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團（三）

待沈惟敬和小西行長的第一隊人馬過去，緊跟着的是明軍步兵陣列，頭戴盔、身披甲，腳蹬靴，分二十行、四列，依次各執刀劍與槍棍，隊列整齊地邁步緊隨其後。

在步兵陣列之後，便是鼓樂齊鳴的隨團樂隊，隊列中的樂手皆戴紅氈笠、穿青直身，或手持各式樂器吹奏，或跟隨着節奏敲打着小巧的太鼓，鼓樂呼應，氣勢喧天，令人瞬間籠罩在一派莊重、祥和的氛圍之中。

鼓樂隊的後面，則是二十四名身着華服、身披錦緞的明朝禮部官吏，其中最為核心的幾人手捧沉甸甸的金色匣子，其內便是即將冊封豐臣秀吉「日本國王」的相應印信。看着手托金匣之人虎背熊腰、足有碗口粗的胳膊，但是兩臂卻依然有些吃力的樣子，想來其內由明朝皇帝所賜的國王大印，也必然份量十足。引得兩側路人眼放金光、嘖嘖稱奇。

在其後，則是八名青綿布藍色齊腰甲、手持令旗的馬上旗牌官，與又一隊手執旌旗的騎兵隊。同時，與之前的明軍相比，這些明軍的衣甲裝束不僅是更上等的做工，武器也是異常精良，甚至刀鞘之上鍍有金飾。

想必，這一干軍士之後的守衛之人，身份也非比尋常。

果不其然，明朝使團的整個隊伍行進過半，明國正使的身影，也終於映入了已看得目不暇接的眾人眼帘——

只見八名僕役穩穩地合力抬着一頂寬大的坐轎，轎頂以一張巨大而精美的虎皮為裝飾，威風凜凜，氣派斐然。而這轎內所坐的，正是明朝使團的正使、大明五軍營右副將左軍都督府署都督僉事——楊方亨。

不負望眼欲穿的兩側路人之期待，這時，轎子側簾竟緩緩掀開了一些，人們方才得以從側簾掀起的轎窗處，看清轎中端坐的，乃是一位頭戴華麗鍍金的大明頂冠、身穿一襲上等織錦大紅官袍的明國官員，胸前綉有一隻栩栩如生的麒麟，平添幾分威嚴。

「哦——！」

隨着轎子的側簾掀開，嘖嘖讚歎聲立即不絕於耳。

「不愧是明國的使節，果然儀錶堂堂、氣度不凡啊！」

「一看就是飽讀詩書的大人物！」

......

正在眾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明朝正使楊方亨身上，紛紛感慨萬千、讚不絕口之際，熙攘的人群之中，此刻，卻有兩個身穿黑色麻布僧袍、頭戴斗笠之人，雖然像旁人一般同樣密切注意著使團隊伍的動向，但對於這名萬眾矚目的正使楊方亨大人，卻是看也不看。

細看這兩名黑衣之人，皆是尋常倭國僧侶的打扮，頭上兩頂斗笠更是破舊不堪，像是遠道而來的苦行僧人。自從使團隊伍開始途經此處，二人都一直顯得異乎尋常的平靜，不似旁人一味向前推搡，反倒是默默後退了兩步，移到了人群的後排。這樣既可以混跡於亂糟糟的人群之中，同時只需稍稍抬眼，便能隔着人群、直接看到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每一位使團成員的面孔。

兩人之中個子略高的僧侶，自打使團出現在視野中后，就總在不自覺地壓低着頭上的斗笠，同時透過斗笠前沿處破爛開的一道細縫，在暗處仔細觀察著行進的使團隊伍。

此時，隨着楊方亨的坐轎經過眼前，高個僧侶的目光掃到轎子後方、一隊身着錦衣的侍衛身上時，便立刻屏住了呼吸，目不轉睛地仔細觀察著幾名錦衣侍衛，彷彿等待許久的目標，就隱藏在那幾人之中。

而在其視線之中的，正是跟隨在楊方亨坐轎後方不遠處，使團之中為數不多的數名大明錦衣衛。

與周圍人聲鼎沸的喧囂有所不同，也不似使團隊伍中趾高氣揚、威風八面的明軍護衛，這幾名錦衣衛駕馬徐行之中，仍似有若無地保持着一個圓形的防禦陣列，彷彿幾人並非騎行在熱鬧的寬敞大街，而更像是臨近戰場的謹慎行軍，行進在危機四伏、冷不丁哪裏便會射來暗箭的林間昏暗小道之上，幾雙眼睛不時用餘光警惕地打量著四周。

而在這些充滿戒備的錦衣衛當中，倒是有兩人特立獨行、反而吸引了更多的目光——

首先令人眼前一亮的，是一名略顯青澀的俊美少年。

身上的衣甲雖是錦衣衛統一的裝束，但頭上一頂別緻的紫金束髮冠，卻與眾不同，更彰顯出這美少年的英俊威武與瀟灑倜儻。只見他約莫十六、七歲的年紀，如同第一次出遠門的富家公子一般，好奇地打量著視野中的一切，駕馬的速度也是總遊離於錦衣衛們所組成的整個圓陣之外，忽快忽慢，與其他穩重沉着、勻速前進的錦衣衛們相比，總顯得格格不入，因而十分扎眼。

不僅如此，隨着這俊美少年出現在視野內，似乎也迅速成為了整個使團隊伍之中，最吸引道路兩側眾多少女、婦人們的中心焦點，瞬間俘獲了無數的芳心。甚至，比前面不遠處的正使楊方亨，還更加引人注目。只見，無數道曖昧的目光不停地打量著這位來自大明的英俊公子，每每有目光對視，甚至路旁的少女、婦人直勾勾大膽拋來的媚眼之時，直把這少年看得臉皮發燙，拘束地抿起嘴唇，尷尬地裝作沒有看到。但如此一來，反而引得少女們更是驚呼連連、興奮不已。

而另外一名與眾不同的錦衣衛，竟是渾然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

只見此人雙目微閉，彷彿在馬背上愜意地猶自打起了瞌睡，完全沒有受到周圍嘈雜環境的絲毫影響。身體在馬背上微微搖晃着，但是，屁股卻又穩穩地跨坐在馬鞍之上，讓人搞不清楚其到底是睡著了，還僅僅是在閉目養神。

更為稱奇的是，這人似乎還是幾名錦衣衛中為首的頭領，剛好被圍攏在錦衣衛們隱隱組成的圓陣中央。

轉瞬之間，路旁那高個僧侶疾速的目光，已飛快逐一掃過每一名錦衣衛，但再三確認之後，似乎仍未能確定想要尋找的目標。隨即，只見其徐徐自袖口處掏出一張卷好的紙條，不動聲色地快速卷開，裏面赫然繪有一張簡單的畫像，看那畫中之人的裝束，正是隊伍之中的錦衣衛衣甲無疑。

但是，紙條上所繪之人的容貌過於簡略，並沒有類似傷疤、痣等明顯特徵，而寥寥數筆之中，畫中之人的眼神卻被畫得極為傳神，充滿冷酷與銳利的目光中，彷彿還含着少許的淡漠。縱使是在畫中，那凌厲而又不同尋常的目光，也讓人過目不忘，同時感到脊背微微發涼。

只是，此刻隔着嘈雜的人群，與錦衣衛們相隔近兩丈多的距離，那畫中之人的眼神和錦衣衛中任何一個都多少有些相似，但似像非像之間，卻又無人能完全吻合。何況，還有一個閉目養神的傢伙，也無法確定究竟是否就是他。也許，那畫中的眼神根本就不符合真人，實在難以確認。

「間違いない（沒有錯），就是這夥人！明國皇帝的詔書，應該就是由這樣打扮的傢伙中的一個所保管。只是——」

高個僧侶用倭語低聲向著一旁的同伴說道，語氣中充滿了為難。

而旁邊另一名僧侶模樣的同伴，則只是稍稍側了下脖子，餘光快速掃過紙條上的畫像后，迅速從破破爛爛的斗笠縫隙中，盯了隊伍中那幾名錦衣衛一眼，確定從裝束而言，紙條上所畫的定是這幾人中的一個無疑，但具體是誰，的確難以區分。

「名は？（名字？）」

一個稍顯蒼老的嘶啞聲音，自矮個子的斗笠下發出，從周圍的嘈雜中劃過，如同炎熱夏季滴到滾燙地面的水珠，頃刻間尚未被任何人察覺，便一閃而過，蒸發於空氣之中。

「名字叫唐衛軒。官職是明國的錦衣衛百戶。」

「百戶？」

嘶啞之人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用餘光繼續凝視着喧囂之中緩緩穿過街道的錦衣衛們的身影，快速地一一排除之後，目光很快便集中在錦衣衛中間、官職與地位看似最重要的那個閉目養神之人的身上。

就在這時，毫無預兆地，只見方才還昏昏欲睡的那名錦衣衛，身子竟猛地一怔，雙目隨即電光火石般睜了開來，胯下的駿馬也立刻停住了馬蹄。非但如此，就像是察覺到了什麼，馬背上之人的兩道銳利目光，立時便朝着僧侶所在的人群方向射了過來——

「果然，正是他！」

那凌厲的目光，和畫中所繪的，簡直一模一樣！

驚喜之餘，高個僧侶卻又心下一緊，頓時驚出了冷汗，暗自想道：

「糟糕！難道被那錦衣衛首領覺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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