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原:西西弗斯下山時是怎樣想的

馬原:西西弗斯下山時是怎樣想的

馬原:西西弗斯下山時是怎樣想的上篇

2007年見面那天,恰好是王安憶連任上海市作協主席的日子。馬原發現三分之二作協會員已白了頭,發現了便說了。

「馬原的敘述圈套」最遲在1987年前後大體告成並得名,彈指悠悠二十載。

約十年後我的兩個朋友之一說馬原過氣了,另一個則道馬原如有神助。我就是那時喜歡上這個叫馬原的漢人的,我也喜歡天馬行空。

一進馬原家門,見一尊菩薩像,他說還有好幾尊呢。一角的柜子上是大大的氂牛頭,漫不經心地俯視着。桌子很大,胡亂擺着物件,椅子亦大,柚木的,幾乎可供二人共坐,典型的馬原式。書和碟滿滿一大架,匆匆一眼瞥見了《我的名字叫紅》,說是別人送的。還掛着嶺南畫派大家趙少昂的一幅作品,犄角旮旯里還藏着稀奇古怪的寶貝……一切很亂,又相安無事。一個大個子晃來晃去,告訴我,再過二十天就要搬了,在上海北部的新家裏有三米多高的大書櫥,我當時就在想他揚臂抽書與俯身索書的情狀。

坐定,他不斷地吸煙,其間有笑,有沉默,抑或細微的爭辯。煙霧交換着他和我的聲音,三個小時,似長,亦短。當他說讀王朔就像讀古典小說時,我會走神去想金庸小說的基礎真是巫術嗎?跟簡·奧斯汀一比張愛玲什麼都不是嗎?兩百年後人們到底怎麼看待作為古代的我們這一時代之文學呢?這個喜歡《堂吉訶德》《好兵帥克》《湯姆·瓊斯》《第二十二條軍規》的漢子最後說,中國作家中「特別欽佩李汝珍的《鏡花緣》,小時候看的,印象太深了。武則天喝醉酒了,亂說,令百花在嚴冬開放……那故事寫得特別好玩」。

天已寒,他趿拉着拖鞋,大大的腳趾探出來。送我至門外。我忽然想起五六年前的那次謀面,他來我們辦公大樓,自車子左門出來,一位同事簡短介紹了幾句,他便隔着轎車的「大鼻子」向右邊的我伸出了大手,握住,很久,很用力,定格。

「我就是那個叫馬原的漢人。我寫小說。我喜歡天馬行空。」他還是那個叫馬原的漢人,他依然天馬行空,但不再寫小說。

西藏是他的福地,他的神祇在那裏,古老又先鋒。然他一直在流浪,錦州、瀋陽、上海、海口……這是一個現在進行時的人,一個在車輪上看風景的人,一個魂在高處的人,而今他走了下來,這是我們看到的,還有我們看不到的。

木葉:你在去西藏之前十一年就已經開始寫作了,約是1971年,你最初的創作衝動來自什麼?

馬原:好像很多人當作家都有契機,我發現我沒什麼契機,小時候就是愛看書唄,小時候就有一個志願,當作家。我跟別人確實不太一樣,我聽好多人講過開始寫作都挺偶然的,我不是,我很小就想。

木葉:很小到什麼程度?

馬原:我有記憶開始,小學的前期。

木葉:你說四歲開始就是職業讀家。

馬原:嗯,三四歲認字就開始,找到有字的就看。

木葉:那個時候沒什麼書啊?

馬原:不是沒書,你要去找,比如圖書館裏面。我家附近有一個郭沫若題字的錦州鐵路局的圖書館。小圖書館有一點兒像大別墅,估計是三層,一千多平米,對我來說是巨大的。後來到大學一看,覺得那就是一點點的一個。小時候不看署名作家的東西,看啥呀?愛看民間故事,那個時候很多是看外國的,也有中國少數民族的。我基本上是挨着借,你比如說,一個證兒能借兩本,第一次拿兩本,下次拿挨着的兩本,每次都是這樣。

木葉:地毯式……

馬原:所以我說,我小時候想當作家的心情跟別人不太一樣,我小時候覺得寫作是非常有快感的。

木葉:是受父母影響嗎?

馬原:正好相反。我父母都在鐵路,父親是老工程師,母親是會計,完全沒有所謂家學淵源。家裏有一點兒書,不能說完全沒有。現代作家的一套自選集,幼時讀到的有張天翼啊,許地山啊,殷夫啊,蔣光慈啊,丁玲啊……家裏面一百本都沒有,看不了多少日子就看沒了,基本上靠圖書館。

木葉:那個圖書館還在嗎?你看書有壞習慣沒?

馬原:那小圖書館還在,我沒再去過。我就是在這個圖書館里偷的《紅字》,八毛五,賠雙倍,一塊七。

我小時候就是作文寫得比別人時間長,考試吧總最先交卷,但凡有語文有作文,我總是最後交卷,老希望多寫一點,別出心裁。

木葉:對於西藏,早在76年你就想去的。

馬原:76年我是中專畢業,沒去成。當時沒有志願一說,都是分配,職業不能選擇,就看運氣了。我的畢業學校是鐵路的中專,現在你知道鐵路能修到西藏去,那時是遙不可及的事情。76年的時候我二十三歲了,滿腔豪情,自己寫詩啊,當然,目的不在發表,就是自我激勵。

木葉:今天我們說西藏,幾乎神話了,你那個年代西藏還有點兒原生的狀態,沒有被時尚化(商業浸染)。

馬原:西藏那個時候什麼都不是。西藏對我來說主要一個是高,一個是遠。我去之前,沒有任何了解,我沒有那個習慣,我一生都是這樣,做什麼事情不是準備好了再去做,一定是一邊做一邊準備,就像寫小說,為什麼寫得少,你看像安憶,我們年齡差不多,她可以寫數倍於我,或者十數倍於我的文字,這個有一個原因,就是我還是根據心情在寫。我去西藏就是根據心情,當時一想,西藏那麼遠,如果能去就好了。到了1982年,快畢業的時候,我才突然意識到又有選擇了。過去六年了,我已經二十九歲了。

木葉:已經有作品發表了。

馬原:有了。我是1982年初開始發表,從1980年、1981年開始陸陸續續雜誌就開始留我的稿子,備用啊,到了發表的臨界點。運氣好的就早一點,像我跟陳村、安憶他們聊,他們都比我小一歲,都是1979年前後開始發表。我說我運氣不好,我一直到1982年初,第一撥沒趕上。

木葉:去西藏第一撥沒趕上,這一撥也沒趕上。

馬原:跟他們聊的時候,我說我比你們鬱悶啊,安憶就說我寫的第一篇就發了。我就說,一個是你是天才,我不是天才,我是那種笨鳥先飛;還有一個是,你媽媽(作家茹志鵑)是名家,你知道怎麼發表,我不知道,呵呵。

木葉:你提到天才,記得有一段時間,馬原很狂,說第一個得諾貝爾獎的肯定是自己,那你究竟有沒有天才的想法?

馬原:不是,我老老實實說,我在很多年裏都覺得,上帝待我不薄。別的同行也都是寫了很多年,我跟他們比不算特別刻苦。我從小沒有高人點撥,運氣不好,我就自己摸索,上帝還是給了我慧眼。後來發現我讀的書不錯,比如大學的時候,徐遲老先生當年寫過一個《文學源流表》,我看了就氣了,因為在他的名單裏面提的最初級的是那些一般的作家,他說的一般作家都是我心目當中的大作家,他說那些很重要的作家都是我心目中的二流作家,他說的最高的作家在我心目中是三流作家……反的,特別鬱悶。後來我發現,每個作家心裏都有一個自己的文學史,經常是和教科書中的文學史不同的,但是一般人是大同小異,異是小,而我和教科書的文學史是小同大異,你看我推崇的作家,拉格洛夫、霍桑、菲爾丁、海明威啊,在外國文學正史上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是巴爾扎克啊,司湯達啊。當然我也認為,有一些是小同,比如都認為托爾斯泰特別重要,但是我覺得陀思妥耶夫斯基最重要。而在我們那個時代,文學史教育我們屠格涅夫重要,而歷史證明陀思妥耶夫斯基比屠格涅夫重要一百倍。實際上,屠格涅夫在整個世界文學史上是三流作家,或三流以外。

上帝給我的機會也不錯,在我讀書的時候我沒走什麼彎路。所以我說,我讀書讀對了,我的文學道路走得比較順暢,但早期特別不順暢。你看,我們這個年齡的作家,就是50年代出生的這撥人,他們個個得了若干次全國短篇小說獎、中篇小說獎、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馬原任何獎也沒得!歷史也沒太忘記馬原,還是覺得馬原的寫作有他自己的價值,有他自己的特色,或者是有他一定的地位。

木葉:那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沒得獎?

馬原:不用想,很明顯,他們不感興趣呀。比如我關心方法論,而79年哪裏關心方法論,內容為王啊!誰聽說一個很慘烈的故事,誰有記者那種敏銳,誰就成功了。包括劉心武、盧新華,包括後來的王蒙他們,都特別敏銳,都能把自己的事兒和聽說的事兒迅速社會學化,他們對推動那段歷史都是有貢獻的,包括劉心武,儘管今天他的東西可以不看,但是當時還是要看的。

木葉:剛開始到西藏住的就是拉薩嗎?

馬原:我差不多一直在拉薩。起初離八廓街大概有一公里多,後來就是住在八廓街邊上,所以我說,我是漢人裏面除了做生意的在那麼多年裏去得最多的。因為我一周去五次以上。就是轉,東張西望,東看看西聽聽,好玩兒。

木葉:那個時候做電台記者,做記者的過程對你寫小說有影響嗎?

馬原:有影響,有很多不好的影響。因為在電台我的職業是什麼會議記者,你要記錄會議主題,記錄出席會議的領導人名單,還得知道誰排誰前面,當然對這個事情我歷來馬馬虎虎,責編都會給你改過來。在電台,我這麼一個狀況肯定是不行的。

木葉:是他們讓你走?

馬原:對,攆我走的。當時廣電局的局長,他說,馬原,我知道你挺有成就,但是廣播電視局,好像不太適合你,你要去哪裏我幫你聯繫。當時我投奔一個兄弟,金志國,他當年在西藏群眾藝術館,編「群眾文藝」。到了群藝館有一個好處,因為你不編也行,你說我有採風啊,找一些採風的機會,也行。你可別小看,當年西藏群藝館是新的西藏十大建築之一,那個是國家援建的十大建築,因為你想,藝術館是一個很重要的地方。

木葉:寫西藏的第一篇是……

馬原:《拉薩河女神》,83年。

木葉:關於西藏的小說最終寫了多少字?

馬原:有五十萬字,差不多。

木葉:如果讓你說出幾篇非常馬原式的西藏小說有哪些?

馬原:很難說。寫作這件事有點兒像是傳統的中國人多子多福,你就寫吧,都是你的孩子,你分不太清楚。像陳思和那本文學史里專門提的《拉薩河女神》,我現在想來,我們就一群朋友在那裏玩,我覺得寫名字挺費勁,就1、2、3、4、5、6、7、8、9、10、11、12、13,13個人,玩兒一天的事,根本沒怎麼用心,根本不知道後來在文學史上是劃時代的,叫什麼元敘述,元小說。說老實話,我寫的時候連心都不走。有一些是要走心的,比如說《岡底斯的誘惑》,是一個組合的小說,裏面頓珠、頓月的故事最早誕生,起初是一個單獨的短篇叫《西部小曲》。

因為我們到西藏以後,老在車上採訪什麼的,你就可以遠遠看到一個山坡上坐着一個牧民,下面一大群羊。你車過來的時候,你看他,他看你,你看他,他看你,你看着他和你離去的過程,也許五分鐘八分鐘,跑出好幾公里。車來了還好,他看我們一下,車走了呢,就看羊唄,多沒意思啊。後來我一下子想起一本書,《天邊外》,奧尼爾的,就是講哥倆,一個要出去,一個要留下。我突然想,要是他們天天這麼無聊,把他們送到內地天天看到新鮮東西會怎麼樣?這個裏面想的可能就多一點兒,我們是誰?我們從哪裏來?我們到哪裏去?人生的基本詰問就出現了。當然《岡底斯的誘惑》其他部分裏面也有這個東西,比如說殺人的故事、看天葬的部分,有些超出我們慣常邏輯和理解力的存在,這個裏面肯定會有反差,所以我說《岡底斯的誘惑》有哲學在發酵,在輻射。

印象式的寫作是我自己在二三十年以前提出來的。因為我對小說特別熟,差不多世界著名小說家的著名作品我都讀過。太熟了就發現,真正能在小說裏面學到的並不多,我更喜歡在繪畫里學到的。我喜歡小說的同時一直喜歡繪畫,我覺得繪畫特別特別棒,甚至電影都不如繪畫。

木葉:你最喜歡的藝術門類是繪畫?

馬原:我最喜歡繪畫。自己畫過一點,不是太多,但是特別喜歡。我對繪畫痴迷,它對我寫作的影響特別大。我發現我是一個印象主義者,甚至是一個表象主義者。我那個時候沒讀過胡塞爾的現象學理論,但我特別注重表象。為什麼我喜歡繪畫?可能就是繪畫……一個靜態表象,遠比一個完整的故事能帶給我的聯想更多。

木葉:喜歡印象派繪畫嗎?如莫奈、馬奈、雷諾阿,抑或梵高?中國書畫對你的創作有什麼影響?尤其我想知道西藏的繪畫藝術對漢人馬原的潛移默化影響。

馬原:莫奈、馬奈,也特別喜歡後期印象派兩個巨匠塞尚和高更,包括之後的馬蒂斯。書法和國畫在二維空間的非凡拓展力給了我至關重要的啟發。因為到西藏我已經二十九歲,所以儘管喜歡但是西藏藝術對我的影響並不如想像的大。

木葉:你特別想寫一部《八廓街》,但是現在沒有真正深入下去。

馬原:說老實話,這幾年,儘管不特別喜歡全民賺錢的大趨勢,但是也不能太落伍,這幾年為賺錢的事情多忙碌了一點,沒有太多的時間寫。要開車,開好車,還得賺點兒錢,因為忙碌,所以大的想法暫時擱置。但是這本書是一定要寫的,哪怕它不能真的暢銷,還是要寫一部大書。現在,閱讀已經徹底改變了,今天的閱讀和十年、二十年以前的閱讀完全不是一回事。今天大家都喜歡莫名其妙的東西。

木葉:回到二十多年前。蘇童、余華、格非這些先鋒都要比你小十來歲,孫甘露稍大些,怎麼突然間你們那個時期的作品形態都有了先鋒性?

馬原:作家一開始關心內容,但是到了85年的時候內容已經不能滿足那些有獨創性的作家們的熱情了,所以大家不約而同向方法論這個方向突圍,被稱先鋒就是(緣於)在方法論上的突圍。雖然我們這些人的寫作在文學史上看有相似性,但我們自己一點兒不覺得,比如我寫的故事都是現在時的,而蘇童的小說就有好多是歷史年代不詳的,包括格非。我想這跟他們江南的地域有關係,在他們之前,時間有點兒混沌有點兒模糊,他們會感受到,而我感受不到。我覺得我正在過的時間充滿混沌,而他們認為在他們生命之前有很多謎團。所以你看,我們在時間上有大不同。在這一點上,當時洪峰的寫作跟我有些像,不是去尋找過去的時間,洪峰基本上也是尋找當下,而我的寫作就一直在當下。

大家的方法論不太一樣,比如余華早期那幾部振聾發聵的東西特別殘忍,殺人如麻,而我即使也殺過幾個人,我卻喜歡輕飄飄地殺人,像《辛德勒名單》裏面,他們把聲音消掉了,扣一下扳機,倒一個人,一點兒不殘酷。不是「嘣」,而是「噗」,輕輕的。但是我看余華的小說,包括莫言的,他們都有特彆強的渲染,寫得很鋪張,像《紅高粱》剝皮那一場。所以我們不一樣,但都希望在方法論上能對前人有一點兒改變,或者是所謂超越,能不能超越要由歷史說話才行。

木葉:那麼你第一次意識到讀者,是什麼時候?為什麼問這個問題呢,因為你在《克里斯蒂〈走向決定性的時刻〉》裏面講到「娛樂應該是小說存在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意義」,因為那個時候的先鋒作家,也有點兒接近於明星。

馬原:那時候實際上是明星,我們的照片偶爾會出現在報紙雜誌上,那個時候經常會在街上被人攔住,「哎呀,是不是馬原先生,能不能給我簽個名?」你享受的是明星待遇,呵呵。

木葉:你覺得讀者理解你這個先鋒嗎?

馬原:很喜歡你就夠了,不存在理解,我的東西沒什麼深奧啊,這是個見仁見智的東西。你喜歡你讀,讀到多少就是多少。就像一幅畫,誰能說誰理解,美術理論家,美院教授?對於音樂,這個道理更簡單,會作曲的人懂音樂?未必!很多歌迷一點兒都不會作曲,他們就是聽誰聲音有共鳴就……

木葉:那你從哪一個時間段開始感覺到小說在離開自己?因為我知道,82—88年是你真正的創作巔峰期,也是明星期,88年《死亡的詩意》之後作品就少了,小說是跟西藏一起離開你的嗎?

馬原:差不多。因為開始沒有想到,覺得在哪裏都一樣寫,但是之後突然發現,熱情離你而去了。我不是不寫,在那幾年裏面,你們很難想像我心裏的那份苦。我有個壞毛病,不管房子多大,裏邊有第二個人就不行,如果出一點兒聲音我就完全不能寫。沒辦法,80年代末開始到來同濟之前的十來年時間,我不停地躲到某一個地方去拉足了架勢想寫,跟好幾個出版社都簽過合同,就是寫不出來,無論如何寫不出來!那個時候我想,歇歇也行。因為實際上80年代前期開始寫得挺多,對我來說已經很多了,就歇了一歇,沒承想小說一歇歇到現在。就像你剛才說的,慢慢就覺得小說開始離你遠了,你已經不能得心應手。因為80年代中後期的時候我就曾經驚嘆過,怎麼寫小說可以到這麼一種情狀!就是可以到七十歲的境界,「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怎麼寫怎麼有理。

木葉:三十多歲就像七十歲的感覺。

馬原:對,隨心所欲,就是那個心境,我自己都有點兒害怕,馬上你突然發現,不是那麼回事了。因為我還是一個對自己要求比較嚴的人,就像我現在講課,不大能重複講我以前的課。一個多小時的課我要備兩天,要閱讀要做案頭,熬夜也要備出來,非常辛苦,永遠是這麼講你會受不了的,透支啊。後來我想,我自己也沒愧對自己,有80萬到100萬字左右的講稿吧,有這麼大的一個規模,挺欣慰的。我寫小說,更是這樣,就像密宗里修功夫,密宗修到了的都是高人哪!聽說西藏的那些大喇嘛可以念咒,遠距離念咒可以念死人的,但我同時聽說,如果把這個人念死了,他自己也得死。咒雖然有那麼大的力量,但是對自己的傷害也是同樣的,有一點兒像金庸的那些武俠,內力多深厚都可能耗盡。所以我寫小說寫得特別辛苦。

我後來不寫小說,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原來我看重的那批讀者已經不再讀小說,我不太想給看熱鬧的讀家寫,因為他們看你的東西是看熱鬧,根本就不像你如饑似渴,我讀那些名著的時候是如饑似渴的,他們是順便翻翻。我不肯為他們做事,他們不值得我玩兒。我不跟你玩兒,我自己玩兒去,我掙點兒錢買一輛比別人都快的車,我飆飆車。很少人能理解,馬原說不寫就不寫了。88年之後也發表過,《傾述》啊,《窗口的孤獨》啊,都是老朋友約的,你推不出去,不管好不好。非常非常少。

木葉:多次有人談論到作家和畫家離開了西藏這塊土地之後,好像根斷了,你也講過,畫家陳丹青畫不行了,自己也是,這裏面是不是有一種天意?

馬原:你得認命,你命中注定該起多大浪就起多大浪。有的人會借勢,你又不太會借勢。我說的這個借勢,比如說炒作啊,或者是在媒體時代要借媒體之勢,我又不屑做,我也不會做。馬原有多大能量,馬原有多大價值,是個定數。

木葉:你在西藏的時候,感覺到西藏的那種神奇了嗎?

馬原:太陽每天都是新的,我就是在拉薩有這種感覺,離開拉薩就不再有。在拉薩看不到那些大冰川、大河、高山、峽谷,但是在拉薩你就是覺得太陽每天都是新的。中國人愛用這句話,我給它下的定義就是,如果你早上醒來,覺得出門有可能有奇迹發生,太陽今天就是新的,這一天就是新的;如果每天睜開眼睛,都覺得你對奇迹有期待,那麼太陽每天都是新的。

對這個奇迹和意外有沒有期待?常人是沒有期待的。在拉薩這個地方,每天都對新奇是有期待的,對意外是有期待的,這個特別特別重要。在拉薩就有這種感覺,不知道今天會碰到何方神聖。

木葉:剛才拍照時,旁邊有個觀音像,你說拍在一起,我當時就在想,那個時候,你信過神沒有?

馬原:我去西藏之前沒有考慮過信仰問題。我糊裏糊塗,在年紀很大的時候入少先隊,那是小學五年級,「掃盲」,如果沒有劣跡都得入,我入了少先隊;我離開農村時因幹活賣力氣,二十三歲被拉入共青團,別人十四歲就入了……嗯,都是被動的。然後又糊裏糊塗地被兩個同行、兄長拉進中國作協。入了作協突然醒悟,我為什麼總是被別人拉進組織?我骨子裏還是老派中國人,君子不黨。結黨必營私啊。我對機構、對組織,天生就被動。

到西藏后,我才突然意識到,人是真有一個信仰問題的,有神論還是無神論。我認為我是有神論者,但又發現我跟現有的有神論者不一樣,我不需要找一個偶像來磕頭,我不需要釋迦牟尼,我不需要穆罕默德,我不需要基督耶穌。在那段時間裏面,我讀愛因斯坦就特別有心得,愛因斯坦特別對我的脾氣。愛因斯坦一開始也不講信仰問題,當他把人的謎一點點揭開,揭到人類沒幾個能揭到他那個程度的時候,他突然發現,哎呀,奧秘是無窮的,他能揭開的不過是一角。這個延伸究竟有多高有多遠,這個謎團,是無窮無盡的,你越研究就越發現自然界太有秩序了,比人要精密億萬倍,人腦永遠也趕不上存在的精密。它有邏輯,有極完善的秩序,所以這時愛因斯坦就發現,實際上是有上帝的,有造物意志。所以愛因斯坦就說了,他說,我所信仰的不是托爾斯泰伯爵那個跟人類倫理和靈魂有關的上帝,而是斯賓諾莎那個顯示自然界和諧與秩序的上帝。愛因斯坦這段話正中我下懷。我是一個地道的泛神論者,因為你找不到你的神在哪兒,他就是造物意志,就是老百姓說的那個「天哪!」那個就是你的神,哈哈。那個存在令你驚訝了。

木葉:在某個時間段,余華、蘇童、格非、孫甘露,也包括一定意義上的陳村,先鋒作家都有點斷的感覺,一些是延宕幾年沒拿出新長篇,一些是長篇直接面對當下時不如中短篇成功。你的《上下都很平坦》方法論也面臨問題,至少不像中短篇更成整體。

馬原:怎麼說呢,儘管一輩子都在讀長篇,但是對寫長篇的心理準備不是特別充分。也許還有一個可能,我天生不適合長篇,有的作家寫長篇的時候很爛啊,像偉大的梅里美的《查理第九時代軼事》,可以忽略不計的,比他的中短篇差很多。另外一個可能,我其他長篇都沒能完成,都成爛尾樓狀。我這個年齡還可以寫,是興趣轉移了,不是寫不動了。假使我以後還寫長篇,也許會有些不一樣。假使以後沒有長篇問世了,可以看作馬原也是個專擅短章的寫手,這麼理解可能比較妥當吧。

他們幾個的情形我不能判斷,因為他們一直在思考,在寫,他們主要興趣是都在寫上,是不是寫得不如以前了,我不知道。你比如說,我看我周圍有一些比我年輕的,跟余華年齡差不多的朋友,他們特別喜歡余華的《在細雨中呼喊》,而我不,我特別喜歡《活着》,到《許三觀賣血記》我又覺得不是那麼喜歡,但是《許三觀賣血記》的叫好聲也特別大。

等這些特別有銳氣的青年批評家朋友,像謝有順啊,李敬澤啊,他們對《兄弟》都開始有不和諧音的時候,我倒覺得余華真的是聰明極了!《兄弟》寫得好,余華解決了閱讀問題。在閱讀趣味改變的時代,其他的重要作家之所以沒有這麼好的反饋,最主要是他們忽略了閱讀已經改變了,而他們的敘事沒有改變,這很可悲。余華解決了閱讀問題,余華提供了跟今天我們生活匹配的閱讀,所以賣幾十萬冊。這意味着上百萬人甚至數以百萬計的人讀過《兄弟》,這是一個太讓人振奮的事情。

我跟他們的看法一點兒不一樣,我認為余華寫得好。50萬字的小說,時間跨度也很大,但他才寫了幾塊事情,就幾大塊,特別有體積感,你在讀的時候,一點都不煩,一點都不累,我特別看重這個事情。因為閱讀是作家首先要考慮的事情。

木葉:那為什麼那麼多專家、學者、作家,也是令人敬重的,他們的眼光完全不一樣呢?

馬原:每一個人都會恪守自己已經認可的一個價值體系,他安身立命就靠這個。新的東西來了……現在我不能去判斷韓寒等,因為沒讀,我認為他們的寫作一定有過人之處,那些專家學者們讀不出來的。他們也不知道《兄弟》的過人之處在哪兒,就覺得這麼爛,到處都是破綻,這個那個的,莫名其妙,因為這些專家學者已經跟閱讀剝離了。余華是緊緊扣住今天的閱讀。我現在知道讀余華小說的,讀《兄弟》的很多是社會精英,不是文學的行家,他們僅僅是普通的讀家,但他們是自己領域裏的精英,有很多的白領、金領、老闆,他們都在余華小說里讀出心得來了。

木葉:那是否敘事(寫作)和閱讀接軌了,大家願意讀了,作品就一定好呢?

馬原:這個不是。余華的寫作裏面是有非常豐富的背景的。他跟金庸的寫作不一樣,金庸是每天要堆字數的,自己的報紙(不能)開天窗,他必須給填上。余華不是這樣,余華的生活一點兒問題都沒有,他那麼從容,他放了十來年,重新寫的時候完全換了一種方式,作品的可讀性甚至超過了蘇童——蘇童的故事特別流暢,是可讀性非常強的作家。余華在寫《兄弟》之前是一個可讀性很差的作家,余華的東西有一些殺傷力、穿透力,但不是很有快感。

作為同行,我特別為余華高興,余華的《兄弟》出版是我特別高興的一個事情。我見《兄弟》被誤讀我就覺得這個時代大家全蒙住眼睛了,都變成《皇帝的新裝》裏的大人閉着眼睛說話,完全不睜開眼睛。實際上那個事情多簡單,有那麼多出類拔萃的人喜歡《兄弟》,人家都不如你,是不是啊?

批評《兄弟》一定要謹慎。剛才我說余華和金庸是不同的,金庸是不管我寫得好不好,我今天得出三千字,余華不是這樣。余華的寫作裏面耐人尋味的東西更多,不要太簡單地判斷。某某批評家跟我討論的時候,我就說「你看完了沒有?」他說「沒有啊」。我就說「你真臉皮厚,你的智商和余華是一比一,抵得上余華,余華用了一年半,五百天,你用兩天的時間就把人家說得一無是處,多可笑啊,你不是侮辱自己的智力嗎?你有本事你讀個五百天,能讀多少遍讀多少遍,比如你讀了20遍,你也許讀出這個《兄弟》是歷史上最偉大的小說之一,因為你能發現余華那些複雜背後的弦外之音」。

木葉:那麼你認為《兄弟》超越了《活着》《許三觀賣血記》《在細雨中呼喊》嗎?

馬原:我最喜歡的是《活着》。(但是我認為拋開個人好惡,最了不起的當屬《兄弟》。)我在很多年以前就說過,我說我不知道再過一百年兩百年,我們這個時代的書能有幾本真的留下來,那個時候還有人讀。留都能留,儲存記錄容易。在此之前,我特別有把握的一本書是《廢都》,我認為兩百年以後大夥讀還是有興味的,賈平凹別的書一定是被遺忘的。第二本還沒找到。現在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活着》是第二本,第三本慢慢找。

木葉:是否有可能,余華這部《兄弟》,正好和你那種寫一個暢銷長篇小說的想法暗合,有這種心理的期待。

馬原:如果說我期待,還不如說歷史本身就是這麼過來的。《基督山伯爵》是一本暢銷書,在法國文學史上地位不高,但是法國歷史上有幾本書可以和《基督山伯爵》相提並論?我是說,一本近兩百年前的書,你拿過來一口氣就能讀完,一點都不費勁,已經超越了種族,超越了語言,超越了時間,《基督山伯爵》輕輕鬆鬆活了近二百年。但是在我少年時期,大家都覺得《紅與黑》是最最了不起的小說之一,那種什麼道德、良心、榮譽,包括那種卑微,虛榮,貪婪,你全在這本小說里能找到,但我說難聽一點兒,《紅與黑》在中國可能總共沒活過二十年,你們已經不讀《紅與黑》了。

木葉:但是我非常喜歡!

馬原:我是說你們這代人可能不讀了。你是生於70年代末吧?

木葉:我喜歡《紅與黑》,再年輕的人不清楚。

馬原:這種書,離靈魂、離心理、離個人都特別近。還有托爾斯泰的《復活》,這種書,今天都不能讓人讀,但是《基督山伯爵》拿過來就能讀,誰看也不費勁。所以我說真正好的暢銷書,就像《月亮寶石》,柯林斯是小說歷史上極偉大的一個人,這個人我們也不知道他還寫過什麼,就知道他寫過《月亮寶石》《白衣女人》,但全是傳世之作啊,都一百五十年的歷史。你看當年的艾略特,那麼先鋒,是世界現代主義的旗手,專門為《月亮寶石》寫序,一個特別着名的事件,一個批評的範本。不是我馬原說暢銷書重要,而是真正寫這個書的人能跨越時間,跨越語言,跨越種族的這種寫作本身重要。所以我個人預言,一百年兩百年以後《廢都》能留下來……

木葉:像張愛玲啊,魯迅啊的作品,你都不看好?

馬原:呵呵,這個不是說……張愛玲又熱了,你知道中間張愛玲已經冷很多年了。沈從文在被看好之前也被冷落半個世紀了,而《基督山伯爵》這種書永遠在書架上。我們不是法國,是中國啊,隔了半個地球!永遠在書架上。

木葉:程永新也是你欣賞的編輯家,他說幾個人被高估了,如張愛玲……

馬原:嚴重高估。寫得很好,但是流行小說家,幾十年一輪迴,張愛玲的那些東西又重新變成時尚。這個時代又回去了。還有誰,他說?

木葉:還說王蒙,很多人可能也會這麼覺得。

馬原:這是完全可能的。

木葉:他還提到被馬悅然極其欣賞並推介的李銳。

馬原:程永新的眼光太到位了。

木葉:他也說了被低估的人,比如北村,去年寫了《我和上帝有個約》。寫得好但沒人好好發過聲音。

馬原:程永新這個是真知灼見,你能在上海灘聽到的最有見地的了。

木葉:說張愛玲被高估,大家覺得可能有點不理解,真放到女作家裏,張愛玲已很厲害了。

馬原:是不錯。但你要是再看看簡·奧斯汀,一比你就發現張愛玲什麼都不是,就是顧影自憐、小家碧玉的那種。是不錯,寫得很精到,又懂小說,但張愛玲是個好作家,不是個大作家,這個價值是這麼判斷的。同樣暢銷,大仲馬是大作家,超越所有時代。

木葉:那你把他和托爾斯泰放在一起……

馬原:他們都是大作家。大仲馬和雨果撐起整個法國的19世紀,這是兩座巔峰。第三座是安德烈·紀德,在20世紀初一統天下。他的小說跟《新法蘭西評論》是雙璧嘛。

木葉:剛才提到余華的小說這麼好,那你以前說的「小說死了」這種論調還想保持嗎?

馬原:小說是死了,但它是個百足之蟲啊,不會一下子僵到底。你應明白今天說小說的時候,不是開作協會議的這些人……今天(2007-11-22)開作協會議的時候我就說,我看着大夥特別難過,我說一看吧,三分之二是白頭的人,然後宗福先說還有三分之一黑頭髮是染的。哈哈哈,全是白頭髮的人,特別可笑,今天這種會。我想說的是,雖然這些人佔據文壇,舉足輕重……

木葉:但是市場不是他們的……

馬原:這你知道啊,讀書的市場就是郭敬明,就是韓寒的呀,這個沒有一點兒辦法!甚至也不是余華的,余華也不過很多年偶爾弄了一個《兄弟》而已,人家郭敬明多少年了,韓寒每一本書都火。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閱讀,我還是認為,你不能離開這個時代的閱讀。大家都是閉門造車了現在,閱讀改變了,你敘事不變,你不是等著被淘汰嗎?余華就不這樣啊,《兄弟》就不這樣啊。

木葉:但有些人想改變,很難改。

馬原:改變不了就淘汰嘛,就是邊緣化呀。你看馬原不寫了就不寫了,那些寫的也沒什麼人讀,也沒什麼反響。

木葉:以前《南方周末》採訪你時標題是你說要寫一個「永恆的暢銷書」。

馬原:願望是這樣的,肯定我希望我有一部《巴黎聖母院》,我有一部《基督山伯爵》,我有一部《白衣女人》,呵呵,那誰不想呢?真的,太爽了,真的!

木葉:沒想過有一部《復活》?

馬原:不,《復活》的壽命現在看還不能和那些比……咱不能說別的,《復活》的壽命跟紀德的那個《窄門》《田園交響樂》也就打個平手吧,現在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紀德,但是他們會買《窄門》《田園交響樂》看,還是會受到強烈震撼。

木葉:那麼,你老是以這個閱讀量來衡量一個東西,是否也會走入一個誤區?

馬原:也不是啊。比如很多朋友特別看重卡夫卡,我也認為卡夫卡棒啊,讀他一直有心得。卡夫卡沒活到我今天這個年齡,所以他相當於我年輕的時候。我年輕的時候寫東西跟他的想法是一樣的,我希望耐人尋味,我希望我的東西能讓人多想想,讀完一遍再讀一遍,甚至讀第三遍,因為你自己那個時候特別想思考嘛,你也希望你的思考能夠帶動讀者思考。但是到了一定年齡以後,你發現思考不是特別重要,真的不是特別重要。現在你想,好的繪畫、好的音樂裏面都沒思想。

木葉:那看你把思想定位為哪個意思了。

馬原:你說貝多芬那麼累,有思想的時候吧,弄什麼《命運》,但是等他弄《第九交響曲》的《歡樂頌》那一部分時,到那兒的時候,思想就沒了……

木葉:《歡樂頌》沒思想?

馬原:《歡樂頌》有思想?你知道我有一段時間品味《歡樂頌》是通過什麼?是在拉薩的時候,拉薩環衛的洒水車的聲音就是「滴滴滴嗒,噔嗒滴嗒,噔噔嗒滴……」(笑着哼起來)由近而遠,每次都有大概五分鐘到十分鐘,那時你發現他們消解那個價值、消解思想的方式太好了,呵呵,太好了。

木葉:雖說作家也是讀者,我見有評論說有些作家是作家的作家,有些作家是讀者的作家。作家的作家主要影響作家,像博爾赫斯,卡爾維諾……

馬原:馬原。

木葉:呵呵,馬原。卡夫卡也是典型的。影響讀者的典型是大仲馬。

馬原:紀德就是一個在這兩者之間找平衡的作家。你看紀德一直不是一個流行作家,但是能有那麼大的影響力,他死了以後法蘭西以十萬計的人為他送葬,這是什麼原因呢?就是因為紀德兼顧了兩者,因為紀德的一部分東西是俗的,《地糧》就是俗的,帶一點《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啟蒙的那種激情,那種詰問,那種對未知的憧憬和衝破的慾望,特別好。但是呢,他的《窄門》《田園交響樂》的故事外殼完全是生活的,所有年輕人都會遇到。你看,巴金寫的小說,就是年輕人的那種困惑,但是紀德用所有年輕人都感知的情感問題、道德問題、信仰問題讓自己苦惱的時候,紀德找到了最高級的方式,他實際上是用神的方式,用宗教的方式去面對他的課題。所以我說,紀德是走了一個特別了不起的路。還有就是紀德的前輩——雨果。雨果的東西是最典型的,首先故事是好看的,波瀾壯闊,波瀾起伏。然後,他寫過特別好的戲劇《歐那尼》,他的《九三年》完全是一齣戲劇,特別具有戲劇結構,故事又是所有人都感興趣的,正義啊,愛啊,內心衝突啊……有一些作家在這個問題上解決得特別好。那麼,大仲馬呢,一輩子就是淺入淺出,淺入淺出到了極致,他沒有深入啊,大仲馬的故事看上去多麼簡單啊。

木葉:像博爾赫斯這樣的人對你影響也很大,中國的80年代對他幾乎有着瘋狂的閱讀,今天還有很多人在讀。

馬原:但他是小眾的,你比如說,咱們到工廠揪一個過來,看得雲里霧裏。你剛才說作家的作家,至少對文學特別有熱情的人讀他才行。如果是一個會計,讀博爾赫斯就沒有一點兒心情。

木葉:我想親耳聽聽,到底影響「馬原的敘述圈套」的是誰或什麼作品?

馬原:我的方法論是海明威的,但是影響我最大的小說一定是《紅字》。我多年前做過一個比較,《紅字》譯成漢字16萬,《靜靜的頓河》100萬字。但你讀完《靜靜的頓河》,「唉,寫得不錯」,就撂下了;你認真讀一遍《紅字》,十年二十年以後你還能想起來。

木葉:我感覺《紅字》的好是,它雖是19世紀寫的,但放在20世紀現代主義里,一點兒不顯得落伍。

馬原:28世紀也不會落伍……你信不信,我這話敢說,不能說一百年二百年後有人看馬原,但是過去二十多年了,現在讀馬原一點兒都不會覺得有任何問題,二十多年的時間已經可以說,現在看還是挺好看。

木葉:馬原的作品還能傳多久?

馬原:這個我不知道,因為人看不清自己。因為我個子長得晚,二十幾歲才長到現在這麼高,那麼我原來看誰都挺高,不覺得我高。我慢慢地長,別人說,「哎,這大個子!」而我一直不覺得我個子高。

木葉:提到克里斯蒂啊,大仲馬啊,你認為會一直被傳讀下去。同樣暢銷,你說到金庸總覺得他的閱讀生命不會長久。

馬原:不是不是,金庸小說大部分是在70年代左右到80年代這個時間寫的,80年代到90年代……

木葉:不,主要是50、60、70年代寫的,1972年封筆。

馬原:那麼你看70年代到90年代,中間二十年,慢慢被遺忘了。

木葉:那可能是與大陸沒什麼交往。

馬原:實際是世紀末來臨了,金庸的那些末日的氣息……他的小說裏面大量地用巫術、玄學,吻合了那種世紀末的心理需求,世紀末過去之後金庸就過時了。

木葉:可現在還有很多人讀啊!

馬原:這個是世紀末帶來的,世紀末遺風,他的作品大量影視化了嘛。很快就會被淡忘。退回十年說,瓊瑤多厲害……

木葉:但瓊瑤的確比金庸差一個檔次。

馬原:別這麼說。在二十年以前,瓊瑤的那種熱也是……我沒喜歡過瓊瑤,但是談這些話的時候,把個人好惡放一邊兒,你就想想,億萬人都在看瓊瑤電影,看瓊瑤電視劇,讀瓊瑤小說,但是咱回頭說,金庸的「老射鵰」到大陸已經二十五年左右了,黃日華他們演的那個,黃蓉是翁美玲,至今大家覺得那個版本最好,實際上那就是金庸頭一撥兒的餘威。如果中間沒有世紀末風潮、世紀末心態讓金庸有二度輝煌,金庸早就被遺忘了。

木葉:金庸到底哪一點和世紀末是契合的?

馬原:最主要的是他的方法論,方法論透出他的哲學。「練武不練功,到頭一場空」,這是常識,金庸寫的人物都不練功,不練劍,劍有什麼呀,劍法不重要,什麼重要?劍氣。背後的哲學都是巫術。你現在看金庸電視劇裏面,轟——這一下就天崩地裂似的,人跟風或炮彈似的但又都不像,總之被推出去很遠,這個基礎是巫術。為什麼在那個時候中國出了那麼多的氣功師、特異功能,都是世紀末的心態,這些東西不可能大行其道。王朔特別睿智,是不是說金庸是四大俗之首啊?大眾文化……

木葉:但是王朔的觀點不大一樣,記得他說倆人見面就打架等等沒勁。你世紀末這個說法也很有感覺。

馬原:嗯,大夥說話全都無所不用其極,把話說得特別滿,有今天沒明天的心態,世紀末的心態,末日嘛。你看諾查丹瑪斯、金庸小說,還有邪教,日本的奧姆真理教、美國的人民聖殿教、中國的法輪功,全是在世紀末,土壤就是末日。因為人生不過百年,世紀末是一百年的結束,尤其上一個世紀末又是千年世紀末,所以帶來的那種世紀末心態特別特別嚴重。很多商品,不是叫王,就是叫霸,什麼什麼王,什麼什麼霸。話說到最滿。

木葉:那麼就是除了世紀末的問題或缺陷,還有什麼呢?

馬原:他小說的基礎是巫術啊。金庸和一個體育學院的武術老師一塊做節目,那人特別靦腆,「那讓你看看金庸老師的武功到什麼狀態啊」,金庸也在對面,那老師臉憋紅了,「我也特別喜歡金庸老師的小說,但是我可以負責地說,金庸老師不懂武術的」。(金庸)完全是胡說八道。

木葉:除了契合了世紀末的情緒,金庸還因為什麼能影響那麼多人?

馬原:金庸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知識淵博,這是他成功的第一個要素,他是一個故事大家;第二個,我個人認為金庸特別有效地把握了中國人的心態,東方民族全信巫術,都有巫術傳統。然後呢,金庸的國學也非常到家。國學裏面特別重要的一脈老子,老子的一個基本方法論被金庸用到極點,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這是金庸小說里人物的一個基本方法論,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都是用一生,最後再收到一個人身上:《天龍八部》是起於段譽,收於段譽,我說的是大結構,不是故事的情節,《射鵰》是起於郭靖,收於郭靖。因為這個方法特別有效,永遠都不會過時。

一開始,他出來的時候,什麼都不是,最後是第一高人。中間,一流角色都是張飛李逵式的,光有功夫,沒有腦子;二流角色呢,帶一點神秘色彩;三流角色基本上都不用劍用劍氣,用聲音傳音入密……都是玄學。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對他們來說打已不重要,斗的是法,無招勝有招。就是玄學嘛,就是巫術嘛。都是從一生,收回一,收回一以後一片虛無。他人物的方法論是人上有人,環境的方法論是天外有天。所以,小說的故事一會兒上天一會兒入地。

金庸把握住中國人的日常思維啊,看世界的眼光啊,為了逗你,它好看。他寫多了嘛,就形成了一個很大的群落,形成一個大氣象。所以我說他是一定要成功的,因為他拿到的是最核心的東西,但金庸的魅力不持久,因為你讀一段時間以後會膩煩,他不像克里斯蒂,克里斯蒂有點兒像茶,喝茶你能喝夠嗎?金庸有一點兒像肥肉,飢餓的時候吃特別香,特別過癮,吃完了以後有點反胃,呵呵。

木葉:還有就是認為金庸沒有對小說提供什麼新的方式?

馬原:這個也不重要。你說司各特對小說有多少貢獻?他還是英倫傳奇的開山祖師呢。大仲馬是法國歷史傳奇小說的開山祖師,他提供多少貢獻?這都不重要。

(對金庸)也不是不認可,我讀金庸,我老老實實說,只讀過一本《天龍八部》,聽他們說《天龍八部》最好看。還有人說《笑傲江湖》,我拿着翻,翻不下去。

斯蒂芬·金,懸疑和恐怖嘛,沒有特別征服我。我還是比較喜歡傳奇和推理,之外的品種不是我特別認同的。

木葉:你們那一輩剛出道時王蒙等老一輩好像提攜過,後來,你也主編有一部《重金屬:80后實力派五虎將精品集》,是不是有點兒像你們80年代剛剛出來的時候,需要推一步。

馬原:老老實實說,人家出版社都編好了,就希望我掛個主編,寫一篇序,我才沒做任何事呢,呵呵。後來者寫作,你當然要支持……就是非常簡略地翻了翻,沒特別花費時間。

木葉:比較喧響熱鬧的是郭敬明、韓寒這一撥,還有底下的、未出名的,有沒有特別看好的?

馬原:這不已經是沒有小說的時代了嘛。現在有些人在寫,比較聰明的人就把小說當成另外一種商品吧,一開始就有成套的營銷跟在後面。沒小說的時代,我也沒讀,我不能貿然說沒有好的作家,不能亂說。

木葉:我目前特喜歡李傻傻,除短的他還有一個長篇《紅×》,這個人以後可能會寫出一些大東西來。

馬原:李傻傻也在《重金屬》裏面。《紅×》還請我寫過序,後來不知為什麼又沒用,他覺得特別不好意思,我說沒關係。《紅×》不錯。

木葉:白燁說「80后」作家「進入了市場但尚未進入文壇」,韓寒強力反駁:文壇算個屁,誰都別裝逼。不過白燁的話也挺好玩兒。

馬原:「80后」作家,進入市場就是為讀者寫作,不是為了個人進入文學史寫作,這個是回歸寫作的本來的……我告訴你,最早作家們不是為了進入文學史寫作的,雨果也不是,都不是,都是為讀者寫作的。因為有了所謂文壇,才有了誰誰進入文學史了,誰誰進入文壇了,誰誰進入批評家的視野了。因為白燁跟韓寒的這個爭論具體內容我不知道,你這麼一說我才明白,白燁說,「你們進入了市場了,沒進入文壇」,韓寒就說「你們是個屁」。韓寒說得對啊,實際上,為什麼一定要進入文壇呢?啊,一定得我誰都認識了,前輩說好了,被批評家、被正史肯定了?我覺得也不必要。你比如說,我就比較看重後來皮皮的寫作,她的寫作跟文學史沒關係,我就給讀者寫啊。別人就說,啊……因為早期她也是先鋒嘛,後期的寫作就變成暢銷書了,人家就是為讀者寫作,這有什麼?挺好的事情啊。

木葉:我看過《不想長大》,她很有才氣的,這事再談。我先問,你覺得明星化是不是也對作家是一種傷害?容易出書是好,但是很難出書時逼着你弄個特牛逼的東西出來,太容易出了,你隨便寫個屁也給你出。

馬原:前浪死在沙灘上,這是歷史必然。能成名就成名了,不能成名再寫也成不了名。成名以後,誰能永遠屹立不倒啊,歷史上能永遠屹立不倒的人有幾個,托爾斯泰肯定是一個,七十多歲還寫《復活》呢!但這樣的太少了。是錐子總要出頭嘛。出了頭就總是他鋒利,這也不對啊。

木葉:中間比較受窩憋氣的是被稱為「70后」的那些人,當然也出現過像棉棉啊,衛慧啊這樣的,現在安妮寶貝比較火一點的。棉棉編的一本影響自己的小說選過你的一篇,我記不清楚是什麼名字了。

馬原:因為棉棉也是一個朋友嘛,朋友吧有的時候就有點溢美之詞,呵呵。我看賈平凹說影響他的美文也選了我的《海明威的男人哲學》,格非影響自己的小說也選了我一篇。朋友有時候客氣一下,不可以太當真。

棉棉和衛慧是兩個通過自己寫作造成了那麼大影響的作家,她們的方法也不太一樣,雖然作品也不很多,但是能在中國數以十萬、百萬計的人裏面出頭,大夥記住了衛慧、棉棉,這還是因為她們的才能,她們的寫作一下子就脫穎而出,一定不可以輕看。

木葉:可這還是一個成則王敗則寇的理論。

馬原:實際就是勝者王侯敗者寇啊,也許有身後才成名的,像梵高、卡夫卡,但是不多。老話說,勝者王侯敗者寇,這個話跟是金子總會發光,道理一模一樣,真的是金子被湮沒的可能性不大。

木葉:也有大器晚成的,不一定死後成名。

馬原:是啊,陳忠實就是大器晚成,我們知道他基本上是從《白鹿原》,寫的時候都快五十了。很多作家二十歲就出大名了,像蘇童二十剛出頭就名滿天下了。

木葉:人出名書賣得也好的,寫得不一定最好。

馬原:這是肯定的,百分之百的。

木葉:剛才提到程永新,他講到誰被高估了誰被低估了,那麼在馬原的視野中這一百年來的作家誰被高估誰被低估了?

馬原:高估就不說了,幹嗎要往人家身上潑髒水呢?也許人家活得還很滋潤呢。你說中國作家,我不熟,呵呵。中國的作家裏面我特別喜歡柔石,就為他《二月》《為奴隸的母親》這兩篇,他就可以不朽。他還有個長篇叫《舊時代之死》,沒見過,不知怎樣。好作家被嚴重低估的就《廢都》了。居然我們這個時代最好的作家大部分都不看好《廢都》,還有《兄弟》,這是兩本傑作。

木葉:安妮寶貝的書讀嗎?

馬原:安妮也是很好的朋友,但沒怎麼讀過,可能年齡的關係吧,覺得隔得遠,他們的生活不太熟悉嘛。不是他們的我不讀,格非和蘇童同年齡作家的作品我都沒怎麼讀過……

木葉:是說80年代的作品,還是現在的不讀?

馬原:80年代的時候,除了他們倆以外,其他同年齡的我都沒怎麼讀過,他們倆因為是非常好的朋友我才讀,而且讀了以後也沒有後悔,寫得真不錯。我基本上讀的是死人的。

木葉:那你活着的人里讀得比較多的是哪些?

馬原:王朔讀得最多。

木葉:為什麼?

馬原:好看哪。王朔小說後邊的幾個沒讀,華藝出版社出的那四大本全讀過。看王朔的就像看經典小說一樣,我說的經典是指古典小說,我就覺得特別好讀。同時代的作家,王朔我讀的第一多。

木葉:阿城說,與先鋒作家單開一桌不同,王朔的那種語言直接影響到了老百姓日常生活。

馬原:對啊,這就是我高看他的原因。他進入了日常生活,影響和改變了中國老百姓的日常用語啊,習慣啊,成了飯後茶餘都要談的一個人和現象。

木葉:還是這個標準,那金庸不也進入日常生活了嗎?很多年輕人說話都很金庸。

馬原:金庸沒進入日常生活啊?我說的進入日常生活不是這個……嗯,其實你跟我說的也不衝突,金庸確實是很大程度進入了日常用語,我說王朔不是指日常用語,我說王朔的方法論進入了日常生活,比如周星馳要是沒有王朔的鋪墊,不可能在大陸有這麼好的人氣,因為王朔語言的方法論已經鋪墊了嘛,大家才能從《大話西遊》裏讀出那麼多味道來。

木葉:這很有道理,但周星馳在香港已經很牛了,92年是周星馳年,一年有六七部片子進入票房榜的前十名。

馬原:不是,當年周星馳還是一個小弟,那個時候大哥還是周潤發、萬梓良、成龍。周星馳在大陸之所以有這麼多粉絲,是跟王朔小說和電影的鋪墊有關,到了這個份兒上了,所以周星馳電影之後出現了《瘋狂的石頭》《武林外傳》,比周星馳還無厘頭,實際的始作俑者應該是王朔,因為王朔在那麼多年裏面,確實極大地影響了中國人的日常用語的方法論。

木葉:我們換一個話題,前面你談到過一點,當時你和皮皮應該是金童玉女吧?

馬原:很早時候好像是史鐵生說的,因為他是朋友,又是兄長。

木葉:皮皮也了不起的,在《虛構》裏透露皮皮跟着你去過麻風村,而且後來余華的《活着》的篇名她很早就用過。

馬原:嗯,她還向余華討伐過。因為余華開始發的是中篇《活着》。都是老朋友了,看到的時候她說,「余華,你得付我版稅」。呵呵。她寫過一個短的《活着》。早期她很重要的一個小說叫《光明的迷途》,發在《收穫》上。那個時候還有《全世界都8歲》一系列中短篇,按今天這個分類她應該是先鋒。後來她寫暢銷書嘛,慢慢大家把這個名字從先鋒里摘掉了,實際早年新潮小說、先鋒小說等小說集裏都選過她的小說,起過作用。

木葉:她也挺勇敢的,還陪你去麻風村。

馬原:也不是勇敢,好奇唄。看看究竟咋回事。

木葉:這個地方在什麼位置?

馬原:離拉薩不太遠,在拉薩河邊上。

木葉:現在還存在嗎?

馬原:我不知道。

木葉:是就叫麻風村,還是因病得名?

馬原:不叫麻風村,是麻風病醫院。醫院就是一個病區,就是我寫到那種情形,醫護人員不住村裏,隔離的,離很遠。外人不會往裏進,裏邊人也不會出來。跑出來很恐怖,傳染。

木葉:你早期的小說總喜歡在前面引一段文字,這部《虛構》的引文最特別,牛。

馬原:大部分都是我瞎編的。《佛陀法乘外經》,呵呵呵。都是我自己寫着玩兒的。

木葉:哈,偽造經典?

馬原:是。有《奧義書》嘛,我找一段好玩兒的話,就寫出自《奧義后書》。不完全是虛構,有的是卡爾維諾小說里的,有的是菲茨傑拉德小說裏面的,看好玩兒的話就拿過來。

木葉:我說怎麼佛經里出現了有些現代的虛構一詞呢,原來這樣。

馬原:徹底虛構啊,呵呵。

木葉:不知是否和你的生活有關,我覺得你無意於好好寫一個完整的愛情故事。

馬原:可能很多年裏我的小說太少煙火味兒,很多年以前史鐵生也說「我一寸不能離開地面,你呢一直在天上飛,我呢特別喜歡昆德拉」。我說我特別不喜歡昆德拉。他說昆德拉對他而言時而天上時而地下,他說他看我像是鳥。用我《虛構》裏的話就是天馬。史鐵生一直是個行走者,腳踏實地,我一直不腳踏實地。所以那時候好哥們、韓東的哥哥李潮說,「勞駕,你寫的就不能帶點兒汗味兒、屁味兒,帶點兒人味兒」。他就覺得我小說沒人味兒。

嗯,但是《死亡的詩意》裏邊是有愛情故事的,婚外情也是愛情。我這樣的小說少,特別少。

木葉:當初皮皮從東北大老遠飛到西藏去找你,幾乎是從中國最東到最西,那裏面有一種很溫暖的東西,為什麼沒進入你的小說?

馬原:可能太日常了唄。我那個年齡寫小說吧,還是喜歡離神近的東西。我的東西雖說不是很抽象,但是我想離神很近,我的狀態我個人離神很近,偏靈魂,離肉體遠了一點兒,可能這個緣故吧。那些年裏我關心很多常人不會關心的事情,最多的是位移,我發現這個世間所有事情都和位移有關。比如,說話,你說話的嘴唇、舌頭,包括你眼神和腦子,都在位移,實際上是一個位移的連續劇。

木葉:世界是運動的……還是很多人惋惜你和皮皮那麼好的一對的分開。

馬原:性格即命運。這兩個人命中注定只有九年時間,這都是命,這兩個人能在一起走的路就這麼長。人犟不過命,小時候不懂,覺得命不也是人的嗎,後來才明白命比人大。

木葉:相遇就很幸運了。那麼皮皮有沒有進入你的小說?

馬原:沒有做主角,偶爾會做串場人物。嗯,不是特別清楚哪個裏有。比如我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叫《夜班》,寫一個女醫生給丈夫、小孩看病。我假託那就是妻子,實際上不是,皮皮沒做過醫生。所以一定要說有沒有進入我的小說,好像還沒有,但是我周圍很多人都進入我的小說。

木葉:那離開西藏到底因為什麼呢?

馬原:那也不存在因為什麼。我的性格不就是到處走嘛。「樹挪死,人挪活」,我這一輩子就動來動去的。

木葉:也聽人說是因為愛情而離開西藏。

馬原:也不能這麼說。

木葉:那皮皮現在在哪裏?

馬原:在魯迅美術學院,瀋陽,老師。她反正在德國時間比較多,現在我兒子(馬大灣)也在德國。

木葉:大灣有沒有你高?

馬原:比我高得多。

木葉:兩米快了吧。

馬原:一米九幾。

木葉:他做什麼呢?二十歲了吧?

馬原:讀高中,因為德國的高中本來就比我們多一年,去德前後還學了兩年語言,所以讀大學要比同班的晚三年。德國同學只知道,他爸媽都是當老師的。他在內地讀初中嘛,初中生不知道什麼先鋒作家,倒是知道他媽媽的電視劇很有名,當時熱播的《讓愛作主》是《比如女人》改的,還有《渴望激情》。

木葉:他有沒有想往作家這個方向走呢?

馬原:沒有。我不但不關心,也不鼓勵。寫作是一條窄路,何必都擠這條窄路。他寫,也不知道他有多大天賦,如果寫不過他爸他媽,人家還說他借他爸他媽光兒,那多沒意思。

木葉:有沒有跟你討論過你的作品?

馬原:讀過,但不大討論。他讀了大量經典,我《閱讀大師》裏面講的那些經典他都讀過,之外的很多經典也讀過,他是80年代後期的孩子裏極少數特別喜歡經典小說的。

木葉:《中國文學夢》應該是91、92、93年做的,沒能播出讓更多的人看到,朋友談起來都覺得特別遺憾。

馬原:也沒啥特遺憾的,一開始沒找市場沒找出路啊,想當然地去做……那東西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當時做的時候挺當它是一回事,做完這麼多年早就不當是一回事了。

自己當時有點兒錢,好朋友有點兒錢,還找到一個做後期製作的,我們三方把這事做了。做了沒結果,沒結果怕什麼,這輩子沒結果的事不做多了嗎?有多少結果?

木葉:據說還是以前的帶子,壽命很短的,為什麼不轉入電腦里?

馬原:我已經完全不感興趣了,就讓它爛掉就得了,呵呵。轉它幹嗎?不理它。

木葉:訪自己沒有?

馬原:沒有。

木葉:第一個訪的是誰?

馬原:記不住了,這麼多年了。

木葉:記得有人說余華在裏面說,那些不讀我書的人都是傻逼。

馬原:余華是和格非、程永新一起採訪的。

木葉:這節目的型態,就是機子往這一放,余華,你開說……

馬原:對,我跟他們聊天唄,找一些話題,因為一個時代結束了嘛,新時期作為一個時代嘛。

木葉:是不是你是最早回顧80年代的人?

馬原:那肯定應該是,百分之百的。我1991年就開始做這件事了。(91、92年就開始做,94年做完。)

木葉:這個整理出書了嗎?

馬原:整理成文字了,出過一個《中國作家夢》,上下兩本,五十多萬字,長江文藝社出的,但是發行做得不是太好。最近可能還要再出一下。

木葉:這個好,我倒真沒看到。那麼影像沒有播出不覺得後悔嘛?

馬原:唉呀,人不能老是回憶,咱們今天飯後茶餘說說昨天,但實際上我還是對明天更感興趣。

木葉:其實我覺得你是有一個影像夢的人,因為91年作家搞影視的好像沒有啊,當然王朔已開始做了。

馬原:做電影,嗯。我比較早意識到讀圖時代會替代讀字時代,非常明確意識到。畫家對我的影響超過作家對我的影響,我就是個讀圖的人,儘管我一輩子在看書,但我特別耽迷於讀圖。而且那時候讀圖時代已經露出端倪了,老百姓日常已經習慣於守在電視前面,讀圖的魅力遠勝於讀書。我還是挺細心的,在我這代人裏面,我老同學啊,老朋友啊,我去他們家裏,很少誰家裏有十本小說,有時候有一兩本,自己也搞不清哪裏來的。實際上80年代我們有一個錯覺,覺得全中國人民都在讀小說。我細品一下,不是那回事,絕大多數根本對讀字沒興趣。

木葉:80年代就沒興趣?

馬原:早就沒有興趣,很多人讀字是看資訊。咱們說讀字和讀圖是指精神需要,不是指信息。讀資訊的話,上海市民各個看報紙,二十年以前一張《新民晚報》就可以看一天,先看喜歡的版,再看別的,最後看報縫。所以我說我們在文學圈,我們讀書,我們寫書,我們誤以為每個人都在讀書,實際上不是那麼回事兒。

木葉:是說80年代末嗎?

馬原:不是80年代,是任何年代。

木葉:復旦有一個教室3108,我們師兄講80年代的時候,如果有一個詩歌朗誦會,提前兩三個小時都坐滿了。1993年我進復旦,那個時候詩歌朗誦會還是有很多人,90年代初如此,80年代應該不得了。很多文學雜誌也發行幾十萬冊。

馬原:復旦在中國是特別的學校,我們看復旦很重要,北大很重要,北師大可能也很重要,華師大也很重要,但是我跟你說,輕輕地把它們抹掉,整個中國什麼變化都沒有,一丁點兒損失都沒有。哎呀,你千萬不要以為什麼北大啊,復旦啊……

幾十萬發行量也不重要,就算一本刊物有三個人看,變成了六七十萬、一百萬,這一百萬人在整個中國人當中也可以忽略不計,中國的人口基數太大了。我一直說,我們在什麼之中的時候總覺得什麼就無比重要,其實其他人誰都不在乎,可以忽略不計。

因為我自己不寫了就開始反省,我寫得少了想得就多了。加繆感興趣西西弗斯下山的時候,下山的時候他沒事做啊,腦子就會動。我不寫了就開始琢磨。原來我那麼當回事兒,我覺得文學無比重要呀。我也受過那種明星式的待遇,但是你想想,那些人全部都加在一塊兒,讀過馬原的,對馬原有讚許、有稱道、有崇拜、有誇讚的,把他們從地球上抹掉,這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我為什麼會這麼舉例子,我想說人經常覺得什麼重要,是從自己出發:你和跟你相關的一切。事實上,在一個大的人群裏面,可以忽略不計。

木葉:那麼80年代那場文學、文化、文藝的復興在你看來錯覺性、幻覺性很大?

馬原:不是不是,這裏面有另一件事。都說三四十年代是中國文學的黃金年代,80年代是黃金年代,好像20世紀有兩個黃金年代。這本身是個挺好玩兒的事情。中國之所以到今天還有很多人吃文學飯,你看你還是有很強的文學情結。你知道嗎?前幾年中文系都快被砍掉了……我說的意思啊,30年代,80年代吧,因為大歷史出現了一些微妙的契機,文學就有一個很好的生長土壤。這種事件,你說虛幻啊,我覺得也不是。歷史有波峰有波谷嘛,那時候正好是波峰。

木葉:你這麼早意識到讀圖時代的到來,十幾年過去了,但是大家基本上沒看到馬原導演的影像作品公映,這是為什麼?

馬原:這個就說明這方面能力有限唄,沒能成功嘛。這個很自然,看到了,就勝者王侯了,看不到就敗者寇唄。

木葉:我知道你拍過《死亡的詩意》,有沒有成片呢?

馬原:剪了一個168分鐘的,自己也不滿意。現在在片庫里呢,三四年了。

木葉:其他電影還拍過嗎?沒拍過別人的小說題材嗎?

馬原:沒拍過。

木葉:余華的小說改編過電影,蘇童、莫言都有,可是為什麼沒人改編馬原的小說呢?

馬原:就是導演沒看中唄。

木葉:為什麼沒看中?自己沒想想什麼原因?

馬原:馬原的寫作不行啊,不如其他幾位吧,它轉換成電影不如人家。也不一定影像性不強,就是沒被選中唄。一定說的話,這得問問張藝謀為什麼不選馬原。呵呵。

木葉:你講的故事比較散,不集中優勢兵力講一個故事,大都是印象式的,在方法論上很好玩兒,變成了影像,就好像缺胳膊缺腿似的。

馬原:誰說的?《低俗小說》《撞車》不都是這樣嗎?

木葉:但人家還是有一個大故事的,只是結構變化了。你比較推崇的電影是《低俗小說》?

馬原:不怎麼推崇,就是剛才你說有一個大故事什麼的,我覺得《低俗小說》這種都不是大故事,才說到它。

木葉:拍電影的天賦沒有寫小說的天賦高嗎?

馬原:不是,自己不會這麼看。人看不到自己有多不行,每個人都以為自己很行。中國人民很行,哈哈。

木葉:哈,中國人民銀行。我知道你有一個電影夢,期待拍一個什麼樣的電影呢?

馬原:嗯,不是。因為對讀圖感興趣嘛,很自然,電影是今天最成功的讀圖的範本嘛。但是,這是一個非常難做的事情,背後的東西太多。另外一個,不是一己之力可以做的,有非常多的個人之外的因素在發生作用。我自己沒想過,你現在把這個問題提出之後,我想,最大的可能是因為我和別人協調做事情的能力不行。

木葉:那麼當下你還看小說嗎?

馬原:不看。

木葉:2007年,沒有看過什麼小說?

馬原:不多,非常少,非常少。現在關心的事情挺雜的,各式各樣的。

木葉:比如?

馬原:關心海南。

木葉:我知道你在那裏買了個房子。

馬原:對,海口,海甸島。就跟韓少功他們住得很近。

木葉:現在的經濟基礎蠻好?

馬原:嗯,過得去,老話說,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木葉:那教授開寶馬的有幾個。

馬原:一個很大的金融專家朋友就笑我嘛,他說人家身價千萬級的富翁開寶馬,而你只有買一輛寶馬的錢就買寶馬開了。我說是。呵呵。

木葉:哈,但是這個就是心態不一樣。上次我採訪你時你說得非常好——如果教授都開着寶馬那多好玩兒啊。

馬原:對啊,你想這多開心。

木葉:貧窮不是社會主義。你為什麼選寶馬?

馬原:我喜歡快車,性能好的車。最快開過兩百多碼吧,就是在高速路上,沒限速時一開就過兩百。現在罰得厲害。

上課肯定要開車去。現在好車多起來了,前幾年大家都不露富嘛。同濟比我有錢的教授有的是,好多是搞建築工程的,很有錢。

木葉:剛才提到寶馬,裏面很重要的一個因素是經濟。你是很早就注意到讀圖時代到來的作家,也是很早就介入經濟大潮的作家。90年代初不就掙到一筆錢了嗎?

馬原:沒有啊,我很晚。那是一個小兄弟拉着我,他說要拍電視劇,我說上哪兒拉錢去,他說不用拉錢,自己賺唄。都是他操持的,我不管。

木葉:那時純文學還很盛,一個先鋒作家去拍連續劇,不覺得丟份嗎?

馬原:從來不覺得,那有啥丟份。一開始我就覺得王朔介入電影、電視劇多開心啊,多好玩兒啊,還有劉震雲。

木葉:有沒有可能,跑經濟和拍影視這個過程,把你小說創作給耽誤了。

馬原:沒有啊,事實上那時候我已經不寫小說若干年了,我基本上88年開始就不怎麼寫了。

木葉:朋友講你在寫一個長篇,唐代歷史的。

馬原:實際是個電視連續劇,寫完了,交了稿了,啥時開機還不知道。

木葉:是劇本還是小說?

馬原:劇本。

木葉:會轉成小說嗎?

馬原:會吧。名字還不方便透露。先不談這個,互相有約定的。

木葉:有人講,你準備寫自傳性的長篇。

馬原:早就想過,也不是自傳,就是從自己出發,寫個成長小說,但這都是說着玩兒,還沒有真正動筆。

木葉:那麼,有沒有一種「影響的焦慮」,比如余華還在寫,莫言還在寫,格非、蘇童這些哥們都在寫,你不覺得自己偏離了這個?不焦慮嗎?

馬原:不但不焦慮,我還覺得他們活得天地太小了,可能心裏天地大吧。我記得顧城有首什麼詩寫的就是內心世界大,我不記得了。是不是他們心裏天地很大很寬呢?

木葉:你覺得一輩子寫小說天地就小?

馬原:不是寫小說天地就小。現在也不經常見了,一兩年才見一面,見一面吧就覺得,噢,跟上次比他又多了一本書,別的嘛,噢……反正我就覺得他們那麼活挺悶的,因為我是個跑來跑去的人,特別喜歡玩兒。人活着不是為了寫小說來到這個世界的,因為寫小說他們耽誤了太多玩兒。我要是聽到今兒誰誰打球去了、賽車去了、飈車去了,就覺得他一定狀態不錯,所以我就覺得韓寒活得好,他剛拿個賽車年度冠軍,這可是個挺難的事情。

木葉:你嚮往這種行動?「我馬原沒想過一輩子……」

馬原:我覺得很可笑,我不能想像我一輩子的生活是光寫字,那沒意思。我就是想動,人一直活動,在變化,好玩兒,開心。

木葉:你沒把寫一個什麼小說當成自己的頂級、終極夢想?

馬原:沒有。如果說有頂級夢想,就是,你比如說,自己弄一塊地,按自己的想法去建一幢房子,這房子裏都是自己的畫和雕塑,這個比那個刺激多了。你看,做一個藝術家,自己設計自己的房子,監督這個房子蓋起來,然後在這個房子裏面畫畫,小畫,大畫,甚至做雕塑……

2007年

下篇

「有鬼有神的一定也會有趣」——此語出現在小說《牛鬼蛇神》的尾聲。這部長篇出版於2012年,距離馬原擱筆約二十年,距離他宣稱「小說已死」十一年。封底有不少讚譽,坊間和網上批評也不少,甚至難聽。馬原說,終究,任人評說。他還表示,這部小說能流傳多少多少年,曾有一部奇書得到過他類似的評價。

西藏,令馬原脫胎換骨。此番,改變他的是一場大病,疾患讓他重新回到小說上來,並決定要一個孩子,還有一個收穫是,他又提起了畫筆。

雨後,我走進他在上海北部的家。在小花園,見水池、石榴、鞦韆與佛像……他說才拾掇了草,都大半人高了。他和妻子從海口一路駕車來到上海,歷時三天。他赤著膊,但還是出汗。他瘦了,但依然高大,有一種敏銳與豁然。正言談間,小兒子現身,語聲伶俐,「爸爸,茶來了。」

聊了很多。太陽的邊界在哪裏?小說里火星的溫度對不對?上帝究竟有沒有造水?生命、藝術與神明……

「馬原的敘述圈套」,這一短語由評論家吳亮發明,時在1987。彼時,馬原的大名才升起不久,此前已寫了十幾年,此後幾年便擱筆。和這個短語一樣奪目的,是《虛構》的開篇語:「我就是那個叫馬原的漢人,我寫小說。」或許,還可以加上另一個評論家曾經的話:「馬原用他的自信創造了自我,同時也用自信葬送了自我。」

《牛鬼蛇神》的形式感還在,只是「敘述圈套」不再那麼撼人,有人表示失望。具體到內容,到底是什麼推動了李德勝的種種際遇?大元娶了李德勝的女兒,這樣的巧合與神跡有什麼關係?馬原將《紅字》讀了十餘遍,但新書看得少了,那麼,對一個作家而言,怎樣汲取與更新才是更好的修為呢?

木葉:看到你的一句話,「我覺得我的生活、寫作都正處在一生中最好的狀態里」。我也看到作家格非、韓少功,責編葉開,都力挺《牛鬼蛇神》。但如果去看豆瓣,有些人表示失望,或認為馬原老了,先鋒不再……

馬原:「先鋒」這個帽子是後來才戴上的,我主要的寫作是七八十年代。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時候,我寫作就停下來了。我們當初寫作跟「先鋒」兩個字沒有關係,各寫各的,格非是格非,蘇童是蘇童,余華是余華,馬原是馬原,洪峰是洪峰,或者莫言是莫言,根本沒有一個主張,不像法國「新小說」。我們寫作不帶「主義」,只是跟着自己的心境。這就像很多年以前,金斯伯格到中國來,當時中國的一批新銳作家就說,金斯伯格你老了,你怎麼一點銳氣都沒有,我們很期待你有振聾發聵的聲音。金斯伯格說,不同的年齡做不同的事情。

木葉:他們其實是一種期待。談一些具體的,這本小說是先口述再成文?

馬原:是全口述,不是先口述。我腰出了問題以後,得尋求繼續寫作的可能性,所以我就選擇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曾使用過的方法,是他寫《賭徒》給我的靈感,就是說能不能嘗試用口述來寫作……這十年裏面,我絕大部分時間都是用口述寫作。我還有幾百萬字的劇本。劇本寫作和小說寫作實際上已經比較接近了,當然還不一樣。

木葉:令人關注的是,這與拿紙和筆寫相比,彈性或質地有什麼變化?

馬原:我個人感覺沒有變化。我原來用筆寫的時候,在一個空間里,就是一個別墅里也不能有第二個人,氣場有影響,但是我用口述寫作之後,有人不妨礙,我可能慢慢地解決了心理難關。寫《牛鬼蛇神》時,靈感和詩意沒有問題,這兩個是我最看重的,在我這個回合的經歷里沒受妨礙。

木葉:戴維·洛奇《小說的藝術》裏有一部分叫「以不同口吻講述」,我認為《牛鬼蛇神》「卷0」「卷1」的口吻和后兩卷是有點不同的。我個人更欣賞前兩卷的那種精氣神。(「卷2」里80年代作品比重大)

馬原:你是以「卷0」「卷1」和「卷2」「卷3」這麼分開的,我個人體會,好像「卷0」北京是一部分,「卷1」海南島、「卷2」拉薩是一部分,而「卷3」海南是另一部分。為什麼這麼說呢?第一,主人公在我心裏不是大元而是李德勝,在大元的視角上看李德勝這樣一個奇奇怪怪的人、非常理的人。「卷0」基本還是經典的歷險記的方法論,不是「文革」小說。「卷1」「卷2」,可能是我自己小說的一個美學方法,星座的方法,由一個一個單元故事構成整個故事。北邊的天上有七顆星彼此毫不相關,但是我們愣稱之為北斗七星。那麼,在這七顆星當中找連線、找關係,這個就是天文學家、哲人、藝術家在做的事情……星座方法是我寫作的一個方法,實際上二三十年以前,我的寫作都是一種星座的方法論,講若干個故事,這些故事貌似沒有特別多的關係。《岡底斯的誘惑》最典型了……

「卷3」是一個紀年的方法論,不太動感情,比較平和地把一段時間內的事情鋪陳出來。我說句不謙虛的話,實際上這就是所謂「春秋筆法」。我一些比較年輕一點、激進一點的朋友說,喜歡前三部分,覺得第四部分就太老實了,平鋪直敘;另外一部分年齡稍微大一點、閱歷更豐富一些,就說第四部分寫得真好。《牛鬼蛇神》不是別人說的成長小說、自傳小說,因為主人公李德勝是虛構的,借用了我自己的經歷線而已。小說裏面大元出現,實際上是引導讀者,讓讀者去尋找適合自己的視角,也就是大元的視角。你別看大元的故事看上去那麼多,實際上《牛鬼蛇神》的目的不是大元,而是李德勝這個人物,因為大元還是在我們常規的世界裏,一方面他是人自身這個族群的一員,另一方面又在質疑自身的意義價值。

木葉:小說里嵌入了你的舊作《岡底斯的誘惑》《拉薩生活的三種時間》《疊紙鷂的三種方法》(有所改動)等。你提到了神的因素,但這有點冒險,這是一個敘述倫理的問題。

馬原:這個小說的主角實際上是神,人和神面對是通過神跡。你看看這些大作家都寫過神跡,比如紀德的《梵蒂岡地窖》,毛姆的《卡塔麗娜傳奇》,但是寫神跡,你不可能在一次寫作裏面完成,我這一年裏能遇到幾樁神跡?我必須把我一生中遇到的神跡,集納到一個小說裏面來,因為我的小說主角是神。我還可以把別人的神跡拿過來用,但就形成了所謂剽竊,我只能拿我自己的,那我就把我二三十年裏涉及到神跡的故事,都拿過來。

還有,我甚至這麼看,這部小說對我的意義——可能以往所有的小說都是在為這本小說做準備。

木葉:這個說法好。

馬原:但這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前面說到的道理。

木葉:但是,讀者和作者感覺是不完全一樣的。比如當初看你寫的《零公里處》,覺得思路太棒了,十三歲的小孩,在家鄉公路邊發現有里程碑,然後到天安門去找零公里碑,在《牛鬼蛇神》裏這也是一個發端。以前的文本單獨出現時就像拳頭一樣,放在《牛鬼蛇神》裏會不會有一種稀釋的感覺?

馬原:實際上有一個意義,你可能現在還預計不到,我在想《牛鬼蛇神》這本書,今天喜歡不喜歡的人、讀過沒讀過馬原前面小說的人怎麼看,其實一點都不重要。《岡底斯的誘惑》,也許能留100年,但是《牛鬼蛇神》,我相信它能留幾百年,因為它關心的是人在宇宙自然當中的位置,人出了哪些狀況,人和植物、動物,人和眾生之間的關係。我特別有信心,因為它探討的是根本問題,因為探討根本問題,所以別人可以沒讀過《零公里處》,可以沒讀過《岡底斯的誘惑》,可以沒讀過《拉薩生活的三種時間》……但是他讀了這一本書,他已經取到了那些小說裏面的精華。

木葉:當初想寫這部小說,是不是跟身體有關?

馬原:對,就是生了病。任何人生大病以後都可能會變成一個哲學家,馬上要面對生死,要面對抉擇,要決定剩下的時間怎麼度過?怎麼解決?你對生命的整體看法都會發生變化。

木葉:小說提到了「帶狀皰疹」,還有「未見癌細胞」,和你的真實經歷基本上是重合的,裏面還出現陳村、丁當、程永新,還有你的愛人李小花,這些都是真名。那麼,真實和虛構之間如何拿捏?

馬原:那些,我覺得已經不重要了。是真的還是假的,我何必去費腦筋去編個人名,然後虛構?很多拍電影的去大連,就給大連虛構了很多名字。我覺得這些不重要,讀者願意怎麼看就怎麼看,我是給今天的讀者寫的,但又不是給今天的讀者寫的。這本書如果能放兩百年,馬原自己生命里發生了什麼事情,跟《牛鬼蛇神》早就沒有關係了,因為讀《牛鬼蛇神》不一定非得讀馬原的傳記,讀馬原的報道,讀馬原前面的作品。一點都沒有關係。

木葉:很多人探討每一卷最後的「0節」,有人覺得好玩兒,有人覺得它跟前面的3、2、1有一點剝離開來。

馬原:就是故意的。沒有這個「0節」就沒有這個小說,所有「0節」加到一起是一篇哲學論辯,《以常識作三問》(早於小說一兩年寫成,關乎我們從哪裏來,我們是誰,我們往哪裏去)。

木葉:小說的結構源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有生於無,最後歸零。這是微妙的。你還談到「0節」部分,有點像西西弗斯下山的時空感,也很微妙。但存在一個問題,就是讀者和作者的感覺未必合拍。

馬原:加繆從來不為西西弗斯上山擔心,他要克服地心引力,他全部的事情都要集中在這一點上,不能讓石頭退回來,要向前、向上。加繆關心的是他下山,下山他會不想嗎?所以形而上就來了,哲學就來了。

木葉:如果「0節」和前面的3、2、1更加交匯融合,這個小說會不會更好看?

馬原:不,那就騎牆了。為什麼要歸零呢?歸零的目的就是讓那些自以為聰明的讀者——他說0不就是無嗎?那我就不看了,把你這個0跳過去——我就希望有讀者這樣。

木葉:真有人跳過去不看。

馬原:這個我就大勝了,一萬個人裏面有一個人跳過去不看,那我倒覺得他們是得了道了。(笑)因為我的良苦用心就是在這兒,為什麼要歸零呢?零就是無。你只要對無關心,你就去看吧,你不關心,我倒覺得你「大徹大悟」。

木葉:這話我覺得其實是亦正亦反,很有意味。作為一個完整的文本,如果讀者對於這一部分沒給掌聲,或沒看進去的話……

馬原:你怎麼可能把所有讀者一網打盡。啥叫見仁見智?看出什麼就是什麼。這本書不瞞你說,一方面有人說先鋒不再,另一方面我也遇到了真的感動得要命的讀者。

木葉:但是我個人覺得,以前對意義的思考或者冥想的東西,它是融在文字血液裏面的,現在它是單獨拎出來,有一些解說的概念在其中。我其實更喜歡以前融在血液中的感覺。

馬原:但是你回頭再看的時候,實際上不是的,「0節」部分沒有結論。為什麼我說它不是論文而是論辯呢?今天這個世界都沒有結論,(指著一旁的樹)這棵樹最早是從哪裏移來的?沒有結論。我們只是討論這棵樹的樹徑有多大,四五十公分,但是這棵樹究竟母本在那兒,母本的母本又在哪兒?我所有的「0節」都不提供結論。我們接受世界,有一部分是用眼睛,有一部分是用耳朵、用聲音……這個0的部分,你可以把它看作是用聲音接受世界的一種渠道。就像今天你去一趟動物園,你可以把我小說其他部分看成是去動物園嘛!你去動物園和你跟一個過去未謀面的人聊天,有什麼差別?而那個「0節」部分,就相當於你跟一個未曾謀面的人聊天,聊了很多事。

木葉:這又回到那個問題:你說「小說已死」,但又給出了一種自己的書寫方式。

馬原:小說已死,我說的是作為公共藝術的小說死掉了,而作為博物館藝術的小說的歷史,實際上是剛剛開始。那個命運結束了,新的命運開始了,我在做作為博物館藝術的小說。

木葉:看到更多的是短篇和中篇的馬原,也看到過長篇的馬原,《上下都很平坦》。我們談得更多的還是有着「敘述圈套」的中短篇馬原,這回寫長篇有沒有吃力的地方?寫長篇和短篇有什麼不同之處?

馬原:我很多年以前就有一個口號:長篇要寫得充滿短篇感,那是大勝。因為人讀短篇的心理,就是時時刻刻要有期待,要有很多玄機。讀短篇的心理準備和讀長篇不一樣。我是希望讀長篇的時候有像讀短篇集群的感受。你把《牛鬼蛇神》全看完了,突然發現看的時候也挺順溜,怎麼看完以後反而歸納不出來、總結不出來了?

木葉:感覺每一段都比較明了,但是看完了,覺得這棵樹這邊伸出一枝,這兒掛了一個燈籠,這兒結了一個瓜,有點龐雜了。

馬原:這個最好了,我就希望是這樣,因為我讀書不喜歡結論式的。如果這棵樹結一百種果子的話,那我不是大贏了?像李洱的那篇(《石榴樹上結櫻桃》)。

木葉:這就是對小說的理解各有不同了。到今天,如果從《收穫》刊載算,已經小半年了,自己感覺有沒有什麼不足?

馬原:因為不只是現在,我過去的小說也不改,我覺得它沒有破綻。

木葉:暌違二十年,有沒有某個評論者的觀點或視角,你比較有感觸,或者認為點在了某個關鍵點甚至軟肋上的?

馬原:沒看,也不關心。我這段時間接受採訪挺多,採訪者跟我說,網上有什麼人說你這個有什麼什麼問題,因為我不看,我不會上網,我也不關心,確實不關心,我寫完了,它是任人評說的,誰都可以說長道短……

我在寫時,特別激動,走來走去,就是特別詩意。我評價我的小說寫得好還是不好,我是體會在寫的過程裏面是不是有詩意。自始至終充滿詩意,這個最重要。因為詩意是彈性的,是一種彌散的狀態,詩意可不是一語中的,一語中的不是詩意,那個有一點像真理,我不太喜歡真理,就是一語中的那種。詩意是一種彌散在周遭的感受,我寫的時候確實是這樣。我最希望我的讀者在閱讀之後,覺得很舒坦,就像讀了好詩一樣。

木葉:《牛鬼蛇神》裏面談到毛姆的《刀鋒》,說讀了五六遍。到了花甲之年,有什麼小說會不斷地看?

馬原:這時候才是只看看過的小說,再去體會,再去玩味,就這個時候才特別需要。《刀鋒》肯定是其中一本,《紅字》肯定是,《永別了,武器》是,《好兵帥克》是,還有《窄門》……《紅字》肯定超過十遍,過一段時間就要再去看一遍。

木葉:看的都是過往的書,有沒有當下的,比如新出了一本《2666》。

馬原:不知道(這本書)。

木葉:現在這些新作,有觸動自己的嗎?

馬原:沒有。因為我在這上面特別固執,人生苦短,不能做沙裏淘金的事,我不淘金,老書之所以能留下來是因為時間的淘洗,它已被一代代人淘過了,它是真金白銀。新書有可能有含金量,但經常是沒有的。

木葉:《牛鬼蛇神》裏有很多像論辯一樣的話。還曾提到以前對昆德拉未必多麼認可、欣賞,現在覺得昆德拉也是不得了的。

馬原:後來才意識到,昆德拉事實上跟我們一樣,也是在突圍。昆德拉要解決的是閱讀問題,就像余華《兄弟》也是在解決閱讀問題,余華提供了跟今天我們生活匹配的閱讀。閱讀已經出了問題。讀字時代確實已經結束了,因為太小眾了,你會特別沮喪,沒有多少人讀小說。有的時候有人說,「哎呀,這個書印了五萬。」十幾億人,你算算……

木葉:有趣的是,你很少提卡夫卡、托爾斯泰、塞萬提斯或普魯斯特。

馬原:托爾斯泰在我心裏是特別重要的。但是像卡夫卡,觀念太重,觀念重的小說家我不是特別看重……卡夫卡實際上是一個很通俗的智者,思想特別容易複製,特別容易歸納。卡夫卡的核心就是糾纏,兩個字就可以囊括,卡夫卡所有小說都是人莫名地陷入糾纏,人生就是糾纏,永遠都是糾纏。

我知道余華喜歡說卡夫卡,殘雪喜歡說卡夫卡。我可能喜歡說看上去更簡單的海明威。海明威是小說歷史上一個真正了不起的人,海明威之前和海明威之後的小說是截然不同的。有和沒有海明威,小說世界是兩個世界。很多人拿福克納和海明威比,這徹底就是一個弱智的比較,就是因為福克納比海明威早幾年得諾貝爾獎?那根本不是參照系呀。像《好兵帥克》和《第二十二條軍規》(作者均未獲諾獎),這種可以對整個人類的困境全面展開的小說,在整個小說歷史上鳳毛麟角。

木葉:你還說到能寫一個通俗或暢銷小說也是很值得驕傲的。

馬原:會寫,因為接下來要寫長篇,我會寫暢銷書。

木葉:有一個作品是唐代歷史劇,叫《玉央》。

馬原:這個今年就能完成。還準備寫一部《卡在中間》。

木葉:其實,像阿加莎,像大仲馬這種作家的作品,未必比寫一個所謂的純文學容易。

馬原:就是因為不容易,所以才有魅力,才有吸引力。阿加莎的智慧,那肯定是人類智慧的極限之一,一個人可以顛倒幾億、幾十億人,這就跟馬拉多納一樣,馬拉多納就可以顛倒幾十億人,至少十億以上的球迷。

木葉:無論是同輩中人還是更年輕的一代作家,有沒有比較期待期許的?

馬原:沒看,沒有發言權,因為我一晃二十年不寫小說,我就二十年不讀小說。我偶爾會讀一點,因為華語文學傳媒大獎,那三天裏我把初評評委選上來的作品認真翻看,每年有三天,但是這些東西不走進我日常的生活,我日常不大讀這些東西。

木葉:現在,一天大體是怎麼過的?

馬原:在海南,不寫作的時候買菜、做飯、洗碗。

凌晨一點睡,七點起床,六個小時。我唯一的活動就是騎自行車,最近又恢復了游泳,但是我發現退化很厲害,我年輕的時候游泳游得很好,但是現在比如說體力、肌肉的力量,包括肺活量……

木葉:這個病應該講是痊癒了,還是?

馬原:不知道,不理它。

木葉:今天是怎麼看待愛情的?

馬原:愛情至上。我一直是愛情至上,我覺得老婆孩子是這世界上最重要的。

木葉:聽着很感動,覺得自己幸福嗎?

馬原:幸福,心想事成,一輩子希望的都有了。你比如說幼年就開始喜歡文學,喜歡小說,喜歡一種不物質的生活,這一輩子都有了。生活簡單,一輩子沒坐過班。

木葉:如果說有小小的遺憾的話,可能是什麼呢?

馬原:這個當然有,雖說我的情形可能跟多數人的情形有一點不一樣。常說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我覺得人生不如意,十常一二。各種各樣的不愉快都可能發生,你遇到的不愉快我可能也會遇到,但是不大會長時間困擾我。

木葉:怎麼看待終極性的東西?

馬原:我面對死亡特別早,我早早就知道了,前面有一個黑衣人在等著,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培爾·金特》就把那個黑衣人具體化了,易卜生是一個大智者。我一直覺得我什麼時候走,心裏頭都有……我只不過是現在比四年前更不想走,因為兒子。

木葉:愛在。

馬原:對,老婆孩子,兒子那麼小。四年前,如果查出病的那會兒走也就走了;因為沒走,看到兒子一天天長大,還是願意和老婆孩子在一起的時間能盡量多。我現在是有一點貪心的,剛生病的那會兒我就想不知道上帝給我三年還是三十年。過了三年之後我就想那我就得要三十年了,因為當時我跟你有約定的呀。(笑)要麼給我三年,要麼就得給我三十年。所以我對未來,現在反倒特別有信心。

木葉:就文學來講,有沒有一個所謂的野心、雄心或夢?

馬原:再寫二十年,可能這二十年裏面我會寫十本長篇,這是我個人的願望。你說的那個不是我想的,我不太去想……二十年本身可能會比較有意思。

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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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鋒之刃:一份新世紀文學備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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