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

暗涌

流星的速度竟然並沒有很快,這令蘇梨很是驚訝,當然她是下意識地將流星與楚朝陽或溫羽侯相比,感覺到他們是差不多的速度。其實以這種行速,放眼整個江湖都無疑是佼佼者了,但——但他是流星啊,不理應超於常人么?蘇梨這麼一想時,不由暗笑自己,太容易被那種耀眼的「傳說」光環所懾了吧。

她跟在後面,與流星保持着一定的距離,忽見他人影一閃,轉入了一片黑牆之側。蘇梨意識到他回到了文殊院,便毫不遲疑地跟着闖進了裏屋。

屋裏空無一人,映入眼帘的是重重白布,皆是一頭系在樑上,一頭直直地垂至地面,如今因大門陡然敞開而一下子全飛舞起來,連帶着屋裏的塵埃也一時漫天揚起。蘇梨想也不想地就拔出滌塵劍,一劍向白布斬去,誰料揚在周身的白布交疊著纏繞起來,連滌塵劍都差點被席捲而去。瞬間白影一片,來回穿梭於眼前,引得蘇梨眼前一陣暈眩,她大駭之下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置身在幻境一般的術里。

蘇梨後退一步時只覺大腦愈發昏沉,她閉了一下眼之後再睜開,忽然兩眼就發直了。眼前泛黃的白布上竟出現了一個個影像,被雜草所包圍的廢塔、黃沙中轟然碎成粉末的石棺、靖南王府中暗黑一片的地牢,都一個個在眼前閃過,然後出現了捂著半邊染血的臉不斷尖叫着的清漣夫人、滿身鮮血地倒在後山木屋後面的婦人,甚至還有那個帶着陰惻惻的目光、拿着半支香掃過自己眼睛的沈緣。

全部都是可怕而沉痛的記憶,蘇梨胸口沉悶地好像要透不過氣來。她一抬手,滌塵劍的劍柄不小心打到了自己額頭,發出咚的一聲響,她瞬間感覺額頭一涼,好像視線在那一刻清明了不少。大腦依然是混沌的,但蘇梨的雙目卻越來越亮,她看見了自己,那個站在清河鎮渭水之畔的自己,而身邊是溫羽侯並肩而立,兩人的目光都靜默地停留在漂在河面的白船之上,看着它們越來越遠。最終那抹淺淺淡淡的白色與周身白布飛舞而起的光影融在了一起,蘇梨後頸一仰,手中的滌塵劍當空而擊,瞬時光盡、布落,地面積起一堆碎布。

蘇梨緩緩地走向屋內一角,彎腰拾起了一樣東西,那是一枚古銅色的指環,上面刻着一顆星。蘇梨指尖微顫,終於還是撫了撫那顆星,心裏默默念出四個字:星祭指環。

蘇梨回到東宮時,溫羽侯已從宮門走了出來。蘇梨面有愧色,道:「我沒追到。」

溫羽侯不以為意道:「無妨,不礙事。」

蘇梨聽他這麼說,知道他剛才定然也看到流星了。她雖然直到現在仍不知溫羽侯與流星是何關係,但她從

溫羽侯的話中覺察到,溫羽侯很確信流星不會將剛才東宮太子的話傳出去。

蘇梨想起了她去追流星前太子所說的最後一句話——他要溫羽侯再無他想地站在東宮這一邊,她至今想起太子說那句話的眼神時都會忍不住打一個寒顫。於是她忍不住問道:「你答應太子加入東宮一派了嗎?」

溫羽侯反問道:「你覺得我是否應該答應?」

蘇梨想了想,還是說了出來:「我感覺以太子目前的身體,似乎撐不到今年冬天。」

「我也有這種感覺,雖然他背後整個東宮勢力強盛,但若太子他自己出了岔子,那就什麼都沒用了。」溫羽侯點頭道,「其實東宮與宦官,兩邊都非善類,除非我有把握,否則不會單憑太子的幾句話就加入他們的虎狼之爭。」

蘇梨聽他這麼直言,感覺自己與溫羽侯之間的對話輕鬆了不少,於是她不由笑道:「聽你的話,似乎並不怎麼相信太子的話。」

「他說皇上病危,這我很是懷疑,也許不過是虛張聲勢,好讓我儘快下決定。」溫羽侯頓了頓,繼而肅容道,「但關於沈皇后一事,也許是真的。」

他最後一句與蘇梨心裏想的一樣,但蘇梨是因為去過了文殊院,她自己當時就是走那扇小門進去的。然而溫羽侯何出此言呢?似乎他之前就已對沈皇后的事很有些了解。蘇梨思忖之時,忽然意識到他們已出了皇宮大門。

她淡淡道:「其實是真是假誰也無法確定,但流星似乎信了。」

溫羽侯沉吟片刻,緩緩道,「若他信了,那他恐怕會去陝西岐山。」

蘇梨惑道:「去岐山做什麼?」

溫羽侯點頭道:「岐山是炎帝生息之地,鳳凰門的肇基之地。你應該沒有聽說過鳳凰門吧,那是一個有着百年歷史的秘派,極擅幻術。沈皇后與流星都曾在鳳凰門修習幻術,不過此事我也是與你一同北上那幾日才得知的。」

難怪停留在清河鎮和朔州城的那兩晚他都不在房裏,原來半夜離開是為了查此事。不過蘇梨此刻的心思自然不在那裏,她一聽「幻術」兩字便忍不住叫道:「難怪剛才流星使的就是幻術!」

溫羽侯訝道:「你破了他幻術?」

此時他們已出了宮城大門。蘇梨正欲開口,忽見前方不遠處有一人朝着他們匆匆走來,那人走近后一開口便道:「兩位可是溫羽侯和蘇姑娘?」

溫羽侯一點頭,只見他掏出一封信箋,道:「小的奉了新上任的京兆尹大人之命前來,邀請兩位明日賞臉去大人府里參加謝友宴。」

溫羽侯疑惑地展開信箋一看,不由啞然失笑,將信遞給了蘇梨。蘇梨低頭一看那落款之人的名字,也不由笑了出來:「原來是盧橘盧大人。」她說話時,感覺似乎盧橘攜著「京兆尹沿江主簿」那份摺子時的模樣還近在眼前,想不到這麼快就榮升為京兆尹了。

待送信之人走後,溫羽侯道:「我恐怕要先回王府一趟,有些事須當面問問靖南王。」

蘇梨心下一奇,為何溫羽侯說起自己父親時竟以封號相稱?但她自己心裏記掛着聞竹雨,便沒心思多問,只與溫羽侯約定明日盧橘府上相見,隨後匆匆道別,分道而行。

蘇梨心想此番去找流星,雖無法說動他出手去救聞竹雨,但好歹她如今有星祭指環在手,說不定能尋得救人之機。

誰料待她趕至城外廢塔時,眼前一片狼藉之象。塔外的雜草叢散發着陣陣焦味,半黑不黃地耷拉着,而塔外圍的石欄也是焦黑的一片,不時冒着殘煙。但最令人心驚的是塔頂,完全就像被烈火烤炙過一般,坍塌了一小半,完全沒了樣子。蘇梨一見塔頂便覺心頭一陣冰冷,塔頂不就是師父所在的地方嗎?

這時幾個人拎着一桶桶水向石欄潑去,蘇梨藏身在雜草叢中,強打精神去聽他們的對話:

「唉這次真的完蛋了,師父只出去了那麼一會兒,塔就着火了。」

「我已想好了,等會兒向師父稟報時,就說着火的時候,我們來不及衝上塔頂,待火勢止后我們去塔頂一看,只剩下灰燼了。」

「你直說聞竹雨死了不就成了?師父絕不會想聽我們這樣那樣的解釋。」

蘇梨聽到這裏就再也聽不下了,整個身子都一下子伏在了雜草叢中,將臉深埋在草下。她沒有聽錯,他們說「聞竹雨死了」、「只剩下灰燼了」——但怎麼會是這樣?那是像親人一樣的師父啊。她鼻中嗅着濃郁的焦味,腦中滿滿都是聞竹雨的音容笑貌,一雙手卻緊緊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了拾歡的聲音,這才驚覺地悄然起身,快速地逃離。

她本不想回後山小築的,但除此之外也無處可去。想不到她剛至小築就聽見了兩個說話聲,那是屋裏傳來的。

蘇梨的腳步戛然而止,臉上的表情也愣住了——說話之人一個是楚朝陽,另一人是聞竹雨!

原來聞竹雨沒有死,莫非是楚朝陽救了他?蘇梨想到這裏,又驚又喜,情不自禁地就要推門而入,好與師父相見。

但她指尖剛觸及門時忽然停了,她聽見屋裏聞竹雨的一聲長嘆:「這次全身而退真是多虧了你,從此以後,『絆』中再無我聞竹雨這人了。」

楚朝陽道:「放火燒塔是最能掩人耳目的伎倆,如此一來,拾歡也定深信不疑。」

蘇梨想起了文殊院的大火之謎,心想果然大家想的一樣,想要抹去所有痕迹時就靠一把火,廟堂草野無一例外。

這時楚朝陽頓了頓,又道:「那麼以後的事,師父是怎麼打算的?」

「也許會去找靖南王吧,我與他很久沒見了,也很久沒有與他一道下棋了,真是怪想念的。」

蘇梨聽到這裏,臉頰抽搐了一下。她知道師父素來愛下棋,但——靖南王?蘇梨心裏有一種很可怕的預感。

「原來師父與靖南王是多年棋友。」

「是啊,十年的交情了。」聞竹雨頓了頓,嘆道,「只是覺得對不起阿梨,她眼睛就是因半年前的那場『絕靖』之行受了傷。唉不過是靖南王托我安排的行動,其實任務簡單的很。當時只是想着不妨讓阿梨也參加一次多人行動,哪想到中間會生出這麼多波折,早知道就不讓她參加了。」

「如今她眼睛已經好了。」

聞竹雨頓了一下,緩緩道:「是嗎?那???我就放心了。」

蘇梨聽到這裏,一切都明白過來了:「絕靖」之行是靖南王主動向聞竹雨提出的,一切都走在計劃中,除了林篁與沈緣,除了深陷地牢的自己。原來是這樣,蘇梨冷笑一聲,無言地轉身,但一抬步便控制不住地腳下一扭,跌坐在地上。

身後的門吱呀一聲開了,繼而響起了聞竹雨驚愕的聲音:「阿梨?」

但蘇梨沒有回頭,也沒有動,只是背對着聞竹雨和楚朝陽坐在那裏。一時她身後也沒了聲響,彷彿空氣凝固了一般。

「師父,我先走了,你們聊吧。」

楚朝陽開口打破了沉寂,他經過蘇梨身邊時,又輕輕說了一句,「薔兒的妹妹朱薇,你認識吧?她如今在城南開了家葯館,希望你有空去坐坐。她在這兒沒什麼朋友。」

楚朝陽見蘇梨只是木然地點頭,也不知她是否聽見了,只能低嘆一聲,獨自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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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與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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