附錄:誰為死去的見證者作見證——余華《第七天》

附錄:誰為死去的見證者作見證——余華《第七天》

附錄:誰為死去的見證者作見證——余華《第七天》一

她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秘密似的切切的說,「一個人死了之後,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

「也許有罷,——我想。」我於是吞吞吐吐的說。

因為《第七天》,想起《祝福》裏的對話。有幾個問題,兩者均有涉及:貧與富,死後有沒有魂靈,地獄存在與否,為什麼不幸總是成功到來。余華是否在回應魯迅等先行者,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祥林嫂之前就已有無數人這麼問過,之後還會有,而「我」的困惑,也遠非一個時代一個(准)知識分子的困惑。

我隱隱在期待一種小說,既有先鋒的皮囊,又能像孫悟空般鑽進時代這隻老妖肚子裏闖蕩。《第七天》遭到劈頭蓋臉的「正面強攻」,而小說里,那種生死之思,那種構想,那種闖蕩,衝擊着我。這麼寫,似乎誰都能想到,卻有賴於內心的強悍和實驗精神;這文本,看上去很簡單,實則複雜。

見余華引入了新聞,有些人便請出與新聞有關的幾部世界名著。在審美上,人們還是有着太多的既定觀念。事實上,小說之大,法無定法。有的經典,如《紅與黑》,是把一個新聞性的事件作為靈感源頭,深層次展開,虛構與升華。從余華在研討會上的發言可見,他志不在此。《冷血》看上去更具可比性。照此思路,似乎余華應瞄準一個新聞事件,寫下去,窮盡它,才算「正確」。而這彷彿要求一個寫過《許三觀賣血記》的人,再寫一部「伍超賣腎記」,真寫了,他本人不會滿足,可愛的讀者怕也另有說辭。更重要的是,當代中國已然一個世界級文本,曾在時代浪尖上的李光頭如果歸來,才幾年的光景,他可能也要慨嘆,並刷新自己的思維了。就文本來看,余華是把源自社會的一系列事件集束性地回敬給了這個社會。

作一個類比。杜魯門·卡波特創作《冷血》的方法,彷彿安格爾畫《泉》,是靜穆豐腴一筆一畫的寫實之美。而《第七天》,更接近於杜尚的《泉》所開啟的,以「現成品」進行藝術創作的風尚。除了將買來的小便池翻轉之後,命名為《泉》並送去展覽,杜尚還曾在《蒙娜麗莎》之上添了兩撇小鬍子。這樣藉助「現成品」的先鋒實驗,是破壞,也是開創。後來,安迪·沃霍爾等人,對於「現成品」藝術又多有發揮,在「反藝術」之上增添了新的藝術手法和建設性。他們注目於「香蕉」「格瓦拉頭像」、文字和藝術文本、生產和生活用品等等社會現成品,對這一切進行複製或組合后再創作,在上面直接簽名或重新命名,進而別開生面。

在音樂界,左小祖咒曾從一份重大報告中抽取一段作為歌詞,譜上曲,直接唱成了搖滾。在小說界,波拉尼奧的《2666》很突出,第四部分名為「罪行」,中譯本260頁(比很多長篇還長),全是在以編年體的方式「列舉」姦殺慘案,計一兩百起。對於「罪行」的寫法有人讚歎,有人吃不消,不過,波拉尼奧和余華都堪稱當代先鋒,一如歐仁·尤奈斯庫的洞見,「所謂先鋒派,就是自由」。這自由,是對文學傳統、習慣趣味的逃脫,是對現實的敏感和叛逆,是一種敞開。誰不知道沿着傳統經典和當代經典的路數寫,或是待在自己業已被接受的風格中最是安全呢?但這二人都選擇在社會事件(文字現成品)的基礎上,進行極限性書寫。

面對時代的喧囂,《第七天》是一次近乎瘋狂的寫作,難得的是,作者的敘述不動聲色。我覺得,新聞還可以更多些,要「草船借箭」就要更膽大包天,更理直氣壯。

事實上,余華從不曾簡單地拼貼,其先鋒性是以文學洞察和個人經驗為依傍。死後,李青遇見前夫楊飛,她把他遇難后掉在外面的眼珠放回眼眶,把他橫在旁邊的鼻子和掛在下面的下巴,一一歸位,退後一步,細看,說「你現在像楊飛了」,他說「我就是楊飛」。熟悉的笑容讓他們彼此相認。談了一段,她說:「你的眼神像是在悼念我。」他說:「我們好像同時在悼念對方。」在災難報道里,有過這樣的描寫嗎?是作者的想像力,超越了新聞,讓死者在另一世界裏,擁有了一個生命本應得到的關照與溫暖。

喜歡音樂的余華,很善於變奏。脫胎於楊佳襲警案的故事,就是一例。在現實中,楊佳生殖能力受損一說在一般報道中系謠言,小說則可大膽採用,易名后發揮想像。男扮女裝、賣淫、上訪、截訪、維穩耗資慘重等,也是作者另取原型或獨出心裁的虛構,更具張力與荒誕。尤為關鍵的是,在死後的世界裏,張與李成為了好朋友,一起下棋,開玩笑,「像是雙胞胎」。這進一步反諷了現實的殘酷。在生活中,到底是什麼把兩個人推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

或許,在厚重與推動力上,《第七天》還有一段路可走,但我已驚喜地看到一個作家的大破大立。這是一個新媒體、全媒體、自媒體時代的文本,為後來者辟了道路,也立了台階。

余華沒有糾纏於靈魂的有無,而是徑直寫人在死後有神志(靈魂?),有行動。小說給出了別樣的死後世界。有意思的是,小說沒有着重寫權貴和安逸離世者,而是注目於枉死者、非正常死亡者,以及更廣闊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死亡涉及自殺、他殺、集體遇難,重病、火災、滅口、冤獄、無妄之災……這些人大都沒有骨灰盒與墓地,迎候他們的是「死無葬身之地」。

策蘭的詩句發人深省,「沒人/為見證者/作見證」。現實世界的不幸總是及時、精確、成功地到來,這些時代的卑弱的親歷者、見證者,充當了時代的「犧牲」,而對於他們的見證往往是不全面、扭曲甚至殘缺的,典型如李月珍和27個死嬰,他們是怎麼死的,又是怎麼失蹤的?他們的尊嚴何在?又如楊金彪,他放棄了自己的婚姻,將一個撿來的孩子養大,終因沒錢,出走,病死,社會關照他了嗎?就更不必說火災中被瞞報的死者了。是「死無葬身之地」里的生活與傾聽,圓滿了他們的生命軌跡。也正因此,小說中多次寫到死者「自己悼念自己」。就像魯迅所言,「……歷史結帳,不能像數學一般精密,寫下許多小數,卻只能學粗人算帳的四捨五入法門,記一筆整數。」《第七天》着墨最多的正是這些「小數」,讓他們在死後擁有了「歷史」。

「死無葬身之地」不同於桃花源,但也有別於天堂,也許,還可以描畫得更加宏闊、深遠。不過,這已是卓越的構想。在這裏,沒有「屍體」,也沒有現實世界的齷齪、虛偽和仇恨,有的是和解與愛。「死無葬身之地」,這六個字原是先人創造的一個可怖說法,余華用作名詞來容納「永生」,是博厚,是絕望,還是反諷?

耐人尋味的是,楊飛、伍超和火災中被瞞報的死者,生前渺小、凄慘,死後卻未對強權和不公進行反抗或聲討,連傾訴與省思也是平緩的。書中還不止一次寫到,養父楊金彪告訴兒子和後來的人,只能在普通區域候燒,不能越位到貴賓區,大家也未表示異議。他們將帶着這樣的思維,走向「死無葬身之地」。在那裏,石頭會向你微笑,人人死而平等。然而,他們將失去血肉,失去體溫,飲食也不是真的,更重要的是,這並非一個徹底解決了問題的所在,在抵達之前,沒有經過任何意義上的「末日審判」。或許,作者也未必認為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一切問題。就此而言,這是個近乎透明的時空,清淺的時空,使得「受難」有了終局,有了一種釋然與平靜,卻也並未對那些造成苦難的根子,給出決絕的審判和處置。進一步而言,它擁有的只是一種「無能的力量」(崔健語),更多的是一種見證,一種安慰,一種有限的美好,而不是終極性的伸張和美好。

較之《祝福》,「我」的一雙眼睛在打量著祥林嫂,另有很多眼睛也在注視着她,她是一個「被看見」「被言說」的人。而在《第七天》裏,同樣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同樣是一個「小數」,楊飛本人在看並看見了太多。又比如《神曲》,但丁是由維吉爾引領着走過地獄和煉獄,又由貝雅特麗齊引領着走在天堂,《第七天》裏沒有這樣的引領者,不過,也可以說,作為虛構人物的楊飛,就是作者的引領者,作者默默地信賴楊飛的所見所聞,信賴他的良善與公正,信賴他的敘述,同時,楊飛也信賴他所遇到的每一個人,以及他們的愛、回憶和轉述。是他們的所遇所思所言所行,溫暖了這個小小的死後世界。楊飛「敘事」的過程,也就是作者(和讀者)見證的過程。「死無葬身之地」究竟是由「誰」所創?不太清楚。起初,它是由劉梅指給楊飛,結尾又由楊飛指給伍超。劉梅和楊飛這樣的「小數」在此暫行了命名權,而更多的「小數」在此擁有了死後的「生活」。這是否折射出他們被壓抑的不自覺的創世衝動?沒辦法,現實兇猛。就結果而言,「死無葬身之地」乃至整個「死托邦」的故事,似乎可以看作一個「創世記」,只不過它是從死亡開始創世,它不徹底,它是被侮辱與被損害者所見證的「創世記」,它最打動人的不是有多麼了不起的新生的力量、變革的力量,而是一種「無能」,一種「無用」。

相對於引入新聞時的大開大闔,在處理死後世界時,先鋒余華是審慎的。那些透明的、清淺的存在,那些無能的力量,那些文學意義上的見證,是渺小的也可能是浩大的,是柔弱的也可能是尖銳的,是無用的也可能是意味深長的。

2013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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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鋒之刃:一份新世紀文學備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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