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好小說一定是「有問題的」

葉兆言:好小說一定是「有問題的」

葉兆言:好小說一定是「有問題的」木葉:《馳向黑夜的女人》的第二、第九章和《棗樹的故事》最後幾章很接近,兩部小說相差二十多年,但都融匯了真實與虛構,敘事者「我」和小說里的人物有一種對沖。

葉兆言:小說里的「我」是虛構的。這不過是偽裝的真實,故意做得像真的一樣。小說絕對是虛構的東西,不能當真。但是,真實可以作為一種技法,譬如有的畫跟真的一樣,引起注意甚至反感,這就達到一種效果。像阿特伍德,她就偽造過報紙上的報道,作家應該是無所不能的。

木葉:《沒有玻璃的花房》裏李道始是田漢的學生,《馳向黑夜的女人》裏竺德霖是周佛海的同學,《一號命令》裏潛在的真實人物也不少,你不直接寫田漢或周佛海這樣或正或反的名人,但又讓筆下人物和大歷史相勾連。

葉兆言:我要讓真的歷史人物變成我小說中的「裝飾」。比如說寫的時間和周佛海的日記要對得上,要逼真,我寫的竺德霖流鼻血,周佛海就是經常流鼻血,我覺得寫到小說里很好玩。我並不希望小說靠真實取勝,小說主要還是依靠人物和故事。比如卡夫卡的《在流放地》,那個人對斷頭台又迷戀又著魔,其實寫小說也是這樣,要不擇一切手段,要迷戀和著魔。可能周佛海等歷史人物和場景都只是零部件,是螺絲,我要把它和自己的小說擰緊,擰得好看,目的還是為了這個小說。

木葉:小說第二章寫到哈威爾(又譯哈維爾),上次我們其實也提到過,很有深意,就是說他國讀者心中的哈威爾和捷克人所理解的可能非常不同。大的歷史由很多小的部分組成,看似強大的地方也有一些破綻。

葉兆言:我不喜歡搞政治的人。比如汪精衛,說起來大片國土也不是他丟的,他只是用「和平」的方式、投降的方式來抗日,為什麼不可以呢?政客可以利用各種東西,政客永遠是理直氣壯。我一向都不喜歡激進的人,包括那些高喊反腐的,喊得響的人都很可怕。我不太喜歡那種動不動就要求別人的人,所以我特別欣賞吳亮對我的評論(《還有無數人的記憶像鴻毛那樣飛向天空》),他看到點子上了。比如「向雷鋒同志學習」,我就特別不喜歡,這哪是老百姓喊的,這都是在號召別人。我對政治天生反感,覺得政治天生就是髒的,我屬於那種離政治遠的人。各人有各的選擇,真的打起仗來了,那些熱血的人肯定會衝到我前面,我承認我有怯懦的一面。今天我們總講魯迅硬骨頭,難道不是包裝的結果嗎?你想他在革命黨中間就屬於懦弱的,暗殺也不去,集會也不參加,說起來也是同盟會會員,這個會員說到底就是個革命群眾,辛亥革命與他基本無關。「一·二八」淞滬抗戰,他是躲到日本朋友那裏去。魯迅的想法很樸實,你要跟日本打,你先要把自己弄弄好。我伯父的老丈人夏丏尊也是日本留學的,我伯父一直講他,說夏先生從來不贊成抗日,他說你怎麼能打得過日本人,你要把自己國家先弄弄好,但是有一個底線,漢奸他是不做的,做人要有最基本的氣節。

木葉:小說出來后,似乎對這段歷史討論得並不多,較多關注的是「文革」。你好像說過,文革沒有文化,只有革命。對孩子而言,更多的是一種狂歡性。我覺得《沒有玻璃的花房》,可能是被低估的作品,至少沒有被充分關注。比如裏面寫到小孩批鬥唐老太,「大家並不爭先,卻多少有點恐后」。這是對民族心理非常尖銳而微妙的洞察。多年之後,對「文革」的看法有什麼變化?

葉兆言:一個人所有的作品是一部大作品。作家的一生是用所有作品來堆的,每一本書都是一鏟或一筐土,你要把它夯實。《沒有玻璃的花房》是一個標準的成長小說,和《動物兇猛》以及國外的《鐵皮鼓》是一個類型的,都是少年目光。《馳向黑夜的女人》可能野心更大一些,歷史縱深不太一樣,它是從汪偽時期的南京一直寫到今天,沒有簡單的好壞判斷。比如,生在汪偽時期,你可能做同齡少年都做的事,要是生在「文革」時期你也許就是造反派。你運氣好你就處在這一端,運氣不好就在那一端。

木葉:這也有些虛無的。

葉兆言:吳亮一眼就看到小說中看似無意的一筆,為什麼小芋會是這樣的結局。這可能也反映出一種虛無觀吧,因為這個女孩到了國外,她能夠忘卻過去的唯一辦法,就是完全變成一個現代的「世界人」,這中間是不是也隱含着這個意思:我們必須要雜成這個樣子,要經過很多可怕的改造,最後才能把老祖宗給的根深蒂固的那些東西去掉。

今天把很多問題都推到「文革」也不對。為什麼會有「文革」?因為有「文革」前。為什麼有「文革」前那些年?因為有1949。為什麼有1949?因為有1945……每一環都扣著,中國沒有1937年又不一樣。也許將來我們會說,中國沒有今天又會不一樣。

木葉:《沒有玻璃的花房》裏呂文被判處死刑是因為「現行反革命罪」。《馳向黑夜的女人》裏欣慰也是「現行反革命」。呂文質疑林彪為毛主席選定的接班人在程序上的合法性,然後又說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政策不是歷史進步而是倒退。1980年代初他又被追認為與「四人幫」鬥爭的英雄了。但是,欣慰的死就有點不值。

葉兆言:這也是我反覆想的。欣慰這事多多少少和我在後記里的話有些關係。就是我們已經習慣把「文革」中死掉的某些人視為英雄或神,事實上未必。林昭幻想着和柯慶施冥婚,這簡直不可思議,因為「四人幫」的真正後台之一就是柯慶施。他死得早,否則一定是一個大奸大壞的人。我一直覺得,一個需要英雄的時代不是一個好時代。還有一個就是,小說需要「避」,就是這個東西我不太願意寫得很具體,比如說她為什麼被槍斃?如果說把欣慰為什麼被槍斃寫得邏輯性很強,這個死就不可怕了。我特別要強調的是她的不為什麼被槍斃,當邏輯不再成為邏輯的時候,往往才是最可怕的。

木葉:荒誕。

葉兆言:我最得意的一筆,就是她的朋友春蘭的反應,她聽說欣慰被槍斃以後,她就覺得她去看佈告的一眼決定了這個人的命運,我看見有她的名字她就死了;我看見沒有,她就沒死。人生有時就是這樣,就這麼慘。但是,一個時代如果是能預測的,是死刑或不是死刑,這都很正常,「文革」就是很荒誕的,莫名其妙,你死了就死了。她看了一眼還內疚,好像她這一眼把欣慰給看死了,我不這樣欣慰就會有幸運的結果。

木葉:這兩個人有些像是林黛玉和薛寶釵,但又不太一樣。

葉兆言:其實,我想寫這兩個人近似同性戀。她們絕對是閨密,一見如故,我覺得你最好,你覺得我最好,好到可以共享一個男人。沒有嫉妒之心,互相欣賞。

木葉:我很能理解她們都喜歡明德,但後來兩個人先後嫁給了閭逵,這種事自有其真實性,但前邊明德部分處理得比較有說服力,後邊春蘭嫁給閭逵時似乎缺了一些既具決定性又很柔韌的鋪墊。

葉兆言:寫作就是彌補這些東西,作家一定是要想到這些細節問題的。其實最重要的是去肉聯廠洗澡,那一段把閭逵所有的輝煌都顯示出來了。過去洗澡很不易,女人又特別愛乾淨。她到了他的廠子裏發現,這個「殺豬的」男人原來在那個女人群里居然有魅力。我這是在寫她內心的變化,而且我着重寫她柔軟的一面,這個男人沒有向她炫耀,我是讓旁邊的女人來表現,那群女人喜歡這樣的一個男人,她能看到的。

木葉:這是一個推動力,還有嗎?

葉兆言:還有很實際的一點,女人是需要保護的。另外,女人也有性的問題。時代很壓抑,最大的一點就是自虐,女人也自虐,別人不把我當東西,最後自己也不把自己當東西。鮮花插在牛糞上的事太多了。那個時代的婚姻有些是很怪的。

木葉:但我總感覺再有一個她心理轉變的細節會更好。

葉兆言:寫作就是如何解決這樣的差異,我也不能把這個男的寫可愛寫可憐了,就不對了。但是我也不能寫他不可愛,所以有一個度的問題。小說還是有變化的,最早說這個男的很惡……我甚至想寫這個男的還動小芋的腦筋,但寫着寫着就不允許往這個方向去了,擰不到那裏去了。我曾想寫成「羅生門」,也想過整個小說就是閭逵的回憶,回憶、吹噓他的艷遇,最後把欣慰的女兒小芋也給睡了。其實是一種鬼魂在敘事,但我覺得這太像外國小說,比如福克納的小說。我也想過用小芋的角度來寫。

目前的第二章其實是原來第一章,為什麼叫「很久以來」,也是用古詩取標題的辦法,這章一開始就是「很久以來」嘛。小說都是為了虛構得更真實,就像一個鍾,不一定非要從零點或一點開始,完全可以從四點開始,我先寫七點也沒有關係。

木葉:就來說說這個書名,《收穫》版的名字「很久以來」出自顧城的詩句,後來單行本變成多多的詩句了。

葉兆言:是一個巧合,一開始我倒真沒想到顧城的詩,後來改的時候把顧城的詩歌加了進去。我對顧城的詩還算喜歡,但沒到入迷的程度,我非常着迷多多的詩。而且有個誤會特別有意思,我一直記得「馳向黑夜的女人」出自多多的詩《青春》,其實是《黃昏》。它就是我需要的意象。取名「馳向黑夜的女人」,有人問寫的春蘭還是誰,我說都不是,其實就是一尊女神的像,你也可以說張志新或所謂的「文革」英雄。我是取於哪裏呢?是高爾基的小說《丹柯》。高爾基早期小說很棒,社會主義化了以後就不光彩了,但他十月革命以前的作品是有世界地位的。《丹柯》非常好,寫的是一群人特別迷惘,有個人特別想驚醒他們,帶他們離開這個像森林一樣愚昧的地方。高爾基的優點是浪漫主義,後來的變化是你想不到的,他就寫丹柯把手伸到自己胸口,把自己心臟掏出來,像一團火一樣的,然後舉著自己燃燒着的心臟,帶着這批人走出來。我少年時代特別喜歡這個細節,特別浪漫。「馳向黑夜的女人」也是舉着火把行走的意象。我們所有人都覺得她/他把我們帶向光明,她/他也覺得自己把人們帶向光明,大家都以為是早晨四五點鐘、五六點鐘,會越來越亮,其實春蘭和欣慰,包括讀者,所有的人都不知道結局。這裏面當然是有隱喻,隱喻着我們什麼時候可能會出事,我們以為在走向光明,其實我們正向黑夜走去。

木葉:這個很不錯,但有的讀者會認為是指兩個女主角,也可能認為是這樣的標題吸引眼球,這都無所謂,有深意就好。儘管重點寫了幾個女性,但我覺得這部長篇里沒有一個完整的愛情、純真的愛情,要麼苟且,要麼不得不,要麼是時代的錯位……欣慰的幾段情感如此,小芋的飄轉也引人遐思。

葉兆言:你說的不錯,這裏邊的男女關係都讓人非常失望,都是一些不圓滿的愛情故事。明德不學無術,敗家形象。這種人不得志,像個詩人;得了志,就會像流氓一樣。但肯定有才。這種人註定是要被無產階級代替,要被工人階級代替的,這是上個世紀歷史潮流。女人註定要受這兩種男人的蹂躪,不是被墮落的封建餘孽蹂躪,就是被流氓無產階級的粗魯糟蹋。其實我很悲觀的,上個世紀有文化的女性,普遍遭受這兩種人的欺負。

木葉:閭逵去勞改農場探視欣慰,她曾跟他提起春蘭,「反正我現在也不在了,你們乾脆就生活在一起算了」,閭逵聽了還有幾分不高興。後來春蘭真就跟他走到一起去了。在這麼寫時和自己有沒有較量?想過別的結局嗎?

葉兆言:我就覺得它很真實,因為在我所處的環境裏這樣的事太正常了。孤獨,居住空間,還有一個就是豁出去了,很多東西放在一起,這麼發生就很正常。

木葉:還有一個是認命。

葉兆言:認命有時就是生命的體現,被風言風語的女人,在那個時代,她待在那裏就會被認為可能偷人。至於欣慰這麼說是不是託付,我只是寫到而已,甚至是反話。

木葉:這個結局有些不一般,畢竟他強暴過她(春蘭)。

葉兆言:小說家的想法跟別人不太一樣,因為如果沒有這個強暴,就沒有後面的那種認同。男的說反正睡過你了,再上也容易了;女的內心深處可能是想,我反正給他弄過了。當然強暴是犯罪,百分之百的噁心,她們兩個為這事憋了一天,想去告,最後忍了。所以我要寫兩個女的一邊看電影,一邊痛哭,那是一種壓力的宣洩,很糾結的。我還寫她們回到童年最優美最值得懷念的地方,一起回憶美好的往昔,我覺得有這一筆就寫透了。

木葉:小說的故事核兒很好,即兩個女人都喜歡同一個男的。後來又和另一個男人相遇,並先後嫁給他,其間還有一個強暴的故事。你是「反高潮的」。我就想,寫的時候是否可以讓它略微痛快淋漓些?

葉兆言:痛快淋漓肯定是我要制止的。我不是一個善於製造高潮的人,推得太高就托不住了,我的辦法就是寧可不足,也不過。過了你就會認定我寫壞了,不足你覺得我還有希望,這種希望會拉近我們的關係。

木葉:在和余斌對談時,你說自己在進行一些性描寫時會想海明威是怎麼寫的,你認為他「在寫性愛場面上非常典雅」。這些話很微妙。

葉兆言:海明威是我的少年記憶。我堂哥葉三午一直跟我講,海明威什麼都寫了但什麼都沒寫。就是要有一個度,一方面你要儘可能把性的強弱寫出來,但同時不能色情,至少不能下作,要有情懷。

木葉:你提到欣慰床上運動時的動靜很大,閭逵跟欣慰做愛時響動也一度很大,這對聽者是有刺激的。這也是一種猥褻,男人對另一女人的猥褻,帶有一種意淫,一種快感。小說里說是故意要噁心春蘭,是不是為了表現時代壓抑……

葉兆言:不完全是時代壓抑,男人可能都這樣。更寬泛而言,一個男人看一個女人近在身邊,就像有一塊肉在那裏,會產生一些想法,就像今天把閨密辦掉的事太多了。

木葉:網上有人提出商榷或質疑,第一就是欣慰之父在國民政府里位置不低,去了台灣,母親後來也出去了,這種家庭背景,欣慰要想入黨應該比較難。欣慰是以「現行反革命」罪被槍斃,小芋高考時母親好像還未平反,她政審也不易通過。

葉兆言:這不一定。入黨這種事是很怪的,不是完全有邏輯的。很多原國民黨黨員新中國成立之後很容易地入了共產黨。有時你家庭成分不好,我就是要讓你入黨,表現我們的統戰政策,給你出路啊。

高考政審也是可上可下的,好像上海有個很有名的人,是誰不說了,父親就是被槍斃的,這個就叫可教育好的子女。

木葉:張藝謀《歸來》裏的女兒因為家庭原因就不能當主演。

葉兆言:「文革」不是一刀切的,有一句很流行的話:既看家庭出身,又看本人表現。

木葉:你認為,陀斯妥耶夫斯基以自己的作品給了現代作家一個忠告:用不着玩什麼雕蟲小技。我覺得《馳向黑夜的女人》的主體故事很好,但還是沒有寫出像陀氏的那種特別觸動靈魂深處的東西,似乎還缺些什麼。

葉兆言:我們今天可能是精雕細琢有餘而厚重不足,但我們同時也要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重」所帶來的「粗」的問題。你分析他的對話、場景、故事的跳動,會發現有時有些笨拙、重複、說教。

木葉:那麼,小說出來有一段時間了,除了前面提到的評論,有沒有見到特別嚴苛但是又感覺有道理的批評?

葉兆言:目前沒有。其實是悲哀的,除了記者採訪,很少有人跟我正面談這本書。當然有朋友看過,覺得還不錯。文學邊緣化了。我特別羨慕金庸,他的小說,很多老百姓就是想看,不為什麼。也許好看的東西我也寫不了。

寫作就是思考的過程。我們不妨說說另一個俄國作家托爾斯泰,對年輕人來講,他最好看的小說是《復活》,觸及人天生的犯罪感,然後又有贖罪,還有些勵志。而成年讀者是看《安娜》,因為它畢竟輕,而且很多地方像電影鏡頭,一段一段的。《安娜》不好看的地方呢?就是中間有大量說教。

木葉:那個時代的讀者比較能接受。

葉兆言:其實我也說教,第一人稱出現的段落講白了就是說教。包括我的政治觀,對某些詩人的不滿。又比如《馳向黑夜的女人》裏為什麼寫在一個高樓上面砌了圍牆就看不到天安門,甚至會忘卻自己置身於首都北京,而事實上你又彷彿是在北京的天上撒野。我覺得這其實是一首詩的意象,今天我們已經開始在北京的天上撒野了,牆一圍起來天安門就不在了。不過,這麼寫就可能會失敗,讀者未必想到我為什麼要這麼寫,藝術從來就是點到為止。比如還有在北京街頭的茫然,又比如可能涉及到的盛世、中國夢,這些在這個時候也相當於《安娜》中的某些議論,我們可能叫好,也可能不叫好,之所以叫好因為背後有托爾斯泰主義。為什麼說托爾斯泰是個大作家?他不僅僅寫了一個偷情的故事,還寫了理想,表達了思想等等。但是小說光有一個主義是不夠的,一個作家得到的可能就是失去的,失去的也可能是得到的,一個作家心裏要有東西,要明白我為什麼要這麼寫?

木葉:就全書而言,出版后還有什麼未盡之意或遺憾?

葉兆言:寫一本書就是一次做愛的經歷,直到最後成人。你會覺得不滿意,鼻子或眼睛不舒服,不漂亮,但書是活的,印出來了,基本沒辦法了。

木葉:前面說到,《沒有玻璃的花房》被低估,至少沒有被充分發現。回望自己的創作,哪些作品是別具紀念意義的?

葉兆言:《沒有玻璃的花房》是我最直接的一個作品,它起碼是外形最像我的一個小說。首先寫的這個人物跟我同年,視角是我的視角。小說中兩個人都是「我」,一個是木木,一個是「我」。我就是反覆強調「我」,至於說是不是低估呢,是另外一回事,當然它肯定是我非常看重的一部小說。

木葉:整本都寫「文革」的小說不多,如王朔《動物兇猛》,王安憶《啟蒙時代》。

葉兆言:這本書趕上了很不好的時期,《沒有玻璃的花房》正遇上SARS,宣傳等什麼都沒做,當然也不能怪別人。我是很尷尬的一個作家,很難定位,這一波人不待見,那一波人也不待見;這一波人覺得你馬馬虎虎,那一波人也覺得你還可以。我就是屬於這樣還有那麼一口氣的作家,還沒死掉。(笑)

木葉:一直是值得尊敬的作家。最初好像是北島說過:你不要寫小說,你詩歌寫得好。

葉兆言:他說,你可以寫詩。他可能是為了否定我的小說而說的這話。(笑)其實,我不能寫詩。小說寫得也不好,這是實事求是。我筆下有詩意的東西,但還是更適合於寫小說。我的寫作是有表演性的。我有一個大佈局、大概想法,真寫的時候是放開的,完全控制不住的,不知道第二天要寫什麼。我的寫作,就像一個人在跳舞。所以我寫作時神神鬼鬼的,不願意被人打斷,很脆弱。我感覺自己是在黑暗中摸索,我希望能抓到燈繩,一拉,燈就亮了。(蘇童也這麼說過。)

在寫的時候,它不是一本書,是很多困難。比如閭逵把春蘭睡了,怎麼睡的?睡了以後怎麼才能成為夫妻?你只有一個大概的方向,怎麼解決這個問題需要一個過程。一般會有像工筆一樣的描述,沒辦法工筆就用潑墨的辦法,最後實在不行就用破罐破摔的辦法。你要想盡一切辦法。

木葉:說得好。不過你不會破罐破摔的。

葉兆言:寫作本身就是一個挑戰,挑戰自我。你寫「文革」就不能再寫一部《沒有玻璃的花房》,同樣,寫民國也不能再寫第二部《一九三七年的愛情》。

木葉:上次我們談到,上午寫的短篇《無題》給父親看,父親說不錯,就幫你謄寫。在他謄的時候你又寫了第二篇《舅舅村上的陳世美》。這兩篇都刊出了,但後來一段時間運氣就沒這麼好了。真正讓你聞名於文壇的是《懸掛的綠蘋果》,以及阿城和王安憶的貴人相助。而今如果要和當時二十齣頭的自己對話,會跟他說些什麼?

葉兆言:有些作品我已經記不得了。我看《夜泊秦淮》時不知道後面是怎麼安排的。有好多故事我完全忘掉了,很可怕。所以,小說就是你生命中的那種體驗,可能就像你做愛做多了記不住一樣。我看《追月樓》後面兩篇,完全不知道接下去的結果,就像看別人的東西一樣,而且我產生一種恐懼的感覺,就是我居然覺得寫得好了。我過去看自己的小說,從來不欣賞。《十字鋪》我覺得寫得挺好,我不知道後面是什麼就看進去了。現在年齡大了,記不得寫了什麼,確實開始老了,年輕時一個短篇小說寫完以後,立刻可以重寫出來。

木葉:說到這個,想起上海書展那天見到八十多歲的奈保爾,真是英雄暮年啊!《棗樹的故事》被認為有先鋒性,不過這樣的小說不多,比較有這種感覺的是《關於廁所》等,《一九三七年的愛情》也有些新潮。我很喜歡《棗樹的故事》裏邊所具有的元氣。

葉兆言:我懂你的這個意思,其實很簡單,這個恰恰是作家要認真思考的。什麼叫元氣,元氣只能出現在一篇小說里,這種寫法只能有一篇。《棗樹的故事》和《關於廁所》本質上不一樣,接近的可能就是那股氣。其實我這麼多年來都努力保持這股氣,這股氣很重要。我寫過一組小說,叫《走近賽珍珠》。

木葉:我曾以為是非虛構。

葉兆言:我們這些人像一群飢餓的狼一樣尋找沒寫過的東西。你覺得像紀實,我認為是在往一個新的領域裏走。你不能再寫第二篇《棗樹的故事》。一個作家如果只有一種功力,是很要命的,必須具備很多手法。其實我做過很多嘗試。我早期的很多小說主人公是一個名字,有一種所謂的先鋒因素,這個人在這個小說是殺人犯,在另一篇里是個淑女。我有七八篇甚至更多的小說,女主人公都叫張英。這本身就是一種姿態,我還有一個同名小說,寫過四篇。

木葉:《輓歌》。

葉兆言:對。這種做法,它本身也是一種姿態。為什麼我會寫《一九三七年的愛情》?那時寫民國的人不多,後來民國特別熱,我就不願意寫。先鋒是孤獨的,先鋒就是永不滿足,對先鋒最大的殺傷就是成功。博爾赫斯迷宮式的小說被大家認為是好小說的標準,這時迷宮就沒有(先鋒)意義了。對於作家來說,一個不被認可的標準才是好的東西。現在最好的小說一定是「有問題的」。就像有的畫家以為我畫得像畢加索那樣就會被認可,事實上,我們要學的是畢加索還未被認可時的那種衝鋒。

木葉:1990年代初,很多作家,像莫言余華蘇童等都在變化,你在某個時期會不會有些困惑,又是哪部作品把自己解救出來的?

葉兆言:我不存在這個問題,為什麼呢,我始終不是一個對寫作充滿信心的人。作家的人格可能是分裂的,一方面很有信心,一方面非常脆弱。像我就總覺得自己沒寫好。當然有一種作家就會覺得自己寫得好,會自我欣賞,活得很瀟灑。有的作家確實好,但有的不好,對這種人的迷信怎麼才能破除呢,你只有認真讀他的小說,你會發現不像他說得那麼好。

木葉:像也寫過小說的李敖。

葉兆言:李敖是。像我父親的朋友高曉聲、陸文夫,他們都覺得自己寫得很好。反正我是特別希望別人認可,可能有一點自卑。有些人提的意見,我認為不是我的漏洞,我不怕它。但我知道自己是有漏洞的,我老覺得衣服後面有個洞,別人會盯着這個洞看。

木葉:這是一個小說家極好的比喻。真正的作家,其實是應該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意識,但也確實需要不斷自省。有的人擔心自己會江郎才盡,但要去問余華,我想他會說:不會的!

葉兆言:文壇殺機四伏。就說2014年的中篇《白天不懂夜的黑》吧,我想說的是,一個文學那麼熱的時代很匆忙地過去了。我們這一代作家都過去了。我寫的是一個人,曾經大紅大紫的作家林放,最後要把自己的腎捐給一個他所不愛的女人。文學已經到這個份兒上了,它成了這樣一個可以被人利用的「腎」,只是一個可以捐出去的活體器官。

木葉:我剛看開頭時就想到余華的小說《戰慄》,1990年代初的。它也是講文學退潮之後,文學中人的遭遇。你們都寫到女性、情愛,不過處理方式不同。

葉兆言:我們現在認為整個80年代都是文學熱,其實不是,在80年代就已經不行了。所以我寫的這個人非常聰明地看到這一點,他就做生意去了,他也成功了,或者說經濟上成功了。唯一失敗的是文學。我在寫文學的處境。我想表述的就是我們今天的文學可能只剩下了這麼一個「活體」,而且很可能是移植到自己未必愛的人身上去了。有一種巨大的悲涼。這種寫法是有冒險性的,有可能失敗。一個信念支撐着我:不怕失敗。一個真正的寫作者是一定要去碰撞失敗的。因為你不冒險,你就不能往前走。

木葉:最早的長篇是《死水》。有意思的是,80年代較少出長篇,你當時寫長篇有什麼推動力嗎?

葉兆言:我想跟別人不一樣。當時最熱的就是短篇,還有中篇小說。對於自己這第一部長篇,也談不上特別滿意,但這種想跟別人不一樣的氣息是很好的。當初人家都覺得,現在哪有人看長篇?寫這部長篇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的中短篇老被退稿,一賭氣,與其寫這麼短的東西被退來退去,還不如寫一個長的。

木葉:是么?問個具體的,《日本鬼子來了》裏你對作家方之說「中國根本就沒什麼作家」,在《馳向黑夜的女人》裏呂武問的是「今天的中國還有像點樣子的文學嗎?」有人認為三四十年代是文學高峰,有人認為八九十年代已經構成了超越……

葉兆言:我們今天的文學肯定超過現代。我是研究現代文學出身的,看過太多現代小說,現代文學層次其實非常低。很多人都在說魯迅,但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其實魯迅最好的小說很少被人提到,像《在酒樓上》等。魯迅很好的小說並不多,不足以稱為一個小說大家。魯迅是一個大作家,是一個立體的人,有一系列作品,但是從數量上來講達不到一個小說大家最基本的要求。

木葉:但博爾赫斯的小說也不多啊。

葉兆言:也不少,比魯迅要多得多。而且關鍵是,人家開創了一種文體。莫泊桑、契訶夫、海明威……短篇小說的變化一圈一圈的,人家博爾赫斯又畫了一個圈。魯迅的小說不存在一個開山的問題。

木葉:在中國有。

葉兆言:在中國勉強有,但也算不上開山吧。很多人說「鄉土文學」,但那不能完全算開山。你看沈從文就不一樣,他有大堆大堆的東西。還有老舍,包括巴金。

木葉:不能光以量而言吧?

葉兆言:但是,作家的量非常重要。一個年輕人能寫10萬字的好東西不要吃驚,沒什麼大不了,有才華的人都有可能寫出來。寫了10萬字之後才知道可能無路可走了,是有一個瓶頸的。奈保爾如果只有一個《米格爾街》,他就不是奈保爾,不是大作家。雖然這個短篇集也寫得好,但需要後面龐大的作品體系來呼應和支撐。通過互文,你就發現,這是個大作家。

木葉:從更廣闊的範圍來看,一定的量確實跟一定的質相聯繫。

葉兆言:質與量形成了整體。輕、重、柔、活……會看出整體來,否則是不行的。

木葉:是的。有人認為現代小說好,顧彬就持這種觀點,有人則不。

葉兆言:顧彬是胡扯的。顧彬說很多中國作家語言不好,他舉例說孫犁的語言就不好,我實在忍不住了,你這麼說,說明你的漢語能力也不怎麼樣。孫犁小說的語言是好的,遠高於同齡人。顧彬寫《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我看了覺得可笑,他對1950年代文學評價很高。顧彬的優點是能夠吸引媒體的眼球,讓那些喜歡找話題的記者有文章可寫。

木葉:有些也是被媒體放大了。

葉兆言:他平時講話就是這個風格。

木葉:你有句話很好,就是有些人起點不是很高,比如巴金,沈從文也相似,茅盾起點比較高,但茅盾又是倒著長的。你心中真正稱得上大師級的現代作家是?

葉兆言:沈從文、張愛玲、錢鍾書、巴金,師陀也應該算。巴金最強的是後面幾個,《寒夜》,尤其《憩園》真的很棒,我去年重讀仍很感動,非常憂鬱。

木葉:他一直試圖變化,晚年還在寫《隨想錄》,儘管他的思想未必多麼深刻。書展時奈保爾來中國,止庵說他是被給予諾貝爾獎榮譽的作家,後來就有人說,莫言怎麼算?

葉兆言:起碼在最近十年的諾獎得主中,莫言是個好作家,這是我最基本的一個判斷。攻擊莫言的赫塔·米勒的那套書,我看了一大半,問題蠻大。我覺得她更多的是控訴,描寫集中營的生活,有很強的揭露性,這樣的小說一定是有反響的,因為說出了問題,但最大的問題就是……

木葉:這類作品要依靠一個對立面而存在。

葉兆言:對,這種作品要依靠特定時代、特定問題,而文學應該面對永恆的話題。

木葉:文學要關注真正的人,真正廣袤的命運流轉。

葉兆言:小說的合理性不是說一個特定時代的問題解決了,問題就不存在了。所以《寒夜》好就好在這個地方,它不是寫因為日本人在這裏才出現問題,而是告訴你兩種愛加在一起對一個男人的扼殺。本來是兩愛相加……結果來自母親和妻子的這兩種愛形成兩把刀,他老講你們別吵了,殺死我算了,你們刺死我算了,這個也是我們人生很尷尬的一面。這個東西是永恆的。我覺得這是小說中最漂亮的,當然巴金也寫到戰爭等等。

木葉:你讀了福克納就對海明威「忘恩負義」了,這說明首先前面是有個海明威的,然後福克納把他「覆蓋」了。

葉兆言:其實海明威對我影響最大,他是我們少年心中的英雄,「迷惘的一代」的風格和我們在「文革」後期的青春情緒是相契合的。《永別了,武器》一開始那種描寫,那種場景,那種句子和句子之間的關係,它和我所有的小說都有關係,影響了我一生。他說雨下個不停,死去了多少多少人……他很平靜地敘述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對我的影響很深。

木葉:海明威有時看似輕描淡寫,但是又招招致敵。

葉兆言:他為我提供了很多文學的尺度,文學的標準。

木葉:海明威有很激烈的一面,比如涉及鬥牛、打獵、戰爭,你不一樣。

葉兆言:這恰恰是他假的一面。他活得累,比如他特強調自己是個男人。他又因為太有名了,不能容忍一個人的小說賣得比他好、名聲比他大。他好虛榮。這種東西,福克納身上沒有。福克納說,不行我就寫劇本掙錢去,他說我的小說你讀不懂就讀兩遍。海明威哪能容忍別人說讀不懂他的小說?而且,看海明威《喪鐘為誰而鳴》寫西班牙游擊隊時,就感覺他那個路子開始擰了,又想寫得暢銷,又想要口碑。他老告訴別人,我才是真正的男人。小說家沒有必要特意來展示自己是男人的一面。當然,海明威的小說輕鬆得多、好看得多,讀福克納的小說多累啊,讀死你。

木葉:福克納每一部長篇在形式上,都有獨特之處。

葉兆言:海明威教了我怎麼把握「度」,福克納教給我大局和完全不一樣的東西,所以我說我開始移情別戀——學福克納,學他的大氣和不講理,海明威是告訴我要有細節,要講理,要有章法,就像寫毛筆字,哪一筆應該怎麼寫怎麼寫,他就是像楷書一樣。

木葉:簡潔、節制這方面,是跟海明威的影響有關?

葉兆言:海明威對我是有恩的,是我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老師。

木葉:除了這兩個作家,馬爾克斯是你心目中的文學英雄嗎?譬如《棗樹的故事》裏出現了多次「多少年以後」字樣。

葉兆言:真心話,馬爾克斯談不上。不過我剛開始寫的時候,他特別熱。說到我心目中的文學,我寫了一篇談契訶夫的文章(《契訶夫的夾鼻鏡》,《長江文藝》2014年第9期),特能說明我的心境。我跟我女兒一起去看契訶夫的戲劇《海鷗》,小孩看這個無動於衷,我看完恨不得大哭一場,忽然覺得我跟這世界上很多人完全不一樣。我老婆也很吃驚,因為這把老骨頭寫小說以冷靜聞名,是一個反高潮的人,不易激動的人,看了戲變成這個樣子,很奇怪。

木葉:這就見出一個作家的性情。

葉兆言:作家是需要剋制的,沒有克制是不行的,但我真是想大哭一場。我自己都覺得羞澀,因為大庭廣眾之下,確實是很難受。我心目中的英雄,我的文學理想,我的寫作願望,其實都寫在這個文章里了,有一萬四千字。

木葉:真要看看,這麼有內容的長文。以前看你的短文較多。記得是在「走向諾貝爾」那套書的序言裏你說,作家的壓力在於對自己不滿意。時至今日,對自己的不滿在哪裏?

葉兆言:那可能太多了,我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起碼是不死心吧,很多想寫的沒寫出來。一個作家腦子裏像垃圾一樣有很多構思,就像《馳》這個故事,沒寫之前有很多想法,最早的念頭就是兩個越劇演員,尹桂芳和竺水招,她們是非常好的姐妹,後來好像就是為了一個男的而翻臉。

木葉:是有原型的(有人以為欣慰來自李香芝的故事),是個引子。

葉兆言:對,然後它就放射放射,在這個過程中有很多亂七八糟的附加,包括被槍斃的人,蹂躪等。寫作,打一個很不恰當的例子,就像精子一樣,很多很多,最後只有一個成功。所以說不滿是很正常的,不是說對你的文學地位不滿意,更重要的是有些垃圾沒宣洩出來,好多好東西都沒寫出來。

我睡不着時做兩件事,一個是背唐詩,開會時也會默寫唐詩,別人以為我在做記錄呢。今天開會我就默了幾首李白。

木葉:有些人開會時會畫畫,把領導畫得很誇張或難看。

葉兆言:另一件事,就是想下一步要寫什麼。

木葉:其實你的進度算快的。

葉兆言:仔細想想也不快。

木葉:你還寫很多小散文。

葉兆言:小散文對我來說很容易,就是我的基本功。這個是周作人的影響。我特喜歡他,他有個觀念深刻影響我。他寫文章是沒有開頭結尾的,為什麼大家覺得他文章好?我們寫文章,即便千字文也似乎有一個規定,應該怎麼怎麼寫,寫到哪裏結尾,就像高考作文一樣,很快就被摸到路數了。周作人最大的特點是,他把一篇篇的短文章當做一個長篇來寫。就是說,我到五百字就停了,任何五百字或更長些,都可以結尾,最後這些作品是一個整體。文章沒有不能停的地方。

木葉:有些人在寫長篇小說時是不能寫短文的。

葉兆言:我覺得寫長篇是很有儀式感的,但是寫的時間長了會中斷,比如說過年肯定受影響,這時我就不寫了,這兩三個月我會寫一批小東西,慢慢發掉。

木葉:忘了誰說的,寫作這一行都是苦役犯。印象中你對這話很有感觸。

葉兆言:其實是心甘情願的。

木葉:心甘情願,但又強調創作本身其實是克服困難的一個過程。

葉兆言:苦也是很正常的,運動員打球也累。倒是有些東西會傷害你,包括名利,得意也好,絕望也罷,都會傷害到你。所以說到苦役犯,其實也包含這樣一種心情,就是不能陶醉。

木葉:有些人一定要在上午寫,有些人喜歡熬夜,葉老師你的寫作習慣是怎樣的?

葉兆言:我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寫作。我是在醒來后平靜的狀態下寫,最好的狀態就是老婆上班小孩上學,然後我就很平靜地寫,她們下班我也下班了。我最煩的就是有這個事那個事。

木葉:這麼多年下來,寫作對於你來講到底意味着什麼?

葉兆言:習慣。我也不知道意味着什麼,我沒有想過。成了習慣以後,我不寫就會茫然若失,一寫就正常。出門做活動就要吃安眠藥,在家能寫東西就不用吃藥,所以我天生就是苦役犯。

木葉:有意思。諾獎頒給了短篇小說家門羅,不過太多人還是崇拜長篇。你對長短有何側重?

葉兆言:我短篇寫得比較少,其實也沒側重。好短篇有好短篇的標準,好中篇有好中篇的標準,好長篇有好長篇的標準。我就是想寫出好東西,也不想長短。一個短篇集其實應該像一個長篇。所以我說我們中國人特別講互補互文,你如果不能互文,那就都是孤立的,那不行。

木葉:不知你是否還像十五年前一樣,「希望自己能有莫言的放縱,就像希望有阿城的精緻一樣」?

葉兆言:還是這樣。應該說,這依舊是我最羨慕的兩件事,或者說是我希望努力的方向。

木葉:在評隨筆集《沉默的大多數》時你說,這是一本充滿了思想的書。現在我們的小說家有沒有在思想上很讓你震撼的?

葉兆言:《沉默的大多數》是散文集,小說不太一樣,在小說里有時候思想會成為負面的東西。《沉默的大多數》完全是個思想家的言論,很直白,談基本的道理,談怎麼做人,談科學,談羅素,這和小說的東西不一樣,小說要這麼寫會出問題的。王小波的小說和隨筆不一樣。文載道,詩言志。你如果寫文章,必須用載道的方式;如果寫詩就不能載道了,要言志。王小波做得很好,小說就是小說的路數,散文就是散文的路數。當然散文還可以有別的東西,但是他的散文道理說得非常好。

木葉:莫言得諾貝爾獎時,有人問劉震雲,他就說「莫言能獲獎,表明中國至少有十個人,也可以獲獎」。你前面說到當代文學超越了現代,那麼你有劉震雲那麼樂觀嗎?

葉兆言:話反過來說,如果中國有一個人得,莫言確實當之無愧。我不管別人高興不高興,如果說讓我來投這票,就一票的話,我會投給莫言。至於說十個人,我沒法講。

木葉:還有一個高行健,是否想過他們為華語文學各提供了什麼?

葉兆言:我不太想這個東西,其實諾貝爾獎也沒什麼大不了。我早就說過,把獲諾獎的作家組織一個球隊,把沒得諾獎的再組織一個球隊,那這兩個球隊……

木葉:很多大師未獲諾獎,如托爾斯泰、普魯斯特、卡夫卡。

葉兆言:太多了。所以我父親他們那一輩或再上一輩,對諾獎根本不看重的。像紀德這樣的人,不是因為他得諾貝爾獎而成功,他在抗戰時就被大量翻譯過來,雷馬克也沒得過諾貝爾獎,但是他們在三四十年代,包括五六十年代,紅得不得了。我父親他們追的是這樣的人,那時沒追諾貝爾獎。諾獎廣受關注是在改革開放以後,跟新聞傳播有很大的關係。

木葉:有關係,在中國影響尤其大,原因還很多。不過說到底,是文學在影響着具體的人。你就屬於認為寫小說影響了自己怎麼「做人」的作家。

葉兆言:如果不寫小說,我不會越來越封閉。其實,我原來性格不像今天這樣什麼事都怕,什麼事都煩。我已經越來越職業化,所有的選擇都是以對寫作最有利為準,我老婆看不慣,我女兒也看不慣,她們就覺得這個人活得很無趣。快過年了,她們就覺得我情緒不好,很簡單,不能寫小說了。這個家平時都以你為重,你過年不能快活兩天嗎?我的這種狀態會影響別人。上午寫作,午飯後再寫兩個小時,然後睡個午覺,再然後我就去游泳,游半小時,一千米,也不是因為熱愛游泳,是要寫作必須要游。生活中我真是很無趣的,作為丈夫,作為父親。

木葉:看似無趣,自己卻也樂在其中。最近看過什麼比較心動的書?

葉兆言:《地球上最後的夜晚》,那種憂鬱,悲傷,好。波拉尼奧確實是一個好作家。

木葉:有人說他超過馬爾克斯,就另當別論了。

葉兆言:他和馬爾克斯的敘事方式不一樣,馬爾克斯是個非常精到的人,句子像經過雕刻一樣,他的文體非常優秀。相比而言,略薩就不一樣,同樣是拉美作家,感覺就是一稿寫出來的,就是一股氣。我覺得自己與波拉尼奧的狀態有些像,他比馬爾克斯和略薩更孤獨。

木葉:有道理。你的作品和影視的距離不近也不遠,多年前《花影》被陳凱歌拍成《風月》,近年有《馬文的戰爭》。關於影視似乎被說得太多,不過還是想聽聽你怎麼看?其實,像莫言、余華、蘇童等,如果沒有小說被拍成電影,影響力肯定是不一樣的。國外也是,如《鐵皮鼓》,又如《蒂凡尼的早餐》。小說和電影的相互影響,在這個時代似乎越來越耐人尋味。

葉兆言:這個我沒什麼好說的,希望有人能改編我的小說,但沒人改也無所謂。影視不是什麼壞東西,暢銷也很好,我一直在想,納博科夫如果沒有《洛麗塔》,難道就不是一個好作家?他寫這本書的時候,已經是個老傢伙,一個很老的傢伙,差不多都快過氣了,他也不會知道這本書能帶來那麼大的影響。因此,寫作之外很多事都是可遇不可求的,譬如電影和暢銷。最好的辦法是別去想,想了也是白想。

木葉:曾有人跟我談起你的身世,建議我讓葉老師你再談談。那次我們已談過一些。

葉兆言:對我來講這曾經是個大空白,我不願意說,是因為養母還活着,在她生前,我不願意多談這個話題。我知道這件事,最初是在「文革」中,我九歲,突然我看到父母被批鬥、遊街。造反派,曾經很寵我的女學生說,你不是他們的親兒子,你是革命烈士的後代。我當時很奇怪,我怎麼會是革命烈士的後代?我始終想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多少年來一直如此。當然,我父親在世時,他也不迴避這個問題,也不可能多說,我也不願意問。他覺得很遺憾,我也是,多年父子成兄弟,我們很談得來,因為文學,因為我在很多方面受到他的影響。我父親去世之後,我寫了一篇文章《紀念》。我自己原來的家人看了,聯繫上了我,這樣就有了接觸。

我自己的根是在浙江嵊縣,我也查出親生父親的來龍去脈。他姓鄭,被追認為烈士,杭州革命烈士陵園的第一排中就有他的墓,上面還有一張照片。我去獻過花。為了抗日,他當年來南京受訓過,當過偽保長,日本人來了之後他就在當地打游擊,1939年成為共產黨。新中國成立以後,先是一個部隊醫院的院長,然後是省科協的秘書長。母親生了三個孩子,相差都是一兩歲,我最小。父親1959年去世,那時我兩歲。我父親(葉至誠)家裏條件好,不過沒有孩子,領導和領導的太太就介紹收養一個孩子,本來是想找一個小女孩,結果有個小男孩抱着他不撒手,那就帶回去玩一天吧,玩一天以後,覺得好像很有緣,就留下來了。現在我想,可能因為當時家裏剛出變故,根本沒人照應,有個人對你好,你肯定就抱住他,當然我一點記憶也沒有。就這樣,據說是跟我生母簽了一個領養協議,停掉我的每個月的革命烈士子女撫恤金。我見過我的親生母親,當時她答應過永遠不來見我。

木葉:後來聯繫上之後,他們對於你的文學創作應該是欣慰的。

葉兆言:完全不一樣的家庭環境,他們覺得有這麼個弟弟也挺好,畢竟血濃於水,僅此而已。但性格完全不一樣,後天作用確實太大了。我的懦弱、膽子小都太像我的養父,不像我親生父親,他膽子大,打游擊,戰爭年代受過傷,性格很外向,留了一把鬍子,標準的浙江人。

木葉:看照片,我覺得你挺像葉老和葉至誠先生的。

葉兆言:有人也這麼說。我父親跟我祖父不一樣,而我跟我父親的性格太像了,就是那種都不成事,軟弱,怕事,因為家庭條件比較好,也有些公子哥兒少爺脾氣,既自尊,也低調。

木葉:你後來寫了很多陳舊人物,隱隱地跟葉老是有關的。

葉兆言:跟讀研究生也有關,我畢竟研究現代文學的,跟我從小喜歡歷史也有關係。

木葉:最後一個問題,覺得自己是一個有文學使命感的人嗎?

葉兆言:我沒覺得自己有文學使命感。使命感這個東西都是空的。我不太相信使命感,一個寫過《沒有玻璃的花房》的人,從那個時代走出來的人,對使命這樣的大話可能抱有懷疑。這點上我和王小波是一樣的,我特別不喜歡崇高,對這樣的詞始終保持警惕,對使命感這樣的詞也保持警惕。

木葉:但你和王朔那種反對崇高又不一樣。

葉兆言:也有一樣的地方,就是我見到用到使命這個詞的人通常都是在裝,所以我就覺得你老老實實寫好就行了,別說什麼使命。我們跟文學的關係,不是文學需要我們,而是我們需要文學。

木葉:我覺得你日常講話跟小說的語體非常不同,小說還是比較文的,一步是一步,但說話語速快,語氣有時也強烈。

葉兆言:我太太老說,「你在外邊講話要注意啊」。(笑)我開會是不講話的,能不講話就盡量不講話,我發言很少。不喜歡在公眾場合說話,我永遠是個怯場的人。

2015年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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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鋒之刃:一份新世紀文學備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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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言:好小說一定是「有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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