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機緣巧合的開始

第1章 機緣巧合的開始

於清水在施南城的街頭還沒站穩,就被朱府的下人逮個正著。

按理講,她不該這樣倒霉。她比兩年前出落得高挑,用黃家恩娘的話說,榆樹抽條子長得旺,阿清妹娃抽了條子生成大姑娘。奔波逃亡二十來天,裹挾的棉襖很像災年剝掉外皮的老榆樹,黃的青的分不清布與絮,臉上自然塗抹得烏七麻黑,身子隨時都在瑟瑟發抖,要站穩是件難事。實質上,她與乞丐無異,晃蕩在還沒出正月的施南城街頭,標誌著被人規避的不吉。

朱府的人迎面路過時,他們沒有認出她,盡顧著一邊說笑一邊吃東西。可是,她實在太餓了。其中有個背上馱著一塊大砧板的,嫌苞谷粑粑澀口,「吧啷」扔到地上,她沒能忍住,沒能等那些人走遠再撿起來吃。很多年後,她回思自己的一生,因為沉不住氣,付出太多代價,這並非肇始,更非結束。

於清水狼吞虎咽將半塊包穀粑粑塞進肚裡時,方才「施捨」她的那傢伙回過頭看了她一眼,也許蝕骨的飢餓得到暫時緩解,她有所放鬆,不知怎地,神差鬼使地回望了那人一眼。兩廂的目光對上,她的心頓時涼了半截。

後面的事情就沒有什麼懸念了。她被幾個五大三粗的壯漢子摁住,一雙精瘦的手掐住她的下頜,迫使她抬起頭,咬牙切齒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於清水,清妹子,這兩年沒看到你的影兒,你咋個沒上天呢?我到底抓到你了!」

朱三娃原本是朱府護院家丁的大頭頭,兩年前就因為在他手頭上走脫了於清水,被盛怒的朱老爺打了二十板柴火棍,降級為小隊目,每月足足少五個銅板工錢事小,失掉耀武揚武的憑仗才最叫他氣悶。沒想到今天居然狗屎運走回頭,隨手扔下的半塊粑粑讓他又捉回於清水。人一得意,正月間的寒氣入肚穿肺,笑得就滋滋地直喘氣。

仰著腦袋的於清水瞪看朱三娃幾眼,一張嘴,唾沫摻著包穀末子噴了他滿臉。

朱三娃回以幾個大耳朵括子,扇得於清水口鼻流血,接著拿腳去踹,腳腳刁鑽狠毒。挨了幾腳后,於清水憋上一口氣爬起來要跟他拚命,心口又正中一腳,霎時間只覺得五臟六腑的血全涌到胸臆間,她伏倒在地,乾嘔著,以為要吐出洇紅的血,染得一手一身,就像被亂槍打死的乾爹黃立山。卻只是乾嘔。她抬起手,摸索到嘴角,沒有血,摸索到眼角,沒有淚。腦中空茫一片,臉頰緊貼冰涼的地面,彷彿逃亡的某個寂夜,露宿在深山叢林的頂巔,四下銀白無垠,虎嘶狼咆的聲音此起彼伏,大雪如同冬日棉絮,劈頭蓋臉朝她身上堆砌,好像生怕她凍著,身上卻愈來愈冷……

她顫顫巍巍爬起來,咧嘴鼓起眼珠子喊道:「有本事你打死我!」

朱三娃當然不受激,捋袖就要上前再打,到底被同行的長工家丁死拖活拽拉住。他們拎得清,跟於清水沒仇,鬧出人命不好收場。何況,今天的日子不同,還有重要的事要辦。

這些長工家丁將於清水綁成個粽子,一路推攘朝夷水河邊走。

夷水發源於利川齊岳山龍洞溝,橫亘施州府郡施南城,將方圓不足十里的小城划作南北兩部。這「夷」字取「平」的意思,意味江水波平如鏡,萬古清流。夷水確是如此,寒冬不結冰,汛期也少有洶波。已近正月末,農曆正值「七九八九春風拂柳」的好時光,夷水兩岸已披上初春的嫩色,草兒茁壯地往上冒,柳樹、刺槐、黃葛則依依地朝江水靠貼。臨近觀水,可謂素湍綠潭,回清倒影,別有一番韻致。

朱三娃一行顯然缺乏欣賞風景的心緒,他們在江岸走走停停,兜兜轉轉好半天,總算等到了施南城有名的八字先生任不非拖著六道子拐仗踱到跟前。

任不非指點他們找准地點,解下朱三娃背上駝的砧板,「嗵」地拋進夷水江中,眼看著那塊沉甸甸的砧板不見蹤跡,不知已然沒入江中,抑或順流漂走。任不非便煞有其事地捋了下花白短須,咳嗽一聲,說道:「你們的差事辦得順,朱大老爺今年的災禍算是除噠,可以安心當大老爺娶媳婦抱孫兒啦!」

朱三娃一聽這話,鬆了口氣,趕緊恭維任不非功力非凡,有難必除。原來,朱老爺年前曾請任不非算過一卦,卦相顯示朱老爺新年有災星臨門。這當然急壞了朱老爺,許以重金詢問破除法門,任不非就勸朱老爺不必驚慌,破解之法很簡單,就是正月三十日這天,派個得力的人把府中灶房用的主砧板從夷水河岸的某個結點扔了,這就摔脫了災禍霉運,六六大順,萬事大吉。事情不難辦,可就巧在正月三十恰好是朱老爺的次子朱子駱娶親的大日子,府上的人忙得扯頭扯腳不可開交,朱老爺思來想去,只能啟用這兩年不待見的朱三娃辦這趟差。

這邊朱三娃剛將朱老爺封的大紅包奉送任不非,卻聽於清水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罵道:「什麼除災禍?你們朱老爺就是施南城最大的災星,那老不死的不早點挺屍,全城的百姓都沒有好日子!」

任不非撓了撓腦袋,眯縫起一雙老眼打量面前這位面部模糊眸子清亮的姑娘,看來看去,忽地臉色一變,六道子拐仗朝她連戳數下,「禍水,禍水!」他簡直有些驚慌失措,不顧朱三娃等人的連聲呼喚,轉頭就走,臨下江岸時,還不慎摔了一跤。

朱三娃不能理解任不非話風裡的玄奧,在他看來,今天確實是除災星的好日子,不僅替老爺辦成差使,還抓住朱府逃婢於清水,一舉兩得,簡直天降鴻運。

於清水被押到位處南門的朱府時,正碰上新娘子的花轎抬到府門停住。朱府迎門設香案,點火燈,例行「攔車馬」的婚俗。

人逢喜事精神爽,朱家大老爺朱有理顧不得震天喜炮讓曾經中過風的身子發瑟,堅持迎門待客觀禮。階下騎馬接親的兒子朱子駱英姿俊美,越看越喜歡;轎中兒媳則是城中首富田家的姑娘,嫁妝豐厚,後盾強勁。總之,這門親事雖說是十幾年前訂下的,現在看來有先見之明,結得十足十的稱心如意,笑意從心底噴然欲染地勃發出來。

此時實施「攔車馬」之禮的是朱府大廚,他拎出一條長凳攔在花轎前,左手提一隻神彩奕奕的大紅公雞,右手掄慣常用的菜刀,口中喃喃直念「如遇天煞、地煞、年煞、月煞、日煞、時煞,一切凶神惡煞,今有雄雞血來止煞」,念叨間一刀割破雞冠,取血點在香案和轎桿頭,再揚手一揮,便要將雞從轎頂扔過去。雞過轎,擋住煞,禮成。

這關鍵時候,意外卻發生了!大廚正要扔出公雞時,斜茬里突然有個人撞上來,撞得他連退三步,手一松,那頭公雞便掙脫他的控制,活蹦亂跳從某個看熱鬧的人頭頂上竄走了。

大廚瞠目結舌,朱有理瞠目結舌,在場大部分觀禮和看熱鬧的也瞠目結舌。

「攔車馬」是施南城的土俗,舊時傳說新娘花轎起行后,歷代祖先之靈不放心,會跟隨新娘隨到男家去。因此花轎到了男家門前,必定要行一套禮儀,勸女方香火放心迴轉,並警告可能隨之而來的凶神惡煞迴避。這回雞沒飛過轎,沒能擋住煞,真是從來沒見過的事情,大不利。

朱有理愣了好一會兒才回神,指著惹禍的罪魁禍首,氣急敗壞地說:「這,這是什麼人,給我抓起來!」

「罪魁禍首」正是於清水,她趁著朱三娃等人昂首看「攔車馬」熱鬧的時候逃跑,朱三娃發現了便追,她四下逃竄,一不留神闖進擋煞現場,破了吉禮。

於清水沒能逃脫,再次被朱三娃摁住。朱三娃一臉討賞的諂媚:「老爺,這個人就是前年從府里逃出去的於清水啊,三娃又幫您老人家抓回來了!」

朱有理也認出於清水,把臉一板說:「於清水?你這個逃奴,拉到後院去,先打五十板子!」

於清水雖然被強摁著腦袋,還是嘶啞著嗓子開罵道:」朱有理,你個老色鬼,半邊身子要埋黃土坡的人,禍害了一院子的丫環,還想霸佔我。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從!」

有多少人來看熱鬧,就有多少人聽到於清水的咒罵,一時嘻笑指點的都有。朱有理臉上無光,蹦跳著直喊「給我往死里打,打死這胡言亂語的丫頭!」還是一位朱府親戚拉了拉朱有理的袖子,悄悄勸說:「你莫張揚,喊打喊殺的不吉利,眾目睽睽的,你還真敢把她打死,不怕宣慰使和巡長抓你個證據確鑿?趕緊把婚事禮儀走完了才是正事。」

朱有理理清了思路,把握住正題,示意朱三娃將於清水拉到一旁去,抱拳揚聲道:「各位鄉親,方才朱某失態了,莫為這個偷錢欠債逃跑的小丫頭亂嚼舌根誤會我朱某人,今天是犬子大婚的好日子,備有薄宴款待各位,下面禮儀照常!」

依據禮儀,下步叫做「牽親」,就是由圓親婆將新娘子從轎中扶出,牽至中堂與新郎拜堂。在一片鬧哄哄中,朱府兩位圓親婆笑吟吟一左一右行至轎前,手還沒觸到轎簾,眼前一花,見那轎簾忽地一晃,新娘子竟然自已走了出來。不僅自己走出花轎,還一把掀了紅蓋頭,開口就說:「今天這婚儀,不成!」

兩位圓親婆驚得目瞪口呆,哪有新嫁娘自己揭蓋頭拋頭露面的,恨不能撲下去將新娘子一把塞回轎內,可瞧著新嫁娘舉手頓足的架勢,卻是不敢動手。

新娘子田若夷年方十九,田家百年前由北方遷徙到施南,雖說娶了本地女子為妻繁衍生息,田若夷的相貌卻跟本地土生土長女子的秀雋有別。身姿高挑妙曼,臉盆子大,眼大鼻挺唇厚,合在一起,就有了一種光風霽月的大家氣度。身邊的新郎官朱子駱偏著腦袋看她,一時移不開眼。

田若夷不客氣地瞪他一眼,「看什麼看,盯著我看幾有意思?你阿爹欺負小丫頭,怎麼不見你出聲幫忙?」

朱子駱嘿嘿笑,「現在是你不肯嫁,分明在欺負我。」

田若夷抬高了聲音說:「攔馬車沒攔住煞,壞了大規矩,今天這婚事當然接不下去!你們朱家不嫌,我還怕忌諱!」

這話雖說挫了朱有理面子,倒點中他的心病大忌,打心底里猶豫起來,階下的於清水不就是沒能擋住的「煞」?想到這裡,牽怒於沒有看牢於清水的朱三娃,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朱三娃嚇得縮起腦袋。

朱子駱低頭把玩著手裡的馬鞭,說道:「改期就改期嘛,就不曉得下一個黃道吉日是哪天。」

朱有理跺了跺腳,「今天不成禮、改期這樣的大事,哪輪到你們兩個毛娃子信口打哇哇,來人啊,先將田家小姐送回,再請田府二少爺來府一敘。」

田若夷說:「那這些嫁妝,我就原路帶回了。」

看著面前一擔擔載金裝銀、滿塞鋪籠帳被的嫁奩,朱有理肉疼得胖臉一搐一搐,轉念一想,遲早仍是朱家的,故作大方地揚聲道:「那是當然,咱們兩家重新擇大香、送期單,風風光光再迎娶你過門!」

話音未落,忽聽「嘭——」的一聲炸響,將朱有理的耳朵差點震悶,破口大罵道:「哪個沒臉色背萬年時的,炸這麼響的炮仗唬吼人!」

彷彿專門跟他作對,「嘭!」緊跟又是一聲巨響。

這回朱有理看清楚了,不是有人點炮仗。

十幾條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蒙面大漢躥到轎前,領頭的身形魁梧,手裡拿一把亮鋥鋥的短柄火槍,方才的「炮仗」聲就是打火槍的聲音,用粗豪的大嗓門喊話:「朱老爺、田姑娘,就不要這麼麻煩啦,我幫你們把嫁妝帶回山寨去!」

「土匪打劫了!」不曉得哪個帶頭高喊一聲,圍觀的百姓剎時作鳥獸散,就連一些觀禮吃酒的朱家近親見勢不妙,腳底抹了油。

朱子駱怒道:「光天化日,你們居然搶劫!」他身負公職,乃是堂堂施州府綠營兵隊官,通常身佩火槍,順手往腰間一摸,才想起今天結婚避諱,沒有攜帶火槍一類「兇器」,便掄起長長的馬鞭朝領頭土匪揮去。

馬鞭揮到一半,又是「嘭」的一聲,領頭土匪槍法奇准,一槍將馬鞭打斷成兩截,下一刻,便將槍口對準朱子駱說:「朱隊官,你還是老實點,槍不長眼珠子。」又轉頭對朱有理說道:「朱老爺,你放心,我們大峽谷的兄弟比你講道理,只要你們乖乖不動,我們保證只劫財不傷人,配合一點喲,綠營和新軍聽到槍聲,到這裡最快一柱香功夫,我們來如風去如電,不干擾你們的大事!」

朱有理見朱子駱被槍口比劃,連連擺手道:「子駱、子駱,你千萬莫逞強,讓他們拿,讓他們拿。」轉身對家丁護院說:「都別動,少爺的命要緊!」那些家丁護院本就心虛內荏不願賣命,有朱有理這句話,樂得袖手旁觀。

那些土匪便不客氣地掀開嫁奩的蓋子,專挑便於攜帶的金銀器朝木袋塞,撒得滿地都是衣裳被面和碗碟筷子。

田若夷冷眼旁觀了一會兒,說道:「這些都是我田家的東西,朱老爺,你好意思充這個大方,做這個主?」這話說得刻薄,朱子駱聽得臉上白一陣紅一陣。

朱有理訕笑道:「這不是為了子駱和大傢伙的安全?子駱可是你的未婚夫婿,你忍心見他有半點傷損?」

田若夷便冷笑一聲,對領頭土匪說:「大峽谷的土匪?想必你就是大峽谷大當家的大哈數。」

領頭土匪哈哈一笑,說:「沒想到新娘子既有膽識又有見識,不錯,我就是大哈數。你要對我意思,就跟我上山當個壓寨夫人。」

朱子駱扯著嗓子喊:「你敢!」

大哈數半點沒把他放眼裡,槍口一轉,對向了田若夷,謔笑著說:「朱隊官,朱二少爺,你莫喊這麼大聲,你們綠營跟咱大峽谷有血仇,你不是不知道。要惹煩了我,現在一槍幹掉你的新娘子,你還真的敢跟我拚命?!」

說話間,手指扣上了扳機。

朱子駱雙眼發紅,忽地大喝一聲,雙腿一夾馬腹,朝大哈數橫撞而來。大哈數應變奇速,手指靈活翻轉,轉瞬間槍口再次對向朱子駱。

朱有理看到眼裡,撕心裂肺地喊:「子駱,我的兒啊!」閉上眼睛。

槍聲再響。

朱有理睜開眼,發現朱子駱滾落地上,馬兒已經跑得沒邊沒影。不顧一切拖著肥胖身軀跑上將兒子扶起,上上下下地摸索。

朱子駱說:「好了,莫摸了,爹,我就是胳膊和腿上有點擦傷,沒有中彈。」

原來方才朱子駱縱馬撞來時,大哈數閃身避過,同時朝天放了一槍,朱子駱的馬受驚,把他摔落下馬。

大哈數呵呵一笑,朝朱子駱眨眨眼,說:「瓜娃子,我逗你玩啦!我大哈數說過不傷人,說到做到。你還不算孬種,咱們後會有期!」

朱子駱拍著身上的塵土,咬牙站起來,「大哈數,你佔了有兵器火槍的便宜,咱們兩個的事沒完,後會有期!」

大哈數便朝身後的匪眾喊:「收拾得咋樣,夠不夠咱們吃一年?手腳麻利點,趕緊撒!」

匪眾鬨笑著答道:「到底是施州府首富嫁女,紮實,管吃三年大魚大肉!」

大哈數罵罵咧咧,「一群土匪沒出息的,盡想到吃,不想想咱們山匪的發展大計!老鼠的眼睛豬腦子,怎麼跟朱有理大老爺一樣!」

臨到頭被土匪日嚼一頓,朱有理氣得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眼睜睜看著大哈數領著一幫土匪背的背袋,挑的挑籮筐,揚長而去。這口氣還沒緩過來,又聽田若夷說:「朱老爺,今天是事可就不好講了,婚禮不成是朱府籌備不周惹出的事,讓我這沒出嫁的女子臉面沒得地方擱;嫁妝被劫是為保朱子駱的安全。老爺,您總得給我個說法吧。」

朱有理心裡窩火,心想你得理不饒人,找我麻煩,這個媳婦娶進門以後得好生管束。擠出笑臉問:「田三姑娘,你想要什麼說法?」

田若夷沖朱子駱微微一笑,「看在朱子駱肯為我拚命的情分上,嫁妝的事我向我娘和二哥解釋。子駱哥哥,你要好好養傷,我先謝謝你。」朝他福了福。

朱子駱見她笑顏燦如桃李,脫口說道:「若夷,為了你,我怎麼做都是心甘情願的。」

田若夷又轉身指向於清水,說道:「今天的事全是這個丫頭惹的禍,這樣吧,老爺把她交給我,讓我來教訓懲戒她。」

朱有理將臉一沉,「不行,她是我朱府的逃婢,偷了府上不少銀錢,我還要好好地審問她,弄明白那些錢的去處。」

「我沒有偷錢!」於清水嘶然大吼,又被朱三娃公報私仇踹上一腳。

田若夷說道:「再多的錢,對於老爺您還不是九牛一毛,再說您老人家跟這位丫頭各執一詞,叫您審問的話,傳出去鄉親們難免議論不公不正,不如將她交給我——」

朱有理想了想,今天與於清水的事情鬧開了,反而不好打打殺殺對付她,也罷,先交給田若夷,日後有的是機會收拾。揮了揮手,朱三娃將於清水推到田若夷身旁。

田若夷便笑著說道:「她的賣身契呢?」

朱有理不耐煩地擺擺手,「過幾天我叫人送到田府。」

田若夷說道:「老爺可要說話算話。」

朱府與田府一南一北,相距較遠。回田府的中途,田若夷找了個涼亭停轎,將於清水叫到跟前,問道:「你叫於清水?」

於清水點頭。

田若夷說道:「我本來打算幫你要到賣身契馬上放你走的,沒想到朱老爺老奸巨滑,用了緩兵計不肯給我東西,現在這種情況,我不能將你冒冒然領回家,只能委屈你先去我家名下的客棧住幾天。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還你自由身。」

於清水怔怔然,「姑娘,我撞壞了你的婚事,你為什麼還對我這麼好?這樣肯幫我?」

田若夷笑著說:「因為我得感謝你,要不是你冒失地撞進來,我就真要嫁到朱家了。」

於清水笑了起來,說道:「原來你不想嫁啊,太可惜了。朱家二少爺一表人才,心地也很好,剛才還拚命地救你。當初朱有理非要強納我當小老婆,還多虧他私底下幫忙,我才能逃出朱府。」

田若夷有些意外,說道:「想不到他還有點意思,不過我可不能糊裡糊塗地嫁一個從來沒見過面而且不喜歡的人,這種娃娃親的玩藝兒是封建余渣,我堅決不從!」

於清水說:「姑娘的想法跟別人不同,就不曉得長輩肯不肯答應。」

田若夷嘆了口氣,「拖到一天就是一天,我還能有什麼辦法。」

於清水轉了轉眼珠子,說道:「聽說外面到處轟轟烈烈鬧革命黨,只有我們施南這旮旯角沒得聲響,鬧了革命黨,說不定你就不怕這件事了。」

田若夷詫異,「咦,沒想到你這丫頭倒還有些見識,從哪裡聽說的革命黨?對一個女人來講,沒得比家更重要的。革命黨一會兒爆炸一會兒暗殺的,鬧得家破人亡,有什麼意思?你住到客棧里,可不準提這個事情惹麻煩。」

於清水點頭答應了。

田若夷又問:「你家裡還有什麼人,拿到賣身契後有什麼打算。」

於清水眼眶兒一紅,「我家就住在城郊於家壩,爹娘早沒了,雖說還有一個哥哥,可就是他把我賣到朱府,為的是拿銀子賄官當巡捕。」

田若夷罵道:「這就是畜生。你既然已經逃出朱府,應該走得遠遠的,怎麼隔了兩年回來讓他們逮個正著。」

於清水垂頭哽咽一會兒,說道:「我跑到咸豐縣被好心人收留,但是上個月,收養我的乾爹乾娘都得病走了,臨死前叫我來施州府投靠他們生前的一個朋友——」

田若夷說:「那個朋友是哪個,要不要我叫二哥幫你打聽?」

於清水遲疑片刻,「乾爹只給我一封信,我認字不全,本來打算到城裡找人幫我看看,哪曉得半途上信也丟了。」

田若夷看出她有所隱瞞,也不點破。說道:「這就麻煩了,不過你也別急,先到落下腳,咱們慢慢從長計議。」

田若夷叫來貼身丫頭紅兒,叫她負責把於清水安置到田府名下的懷恩客棧。

紅兒比田若夷還大一歲,辦事妥貼幹練,領著於清水先吃東西,再洗涮換身乾淨衣裳。等於清水收拾妥當從澡堂走出來,不禁眼前發亮艷羨不已:倒真是個標緻的妹子。

施州府承夷水潤澤,自古以來出小個頭美女。於清水自小幹活,身材比一般的姑娘稍顯壯實,卻具備施州府美女的標準長相,臉龐小巧,眉目精緻,這些天受了苦臉色焦黃,不過將養幾天,就自然會回復剔透白皙。

於清水真有點不適應這從天而降的好運,洗浴融去了她身上層積的污垢,穿的衣裳雖說是紅兒找來的舊衣,有幾處綴著補丁襟子,那皂角的醇然木香卻是悠悠入鼻,直教她恨不能鑽進這衣香里。

被當成乞丐逃奴毆打羞辱時,她能挺起腰板奮然反抗,此時面對滿臉善意的紅兒,她倒羞澀地垂下腦袋,手指摸挲著上襟的邊角。

紅兒便笑著說:「清妹子長得這麼俊,那朱老爺就是鐵匠家裡用的爛菜刀,木匠家裡睡的嗰啦子床,占你的便宜,黑心!」

於清水被紅兒逗得撲哧一笑。紅兒就挽著於清水的胳膊往客棧的房間走,一邊說:「對嘛,笑笑幾多好看,莫愁眉苦臉的,你往常再苦,碰到我們田家,就是掉到土蜂蜜罐子里啰。」

於清水由衷地說:「紅姐你是好人,田家姑娘更是好人。」

紅兒說:「田家是慈心善人家,不然怎麼能發家成大戶?尤其是現在主事的二少爺,留過洋、中過舉,跟他的大名一樣,明誠、明誠,辦事大方活絡,聰明又實誠。」

於清水笑著說:「你一口一個明誠,莫不是對你家少爺有意思?」突然間一愣,問道:「你說你家二少爺大名叫什麼?」

紅兒說:「田明誠嘛。」

於清水眉宇一斂,一下子不說話,倒讓紅兒郁了悶。

客房在二樓,兩人進房間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閑話,於清水思來想去下了決心,吞吞吐吐對紅兒說:「紅姐,可不可以幫我個忙,請你家二少爺來客棧跟我見一面,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他講。」

紅兒也是聰明人,看得出來於清水有心事,搖搖頭說道:「清妹子你莫搞錯了,雖說二少奶奶去年過世,二少爺現在還是個鰥夫,但是登門做媒的從府門口排到漢口碼頭去了,你長得俊也莫起歪心思,你配不起他!」

於清水急了,一把拉住紅兒的手,說道:「不是,紅姐你誤會了!我是受二少爺在日本留學的同學所託,有要緊的事要跟他講。不信,我還有信物呢,你把東西交給他,他就會相信我沒有扯白!」

說話間,就往懷裡要把信物拿出來,摸索一番,突然間臉色煞白跳起來,喊道:「糟糕,我把東西弄丟了。」

紅兒仔細觀察於清水的模樣不像作假,便問道:「是什麼東西,丟哪兒了,會不會丟澡堂裡面,現在回去找興許還來得及。」

於清水說:「是塊崖柏做的牌子,上面刻有字。」她急得直撓頭髮,與紅兒連忙跑到一樓的澡堂來回仔仔細細翻找,紅兒還盤查了打掃澡堂的夥計,一無所獲。

於清水認真回憶,暗叫壞了,對紅兒說:「我被押到朱府門前時那牌子還在,一定是我逃跑時情況太混亂,掉落在朱府門口了,今天人多且雜,又有土匪搶劫,不曉得哪個人會撿了去,或者被踩得稀爛。」想到那塊牌子關係到的秘密,她惴惴不安。

紅兒留意觀察於清水的神態,琢磨了一會兒,說道:「這樣吧,我看你確實有事要找二少爺,我就破例替你報信,二少爺貴人事多,來不來見你,我就不能打保票了!」

於清水感激得連連點頭,對紅兒說:「那你跟二少爺說,托我報信的人姓黃,是咸豐唐崖人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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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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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機緣巧合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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