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拿命來經歷這個世界

阿乙:拿命來經歷這個世界

阿乙:拿命來經歷這個世界木葉:你剛才說自己越寫越差,但別人這麼說,你可能就不幹了。(笑)

阿乙:嗯,我覺得自己在進步,有些進步是別人看不出來的,他的興趣點不在那個上面。我以前寫過博爾赫斯(那樣的小說),有喜歡他的人就覺得這個很牛,其實我後來根本不喜歡它們了。他是玩智力,玩魔方,智力遊戲玩得很好。

木葉:可能,目前以為看透了一個人,但再過三年五載或更長時間,又覺得他還是一座大山。

阿乙:他是很牛逼,而且你在他那個領域裏永遠達不到他的頂峰。但我覺得,他就是一個丘陵。文學跟人性結合得非常緊密,哪怕你寫個機械人,都應該跟人性結合得很緊,博爾赫斯作品裏最缺乏的就是這個。他還是歸於消遣型的作家。

木葉:「消遣」這個詞太重或者說太輕了吧?

阿乙:他自己通過寫作來消遣,也給讀者一個消遣。他實際上跟電影界的諾蘭類似,當然,他比拍《致命魔術》的諾蘭高級,但也高級不了多少。他跟陀思妥耶夫斯基完全不一樣,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拿命去經歷這個世界,上了死刑台,然後被赦,改為流放,他還有癲癇……他經歷了很多事情,一般人完全沒法跟他比。當然,博爾赫斯的語言,已經到了一個化境,但是,缺乏生活來支撐,只有無窮的意境、想像、迷宮。

木葉:談到經歷,我問一個具體的,你當初是什麼級別的警察?

阿乙:我是三級警司,一畢業(1997年江西省公安專科學校)就是三級警司。我沒辦過刑事案件,沒到刑偵大隊去上過班。轄區里有死人,我們會去看一眼,看得也不多。像那個「情人節爆炸案」,是武漢市公安局到我們派出所去調查,看兇手是不是我們轄區的。我當時就很留意這個案子。

木葉:是不是結案后,有些資料由你來完成?

阿乙:很少。我當時在公安局辦公室上班,寫過一些偵破材料,是由刑偵的人告訴我具體的過程。

木葉:據說,你父親讀到后還比較欣慰。一般在什麼刊物上發表?

阿乙:在《九江日報》等上面有發表。除了黨報,還在一些公安的報紙上發過。

木葉:我想它們對你的寫作,包括辦案術語和刑偵邏輯等等都應有所幫助,寫起來更自信。

阿乙:我自己在那裏干過,所以稍微專業一點,熟悉一些。

木葉:除了職業性的因素,地方性的東西也吸引我。比如,第一部集子《灰故事》中的《黃昏我們吃紅薯》,寫到「你媽癟」,《鳥,看見我了》集子裏的《小人》寫到「戳癟」,其他地方也有「操你媽癟」之類的,這是江西瑞昌的方言,還是你自己的創作?

阿乙:方言。是按照口音過來的,應該沒有這種寫法。我當時覺得直接用普通話或很髒的話,可能印不出來,就採取這種處理方式,反正大家看得懂。

木葉:有人最初喜歡你,就是覺得語言有陌生感,有衝擊力,這跟你的鄉土、成長經歷有關。

阿乙:主要是跟我自己經常瞎想有關,我喜歡琢磨事情,我剛才就在琢磨《春天》裏的幾句話。我正在練習寫長句子,跟以前不一樣了。

木葉:你做過編輯,無形中可能受到海明威的影響,簡潔,用動詞,用短句。現在為什麼有所變化?事實上你早就用過長句,如《先知》。

阿乙:《先知》是有點密。我覺得長句子,可以把我的很多東西帶出來,其實我心思很細密,不是很簡單。多用動詞或短句,讀起來方便快捷,作者自己也會形成寫作慣性,一個事一下子就過去了。現在,我想寫得慢一點,句子長一點,把細節和想法帶得更深一點,把我的另一部分東西抒發出來。具體會怎樣,我不知道,我在摸索。

木葉:小說中會出現「洪一派出所」,好像確實有這麼個地方,而且小說里曾出現你的真名「艾國柱」,你還把他弄死了……你怎麼對接這種真實與虛構?

阿乙:所有事情都是虛構的。出現真實的名字,是因為我不太會起名。起名字是非常頭痛的事。像一些影視劇,都安排在「濱海市」,還有一個濱江大道。還有差勁的,叫A市、B市。我發現在生造一個名字時,自己都不信任,寫着寫着老覺得很隔。比如說那個小瞿(《意外殺人事件》),當時我是想取名叫小許,原型就叫小許,這樣寫會寫得很活,但是最後怕影響到當事人,就改成小瞿。後來取名取煩了,就到處翻報紙,看到誰的名字就是誰了。我寫的大部分是小鎮的人、農村的人,有時我會在自己常去的飯店(嘉和一品)光榮榜上找名字,上面的員工,包括打掃衛生的阿姨,可能是來自小鎮和農村,他們的名字適合,我會盜用一兩個。

木葉:《一件沒有偵破的案子》裏有兩個比喻,開篇時,寫到被偷走了輪胎的板車趴在那裏,「好像殘疾人被奪走一對假肢,委屈死了」。結尾,輪胎被送回去了,「那隻失去雙腿的板車,像離婚沒人操的女人,已經等了很久」。一首一尾,很有意味。

阿乙:可能我的比喻用得太多了。要讓讀者能更快建立這個形象,你說一大堆可能都說不明白,而比喻有助於了解事物的形象。其實,這也跟作者的辭彙量,以及對生活深入研究的能力有關,可能是因為我用不了很多的詞來正面形容它,所以才用比喻。

木葉:你很善於自我反省。

阿乙:比如這些花花草草叫什麼,我不知道,但我馬上就會想到它像什麼東西。

木葉:其實,張愛玲小說里的比喻非常之多,有人認為是金句,也有人認為這樣的東西會搶走讀者的目光,對於小說的推進未必好。但是,我覺得至少在張愛玲的小說中,處理得好。

阿乙:我用比喻跟我的習慣有關。可能小時候就展露了這個才能,在親戚和大人面前討人歡喜,比如我見到一個人就說你長得像誰或是像什麼,大人就驚訝,「哎呀,這個真好」,然後自己覺得這是人們喜歡的,於是本能上會關注對方像什麼,而可能對這個人與事本身的關注並不夠。所以這些比喻都是來自潛意識的,寫着寫着它自己就來了,非常非常快,跟自己這幾十年的比喻衝動有關係。

木葉:《一件沒有偵破的案子》,結局是趙警長自己買了一隻舊輪胎,讓「我」和小李送過去,失盜方的保衛科長還說,「對,就是這隻輪胎」。微妙的是,此前失盜方為警方提供的大宴小宴花了幾千元,而一個輪胎就幾十塊錢,黑色幽默。

阿乙:我實習時,遇到過這樣一個案子,警官也蠻負責,但最後並沒有買一個輪胎送回去。我有所虛構。

木葉:經驗激發虛構,有意思。《在流放地》挪用卡夫卡小說作為自己的題目,會不會有一點冒險,原本就已有人說你模仿。

阿乙:無所謂,因為我也不是模仿《在流放地》的內容。我覺得這四個字很好,恰恰體現了那幾個人的心情,他們都被流放到那兒。(民警老王被貶,「我」愛情受挫)我倒是不在乎別人說我模仿,我自己都在說我在模仿,誰有能耐自己再創造一個漢字、一種語言?誰的物理研究能脫離牛頓的基礎?我覺得,前人是給後人打基石,後人又給後人打基石。就像最開始練習書法,根本不想臨摹字帖,拿起筆來龍飛鳳舞,自以為是個大師,後來一看自己就是一個傻逼嘛。往往是這種人容易指責別人模仿,有什麼意義呢?

木葉:你說過,武功高手都是要先學別人,然後創出獨家秘笈。我們類比一下,像1980年代的先鋒派,從最初至今,一直有人在打量他們的模仿與創新問題。

阿乙:他們沒創新什麼,但我覺得他們還是很好,他們把外國人的革新和白話文的發展結合了起來,進行了大量的實驗,做了很好的事情。你再看看同期的作家,當然也有像《白鹿原》這樣了不起的作品,但總體上,那些所謂沒有模仿的作家,有誰創新出什麼東西了嗎?再看我們這一代,你可以說我模仿,但那些所謂創新的人,創出什麼好東西了嗎?

你先要到達一個基礎,才會意識到前人有什麼漏洞,人其實是在補前人的漏洞,永遠是沒有完美的,永遠是在補前人的漏洞。誰如果能在模仿曹雪芹的基礎上,再有所創新,簡直是牛逼死了。

木葉:有評論者認為,你的敘事有先鋒性。在現階段你的心中,何為先鋒?在這個時代,先鋒又何為?

阿乙:可能我的「先鋒性」在於每次敘事時我都注意方式。有的作家敘事只有一種方式,拿起筆就寫,但是有一些會注意方式、角度和結構。現階段我心裏,先鋒的概念應該是它提出了一種新的寫作任務。注重結構是上世紀的任務。這個時代,視覺作品的衝擊來得更明顯,而人的變化也出現了,比如低頭族,我覺得有些人直到被人捅死了還是在看手機的。文學它不是同以往一樣,而是考慮到了這種新的情況,它就會先鋒。我就在想,如果一篇小說,電影也能呈現出它的全部,它存在的意義何在。

木葉:小說集《灰故事》裏有個《五百萬漢字》,小說集《鳥,看見我了》裏有個《先知》,兩篇里的主人公都有着「被毀滅的聰明」和強大的民間才情,這樣的作品算是一種輓歌嗎?

阿乙:差不多。因為當時寫作的時候,我有這個投影在裏頭,覺得自己這輩子也是這樣一個人,跟普通人一樣沉寂在某個地方,某個自己的世界裏。

木葉:《代表作·中間代》一書選的就是《先知》,它算是你中短篇代表作嗎?

阿乙:是我比較用心寫的幾個之一。我對自己的小說沒有一個是非常滿意的,沒有一個可以讓自己在整個文學史上立足。

木葉:謙虛,或者說你的要求也太高了。

阿乙:如果就在中國立足沒什麼意義的。

木葉:你指的是世界文學?

阿乙:對,幾千年的長河裏,如果我這些東西也能立足的話,目前來說,除非是運氣好,沒有別的可能,所以我還得往前寫。

木葉:你在探索,每個小說都有一種努力。你現在覺得《自殺之旅》寫得如何?你好像講的是自殺也不自由。

阿乙:這個模仿的是皮蘭德婁《自殺的故事》。這個主人公沒辦法掙脫社會巨大的手,他想通過死亡來實現終極的自由,但社會這隻大手還是把他輕易地抓回去了。只要他有一點點漏洞(性慾),就被抓走了。

木葉:他老婆還會輕輕地說「家裏又不是沒有」。

阿乙:對啊,人是處在一個別人不可理解的狀態中。他老婆永遠不會理解他。

木葉:《趙十六爺的葬禮照常進行》,一看標題,就有很多可能性。

阿乙:它跟今村昌平的影片《楢山節考》有關,因為當時日本有的農村有個風俗,就是人活到一定歲數后,要到山上去,活得下去就活,活不下去就被什麼動物吃了。因為糧食是有限的,你不勞動反而要消耗糧食嘛。這是很殘酷的現實,到現在仍然沒有擺脫。現在看起來是小康社會,吃飽飯沒問題,但是它在農村裏面仍然存在根深蒂固的影響,只是形式有所不同。我的一個舅公,我奶奶的哥哥,有兩個兒子,大兒子不太養他,二兒子也不太養他,在舅公的老婆沒有過世前是一邊養一個,還蠻公平的,後來她死了,兩邊就用一種最低的方式來養,最後讓他住在一個相當於牛圈的屋子裏,凄涼地度過晚年。當然,舅公是自己死掉的。我知道這事,但一直沒有很深的感觸,看到今村昌平的電影后,一下子就很感動,也想了很多。人到老年就變成一個消耗者,而社會就像一個軍隊,一批傷兵每天在消耗資源,而資源只有那麼多,構成現實與道德的衝突。

木葉:是的。至於《證件》,有些反烏托邦。你似乎曾說《灰故事》一無是處,我覺得其中這個《證件》不錯的。

阿乙:我知道,我覺得它也是一個模仿烏托邦的作品。這個故事也不好。

木葉:你總是善於挑剔自己的不足。

阿乙:好處可能有別人說吧,而我要關注到自己走到了哪一步。我不可能到現在還寫這樣的小說。我的《下面,我該幹些什麼》,不是別人罵得很兇么,但它給我帶來很多可能性。我第一次用這麼長的篇幅來講一件事情,有的人說拖沓,那是因為我要嘗試一下,有很多心理上的東西,雖然寫得不太好,但比《證件》,比《一件沒有偵破的案子》還是重了很多。它在往前嘗試,所蘊涵的武術功底比前面的要高很多。當然,可能這個新招式不太好看。

木葉:這個主人公十九歲,但後來說了好多話,比如說「我冷漠、無為」「避免與時間的獨處」,一看就不是他能說出來的。

阿乙:這是我說的,這些沒處理好。

木葉:再有,很多內容是通過這個人自身去表現,而對於他的反面、受害者、法律、法院……這些社會性的力量沒有得到彰顯,整個故事的張力沒能充分激發出來。

阿乙:事情是這樣的,從一開始我就受了《局外人》的一些影響,而且因為是用第一人稱寫,視角就有限,小說中體現的對立面和外在的東西就都是他所看見所感。對於小說寫法,我在做各種嘗試。像福克納或有的作家,會以這個人作為一個視角,再以律師為一個視角……第一章可能是某一個人敘述,第二章是另一個人敘述,但是這樣寫難度會很大。一個作家要慢慢往前滾動式發展,所以《下面,我該幹些什麼》是一個途中的作品,是我人生途中的一個作品。

木葉:你以前起的書名是「貓和老鼠」,還有一個「殺人的人」,後來改成「下面,我該幹些什麼」,源自《發條橙》,自有其暗示性。但我覺得《殺人的人》更有力量。似乎你也沒有堅持自己。而且,文本有些先入為主,而好東西是能夠無限生髮開來的。

阿乙:我很少堅持自己,我覺得有人能幫我忙就不錯了。這個名字也想了很久。這個小說的結論太清晰了。我的每一個小說,都是結論清晰,非要有一個清晰的結尾。我以後會寫得開放一點。

木葉:再說《鳥,看見我了》這個集子,《意外殺人事件》的結構、意蘊以及輻射面,最有彈性。

阿乙:我也不會回頭去看,這個小說的結構來自新聞,就是德國《明鏡周刊》的「9·11」報道。大多「9·11」特稿都是平鋪直敘的,政府、消防、恐怖分子,遇到了什麼,做了什麼,雜亂無章。而《明鏡周刊》很牛逼,後來出了一本書,我看了,就是把每個人並列起來,包括死亡的人、倖存的人、警察、大樓里的清潔工,也包括恐怖分子,它遴選了好多人,各自在做什麼,似乎毫無關係,到最後它集中在一個點——9月11號的那一刻。飛機來了,大樓炸了,文字一收,你會發現,好多無關的人的命運在這一刻集聚在一起,而又不盡相同。我當時吸取了這個結構來寫《意外殺人事件》。

木葉:其實,災難片經常這樣敘事的,但你的處理還是有獨特的意味,爆發力迸發了出來。再有就是《極端年月》和《情人節爆炸案》,其實《情人節爆炸案》是原稿,《極端年月》是在別人建議或是要求之下的修改版。《極端年月》裏添了一些愛情元素,反而把力度弱化了,你是否也會不得已?

阿乙:因為我當時是人生中第一次發表,《小說月報》原創版的編輯,看到我的投稿很喜歡,不過有兩處犯難,一是同性戀的題材,二是——我後來是這麼理解的——這個刊物可能喜歡可讀性強一點的,所以就建議我再加些東西,也沒具體要說加愛情,就是覺得以前那個版本有一點單薄。我就改了,到最後還是沒發出來,但我蠻感激這個編輯的。到出版《灰故事》時,就選入了,作為第一篇。出版《鳥,看見我了》時,覺得短的那個《情人節爆炸案》更真誠,所以也拿了出來。

木葉:現在你短篇里名聲最響的就數單篇《鳥,看見我了》,你自己也講過,它是來自格林童話《清白的太陽要透露這件事》,都有謀財害命、異地娶妻過日子,以及奇異的目擊者(太陽或鳥兒),還有就是嫌犯的心理陰影。但是我覺得你加入了很多血肉和中國氛圍。

阿乙:它是來自於一個外國的寓言,非常短,好像在俄羅斯也看到這個,可能在兩個國家都有這個寓言。那個人被殺之前,跟兇手說有人會揭發他,天網恢恢嘛,背後有人看着呢。我對這個聰明的寓言感興趣后,並不是一下子就寫出小說。有一天,我想到以前在派出所上班時,最大的願望就是破個大案,抓個要犯,調到省公安廳去,離開這個破鄉下。我那時每天苦思冥想,在一個荒山野嶺不可能有大案,但它可能藏着一個重大的逃犯,那時我是管戶口的,經常翻一翻戶口檔案,看看有沒有異常,結果什麼都翻不出來。那個地方的方言我都不太懂。我對招親的人家有興趣,因為是「倒插門」,跟當地的姓不一樣,就覺得是不是有些來歷?這個寓言,就讓我想到是不是真的有一個逃犯藏在洪一鄉(我當年做警察的地方)?後來,我就把這兩個綜合在一起寫了出來。很多創意或靈感都是來自於所讀書中的某一個點,它突然激起生活中的記憶,兩者就組合起來了。

木葉:《巴赫》講的是巴禮柯出走的故事,其實這個東西很多人寫過,我覺得你這一篇太浪漫化了,輕飄了。

阿乙:是。巴禮柯本身是個作家,意大利的。他寫的東西就像村上春樹一樣,非常唯美,我當時蠻喜歡的。《海上鋼琴師》就是他寫的。我不喜歡這篇《巴赫》,除了主人公人名叫巴禮柯,套路、句子都是模仿他,我也覺得分段太快了,文字太輕飄飄了,沒意思。我最不喜歡的一篇小說就是這個。

木葉:《灰故事》裏的《一個鄉村作家的死》,讓我聯想到《模範青年》,尤其是結尾,就是一輩子也寫不出個名堂,就這樣結束了生命。

阿乙:有時候有這個恐懼,會這樣想。

木葉:《模範青年》算中篇了,有很強的自傳性,甚至是在給文學青年寫一個「傳記」。

阿乙:差不多。其實,它開始打的旗號就叫「非虛構」,但我寫着寫着還是有小說的考慮。不過,確有其人,主體事情也是真實的,只是在一些地方有所用筆,比如寫了一大段關於死神的情節。整體上還是可以叫非虛構吧。

木葉:《模範青年》裏說,「在這所學校里,每個人都存在兩種可能性。」很多人也在議論,「我」和周琪源,到底誰是模範青年?還是說這兩個人就像釵黛,有分有合?

阿乙: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就是在老家是否存在另外一個我。我如果沒有出門,並獲得所謂的成功,我現在在家裏幹什麼呢?我想到了一個參照對象,就是最像自己的過去的同事,周琪源是他的真名。我採訪他家裏面的人,後來,《模範青年》的稿子還給他家裏人審過的。

木葉:那他們可能覺得是一種緬懷,紀念。無論是對於他,還是對於文藝青年,或者說有夢的人,你在寫一個人如何被夢想所折磨。他沒寫出來,因病去世。命運不可測。

阿乙:對。當時有一個任務,搞一個非虛構的作品。去監獄里採訪,我沒精力,也沒條件,死刑犯不是你想採訪就採訪得到。事實上,我特想像卡波特那樣寫《冷血》,我特想做那個事情,但這需要有關部門的支持。

木葉:你的不少作品都存在廣義的「出走」或「宿命」的母題,這和自己、另一個自己,以及全球化(如《楊村的一則咒語》引入碧昂絲的《Halo》)等因素都有關,想進一步聽聽你具體的考量。

阿乙:我自己有很多年都在圖謀出走。在一個叫瑞昌的縣級市裏,也就是我的家鄉,我畢業后一共待了五年。這五年都在等待離開。但是沒有人將我調走。我最後辭職走了。住在故鄉的感覺就像住在墳墓,很壓抑,覺得一生毀了。我不想活在父母的羽翼下。宿命,是因為我暗戀一個女子八年吧。正因為如此,我覺得人生沒有什麼是可以得到的。因為後來我想過一個問題,即使她從了我又如何,因為她已經不是我想像的那個她,她已經追不上那個我塑造過的她。她篤定會得到厭憎。我人生里有很多幸運的東西,比如出走,努力了很久都沒出門,但是一個偶然機會就出去了。我就想,如果這個偶然機會沒有出現,我現在在哪裏,這就存在另一個我。我覺得世界上存在一千個自己,就像枝葉,繁茂得很。有的三歲就死了,有的考上了中文系而不是什麼警校。

木葉:我還注意到,你漸漸在變換敘事者,是在實驗多種人稱的敘事?

阿乙:我是想嘗試一下,因為每個人稱的角度都有很大的局限性。

木葉: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紅》,一會兒「我」是死屍,一會兒「我」是這個,一會兒又是那個。剛才說到,福克納在這方面更是典範,不少小說是復調、多維度的敘事。

阿乙:(笑)他是大師啊,我最近就在研究他,我想學習一下,但是我發現我還是只能學到皮毛,要慢慢來。

木葉:你曾說,自己每往前走一步,感覺自己成為大師的可能性就降低一步。

阿乙:對。要成為左拉或芥川這種作家,我覺得只要我寫到死,可能就成了,不用擔心。這是我不尊重的作家。

木葉:不尊重?

阿乙:我一點都不尊重。我也不尊重魯迅,我覺得魯迅沒什麼好稱讚的。就是說,這種作家是沒有難度的作家。

木葉:昆德拉呢?你似乎比較欣賞他。

阿乙:不知道。你沒有他那個學養啊。還是有一點點難度。

木葉:你所說的難度可能包括什麼?

阿乙:真有難度的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這種,你沒有他那種人生,你沒有在快被處決時給拉下來,你沒有流放,你思想上沒有那麼激烈的掙扎,所以,《下面,我該幹些什麼》中人物思想的掙扎都是隔靴搔癢式的,因為我自己沒「經歷」過。如果要是把我放到牢裏面……這是一種難度。還有一種就是福克納所代表的難度,他對整個南方的了解比美國衛星還要詳細。一個衛星能夠精確到每棵樹、每片葉子,但是他比這片葉子還精細,他對整個南方的了解,包括情感上的了解,還有那種紐帶上的聯繫,是一脈相承的,有着深厚的歷史,他寫起東西來要命得很。

木葉:但是,也有像卡夫卡這樣始終在一個有限的區域工作,卻寫出了大作品的人。

阿乙:卡夫卡這種作家,如果你「模仿」他,你到達了一定程度,你只要在那個狀態裏頭,是可以達到的。

木葉:也很難。

阿乙:不是很難。

木葉:這麼講吧,20世紀以來,無論在文學思維上,還是形式革新上,有很多東西都是由他開創的,不知道他還能影響多長時間,至少已經影響上百年了。

阿乙:但是,也不是說他獨創了一個什麼東西。他是在某一個地方突然出來了,前面肯定有因子,有先驅。

木葉:換句話說,卡夫卡還不是你所期待的那種大師級的人物?

阿乙:卡夫卡很厲害,我很喜歡他,但是他存在着那種被追趕性,他有很多作品是不行的。你要看一個作家的漏洞,一個作家有些作品很牛,有些作品是不行的,正是這些不行的作品拖了他的後腿,而他那些好作品和垃圾作品之間又有一脈相承的東西,所以讓你覺得這個作家是可以追趕的。但是像福克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像曹雪芹,這樣的作家,你只能是望塵莫及。你看福克納或曹雪芹的作品,感覺它飄在空中,像一個偉大的城堡,它沒有根,它比山頂還高,你仰望着它,你就算做了個嫉妒的大炮,從各個角度去攻擊它,它連一塊石頭都不會掉下來,你到最後只有跪在地上為之哭泣……

我讀了好幾次《紅樓夢》,讀到一定程度我就不讀了,關上算了。你得有多大的生活底蘊,經歷多少事情,對多少人有了解,才能寫一個百科全書式的小說。它的難度非常高,而且綜合起來非常完美。我前兩天翻《金瓶梅》,它已經很偉大了,但怎麼跟《紅樓夢》比?它在具體事情的描寫上,是靠動作來來去去。舉一個細節,就是西門慶死的那一段,是遠遠落後於現代小說的。但是曹雪芹不落後於現代,他仍然能鎮壓現在的人。

木葉:對於現當代作家,你如果把魯迅都置於這種狀態的話,那也不一定喜歡張愛玲了?

阿乙:我沒讀多少張愛玲。我對中國小說讀得不多,我真的覺得余華還不錯。

木葉:但我看你對余華有點既愛又恨,你批評過《兄弟》。

阿乙:那個書評寫得不好。我對他後來的創作狀態非常痛恨,我覺得他到最後基本上已經沒辦法對得起自己的青春。一個年老的人沒辦法對得起自己的青春。我覺得,他這些年讀書都沒能深刻地讀進去,否則不會退步這麼快。但他還是我看過的作家中頂尖的。以前的作品和現在不同。

木葉:不知你怎麼看《第七天》?

阿乙:余華作為一個噴泉,正處在從巔峰往下墜落的途中。他是我的偶像。也許他擁有再次噴發的能力。就像有的人還在等待張藝謀。

木葉:像哈金的創作你關注嗎?

阿乙:《等待》非常不錯,但是他別的中短篇,有一些並不是特別好。

木葉:的確,《等待》看似不難寫,但這個東西往那裏一立,很多東西都被它吸進去了,很多母題它都有所反映。對於當代文學,有人是比較樂觀的,比如說像王安憶、程永新,認為當代文學拿到世界上去不差,不遜色。王蒙曾說,中國文學處於最好的時期。也有像顧彬這樣的,當然他那句「名言」是被嫁接了的。你怎麼判斷呢?

阿乙:我很不關心這個,我讀別人的東西也很少,同齡人的書更是讀得特別特別少。我不太關心,看也是走馬觀花地看一下。我覺得看前面幾段,或1000字已經差不多了,覺得好才會往下看。

木葉:同齡人或更年輕的作家,有沒有對你構成閱讀衝擊的?

阿乙:可能我太封閉了,沒有感覺。我覺得很多東西很好,很多作家很好,但是跟我的路子不一樣,跟我的寫作狀態也不一樣。他們能結出他們的好果子,我也不嫉妒。中國這些年來,確確實實沒有出現一個震得你不敢寫作,讓你四肢發顫的超大型的大師,這個時候突然出現一個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會讓你振動一下,不願寫了,甚至覺得「既生瑜何生亮」。沒有這樣的作家。就此而言,現在確實是中國年輕作家的最好時機。

木葉:《人民文學》所評「未來大家TOP20」,《聯合文學》所評「20位40歲以下最受期待的華文小說家」,你都入選了。馮唐、路內、笛安和張悅然,也都榜上有名,或是進入了其一。

阿乙:他們都寫得很好,不過我跟他們的路子也不一樣,一個是賣豆腐的,一個是賣燒餅的,不一樣。他們有他們的造化,我有我的造化。

木葉:我覺得你野心很大的。

阿乙:我可能有點大。

木葉:那麼,近年獲諾貝爾獎的作家,你有沒有你比較有興趣的?

阿乙:也很少讀,現在讀書,非得等死透了再說。像弗蘭岑的《自由》,大衛·米切爾的《雲圖》,大家都評價很好,但我就是買在家裏,不見得立刻會讀。像福克納這樣就叫死透了,意思是他自己死了,他的關係戶也死了,包括當年捧紅他的人也死了。

木葉:那麼,聞聽莫言獲獎后,你是否也曾思考過莫言或中國作家對世界文壇的貢獻,以及所處的狀態?

阿乙:莫言給中國作家帶來了好處。政府更加重視中文作品走出去的問題,而外國的出版界也對中文作品開始有更多地關注。諾獎之所以能紅到今天,不在於它的獎金,而在於它並不荒唐的態度。

木葉:這兩年有一個外國作家被談得比較多,就是波拉尼奧。

阿乙:《2666》太厚了,我看了前面一點點。我覺得語言很乾凈,看到幾個評論家(主人公)跑到一個地方……

木葉:每一卷都不一樣的。《2666》結構驚艷、想法詭異,你可以批評它,完全不喜歡它,但是你會發現它帶來某種刺激人的東西。

阿乙:莫言在結構方面也嘗試過不少,像《生死疲勞》。我覺得,中國文學不發展跟作者沒修養有關,作者不去反省自己,不去想自己的漏洞在哪兒,天天維護自己的所謂的一畝三分地。

過去我是一個簡潔派的信徒,只要看到長句子我就很噁心。一夜之間,我就不要那個財產了。在我身上,沒有什麼東西是必然要維護的,就像我那麼喜歡加繆,但從來不維護加繆,別人在我面前罵他,我一點不反感。但是,我一罵王小波,他的那些朋友就會說這個人沒什麼見識。我覺得,你要是學王小波,你只能跟着他寫兩年。我覺得,一個作家,既是食草動物,也是食肉動物,有時也要吃屎。你什麼營養都要吸收一點,連黃色小說都要看。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你要去寫亂倫,像《雷雨》那樣的衝突,你具體怎麼寫?這個亂倫怎麼開始?你就在書齋里,天天讀馬克思主義哲學,你可能寫起來很難。那麼你的營養來自哪裏,你自己不可能嘗試這個東西啊。

木葉:這涉及社會經驗和知識結構。泛而言之,要有藝,還要有術,以及對生活的介入性。一些中國作家不夠注重這些東西。

阿乙:我覺得中國人就是喜歡爭強好勝。自己認為正確的,另外一個人也要認為是正確的。以前我也是這麼認為的,但我現在覺得,自己就是說出來一個觀點,僅供大家參考。因為,我明天可能就背叛我的觀點。

木葉:你從來沒想過,做一做像國內的韓寒或法國左拉那種有着公共知識分子性質的作家?

阿乙:我對這個事情興趣不大。一旦到了公共領域之後,容易被大詞所浸染,幾個概念搞來搞去。到最後,人是通過概念來生髮自己的感情,爭來爭去,對具體的人與事意義不大,這也是一種懶惰。當然,有的人定力高,可能不被影響,但我這方面的抵抗力很差,易受影響。

公共知識分子可能應該是傳達正確的思維方式的人,比如你不能因為是寶馬撞人就去指責車主,見到日系車就抵制,這些只是標籤、概念。你要傳授一個方法,讓大家從腦子裏面洗掉那個東西,洗掉寶馬、官二代、富二代這樣的概念。如果想準確地思考公共事務和政治事務的話,就不要急於表態。要調查,不能扣帽子。

木葉:在中國大陸,出版要受到制度的約束。一種無形的手。你覺得,自己的創作是否也有這種束縛?

阿乙:倒也無所謂,就是出版發表的時候會有一定束縛,寫的時候沒有什麼約束。

木葉:目前來看,你寫的東西很少有特別敏感之處。

阿乙:那一塊我不感興趣。你要是用文字去反抗某個體制的話,你本身也是被綁架進去了。打個比方,如果你練的武功是你自己想練的,那麼這個武功是自由的產物。如果你練武只是為了替父親報仇,那麼你整個生命也被綁架進去了,你整個人生都是為了報殺父之仇,等你報完了以後,你整個人生就完了。

木葉:為了什麼而什麼,總是把東西給矮化了,窄化了。

阿乙:對。自由不是反抗。反抗會帶來自由,但是反抗帶來的是後面的自由,而真正的自由在你內心。真正不可剝奪的內心就是你的自由,什麼是不可剝奪的呢?比如阿基米德,最後人家殺他的頭,他還要思考數學問題。阿基米德如果站在城上高呼「打倒你們」,他也是不自由啊,也被裹挾進去了。我是對公共事務不感興趣的人。我給我自己提供一個說法,也許沒什麼道理。

木葉:在英美,公民可以罵卡梅倫、奧巴馬及其政策,那種「自由」和我們這裏的「自由」很不一樣。時政太複雜,小說家在處理時也應有自己的獨特之處。我們來談輕鬆一點的,你的小說好像沒有着重寫愛情,即便寫也都不得善果,比如《情人節爆炸案》,這是不是跟你自己那段八年無果的愛情有關?

阿乙:有一點關係,它成為一個「母題」了。

木葉:如今,婚姻生活對於你的創作有什麼助力或阻力?

阿乙:現在沒有。你定力足夠的話,這些事情就不會影響到你,雖然你被無限制地拖進各種事物。

木葉:你現在算是專職寫作嗎?經濟狀況怎麼樣?

阿乙:到今天,我差不多是專職寫作了。收入依靠出版的版稅,一些零星的稿費,以及可能的影視改編費用。收入夠我自己一個人活。

木葉:你寫作時有什麼癖好或不同之處?哪個時段是你最喜歡的寫作時間?

阿乙:過去要抽煙、聽歌、喝水。後來病了,煙戒斷了。過去在凌晨寫,思路最好。現在因為健康原因,也調到下午寫。下午寫幾個小時。強迫自己這樣干。我寫作有拖延症,慢慢寫,慢慢改。

木葉:一般而言,開篇和結局,哪一個更困難些?你享受修改的過程嗎?

阿乙:開篇難。想寫一個東西的時候,結尾已經在心裏。是奔著結尾去寫的。開篇往往要開十幾二十次,最後往往是閉着眼睛隨便用一個。我不享受修改的過程,但我修改的次數特別多,幾近病態。是對自己不放心。改來改去的,把自己都弄煩躁了。

木葉:你會不會規定自己每天一定要寫多少字?

阿乙:不去想具體寫多少字,但我每天要推進一些。我覺得《春天》寫得不好,就把它改成一個中篇了。

木葉:我欣賞你,但也不得不說,你目前在長篇上的實績還有待驗證。《下面,我該幹些什麼》和《春天》似乎都有所試探,最終還是歸於中篇短制,而且頗有爭議,尤其是前者。挑戰自己的過程是不是既刺激又伴有挫敗?

阿乙:挫敗感更強。我寫長篇確實不行。這是一個悲哀的事實。也許以後我能證明自己,能幹好這個活兒。但現在真的不行。

木葉:你的《寡人》和一些小說里都有一個意思,就是說自己挺像《紅與黑》裏的於連,嚮往上流社會,嚮往發達,按你的說法就是到省城,到北京,到紐約……現在已經到了北京,可能也到過紐約了,心態有什麼變化?

阿乙:現在已經沒有了往上走的衝動了,但還保留着那種野心。我野心是蠻大的,有時候這個野心讓自己羞恥,定位太高了,想達到的東西太高了,其實就是不甘於平庸。司湯達寫作的背景是法國出現了一個拿破崙,他應該不是一個皇族或貴族後代,即使是,也是普通的貴族,反正他是從一個相對普通的位置升到一個皇帝的角色,所以在整個歐洲都掀起了一股英雄潮。於連是不是跟這個有關係?我猜有一點吧。

到了20世紀,出現另一種思潮,就是人是沒用的。因為科技太發達了,科技作為英雄,取代了人作為英雄,取代了「拿破崙」。但是,我是在鄉村小鎮成長的。我們的瑞昌縣,幾千年都很平庸,我就覺得很寒磣,人一代一代喑啞地活着、死去,一直到現在,一個名人都沒有,一個光榮的事情都沒有。大家種田,吃飯,再種田,一年一年過去了,幾十代人過去了。我很拒絕這種平庸。於連跟周星馳其實是一樣的,你看周星馳電影裏面都是小人物,於連也是個小人物,他首先告訴這是跟你一樣的人,也可能成功。

木葉:說到電影,我也好奇。據說《意外殺人事件》還是哪個在改編?

阿乙:《意外殺人事件》和《下面,我該幹些什麼》都已經被簽走了。導演不是很出名,但都是跟我一樣很有野心的青年導演。

木葉:同氣相求。蘇童經常看電影,格非對音樂在行,余華的幾個小說也和交響樂有某種關聯。你有沒有從電影等藝術中汲取什麼力量?

阿乙:《計程車司機》。因為我有好多年很無聊,所以我也寫到無聊,受到《計程車司機》那種狀態的影響。還有《巴黎野玫瑰》,那個很寂寞。其他電影對我也有影響,但不大。我欣賞《老無所依》那種電影,還有《通天塔》,《通天塔》的結構很美。

木葉:2012年上海書展,大衛·米切爾跟蘇童、莫言等曾有一個對話,主題是「影像時代的文學寫作」。你是否認為這是影像時代,或者,你怎麼看這個時代的寫作?

阿乙:我已經被影響了。我的作品充滿了視覺感。不是說我寫一個作品要讓誰改編,而是我已經處在這個時代,我在寫的時候,必須付出更多的努力,要跟電視、電影這些畫面去競爭。所以,我喜歡往文字裏面塞很多的情感,看不出來的情感,我還會塞很多視覺性的東西,所以讀者能從我的小說里看到很多實物,很多場景,包括人物有什麼動作習慣,我都會寫出來。

我最近在嘗試那種不可轉化的語言。文學語言和電影語言,很多時候是可以互相轉化的。我現在不停地給自己的小說增加難度,讓別人改編時無從下手,他很難用影像表達小說里的某些意思。有的語言是不可翻譯的,不是說不可翻譯成外文,是不可翻譯成電影。我在小說里增加難度,不是我在拒絕電影,而是我覺得我在給讀者增加難度,我不能慣着我的讀者。我現在寫的文本特別難讀,標點符號有,但是我也經常不斷句。這也是在給自己增加難度。

木葉:其實像港台的董啟章和駱以軍,他們的作品難讀,需要細讀,一旦讀進去之後會有驚喜。我覺得,雖說這幾年讚譽備至,但你始終保有一種清醒與自省。

阿乙:那是因為我心裏想要的東西它沒來。

木葉:你要的是什麼?

阿乙:(笑)我這個人蠻搞笑,比如說莎士比亞、托爾斯泰,親自過來拉着我的手說,「老弟我看你就別寫了,你寫了我們在歷史上就沒有飯吃了」。那時候我就狂起來了,傲起來了。(笑)但是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的,我就是打一個比方。比如說一個人牛到諾貝爾獎或奧斯卡獎給到自己都不要的地步……

我的終極想法就是能有一部作品,真正能像我崇拜的那些大師創造的那樣。像福克納,寫了《八月之光》《喧嘩與騷動》《押沙龍,押沙龍!》。這三個,我覺得是最頂尖的。《我彌留之際》等也很牛逼,但差一點點,因為它那個調調太幽默了。你看他寫了那麼多長篇,他一個人就佔據了六七部頂尖的作品,就像一個富翁有六七座豪華別墅,我作為一個窮人,有一座別墅就可以了。

木葉:在前往這些真正大師之作的路途上,你覺得自己的薄弱環節在什麼地方?

阿乙:我現在的薄弱環節,就是我連基本的植物名稱都不懂。還有就是,我有很多經歷,但是我差一個致命的經歷,就是福克納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種。

木葉:你的警察經歷也很好。

阿乙:其實,那個也快用完了。我現在有一個能力,就像一個人是瞎子一樣,他的聽力變得發達,我有一個能力在瘋狂增加,就是虛構能力。

木葉:事實上,福克納也沒有太多的非常經歷。

阿乙:我知道。我現在虛構的能力在增強,就是無中生有的能力。我現在還處於一個漸變的過程中,就是虛構以後它的邏輯性、合法性往往受到挑戰,所以寫《春天》時,就覺得有的地方不太合邏輯,於是就調整。現在寫的小說又存在邏輯性的問題,有時候自己可以補一下,但是一旦小說需要補就不行了,所以,我就想以後能把那種更強的真實性突顯出來。虛構裏面要有更強的真實性。還有,我的語言很差。我讀了半年的詩,讀完福克納,還會去讀詩,如布羅茨基等人的詩。真正的詩歌語言太美了。

木葉:你是一個使命感很強的人嗎?

阿乙:我被自己弄得很有使命感,其實我也沒什麼。我經常打牌,現在硬是把牌戒了。以前寫作無力的時候,我就打牌,就跟失戀的人去喝酒一樣。

2014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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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鋒之刃:一份新世紀文學備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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