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外面的天色漸漸暗沉,明月樓中一層層亮起了燈火,樂聲仍然未止,《蒹葭》過後又是一曲《桃夭》,十分絢爛華美。不一刻,當《桃夭》也到尾聲,樓中屏風後轉出了四個穿淺綠羅裙的少女,兩執簫,兩捧笙,站定方位后,開始合奏,是一曲《宮城柳》。

樓中的閑談聲頓時停了下來,接着腳步輕盈,六個長袖飄飄的女子從屏風後走出,一般高矮,一般的柳腰曼妙,同時起舞,跳的是《拓枝舞》。

洛君平笑道:「五弟看這舞比之宮中的如何?」

洛憑淵回到洛城后,只見過一次宮娥歌舞,覺得眼前所見,比之綵衣紛飛的宮中舞姬,似乎更多了幾分婉約,口中只淡淡說道:「我向來不懂這些,判斷不出來。」

安王笑道:「我見五弟愛聽琴音,又連山中鳥鳴都留意,想必喜愛音律。就想該讓你來這明月樓。舞蹈也還罷了,白若菡的清歌確實值得一聽。」他見洛憑淵神色不豫,知道自己一出現,這弟弟多半已猜到幾分,索性直承其事。

洛憑淵反而不好再計較,想想自己人都來了,是誰拉過來的,似乎也無甚分別,一笑說道:「多謝三哥美意。」

林辰這才聽明白,想到來此的主意是錢瞻提的,暗暗瞪了他一眼。

說話間,《拓枝舞》已畢,六名舞姬都依次退到屏風後面,身影不見,想是屏風后另有通道。

樓內的燈火就在此時暗了下去,樓上樓下,都有婢女吹熄燈燭,只余有限幾盞。笙簫婉轉依舊,洛憑淵卻於其中隱約聽到了腳步細碎,從樓下拾級而上,伴隨着環佩叮咚。

林辰悄聲道:「來了。」

兩名少女手持琉璃燈在前引路,後面緩步走來一個白衣女郎,月環水佩雲裳,滿頭青絲大半垂落,只在頭上鬆鬆挽了個髻,迤邐而來,實是說不出地動人。臉上矇著青紗,看不清容貌,卻更引人遐思。

她走到屏風之前,襝衽為禮,柔聲說道:「若菡見過各位貴客。」

洛憑淵見她眼波如水,似是向自己看過來,須臾又轉了開去。再看樓中諸人的表情分明都寫着:她看到我了。

白若菡又說道:「今夜月色皎皎,清風徐來,蒙諸位不棄,於此水閣中相會,實是有幸。若菡近日來見到趙緬公子一首小令,感其詞中之意,這就作歌一曲。」樓中立時響起一片嗡嗡的議論聲,周瑜陽說道:「原來白姑娘今次選中了他的詞。」

林辰向寧王解釋道:「趙緬字繁昔,是湖州人氏,聞說他家中也是書香門第,叔父曾任禮部侍郎。趙繁昔四年前鄉試被點為湖州府解元,但不知為何在進京會試時沒有取中,他也不回去,就在洛城中待着,結交拜會其他學子。據我所見,此人頗有才學,時常有佳作流出。今晚唱他的詞,倒要好好聽聽。」

洛憑淵順着眾人的目光看過去,見到一張桌邊獨自坐着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眉清目朗,穿了深藍布袍,雖不華貴,倒與這擺放芝蘭的明月樓氣韻契合。

一名婢女上前送上琵琶,白若菡左手抱了琵琶,右手纖纖五指順次一撥,就是一輪金玉交鳴。

眾人都靜下來,白若菡已轉過紗簾。樓中半明半暗,唯有她坐的地方應是另安了燈盞,照得明亮。隔簾看去,倩影若隱若現,竟有廣寒清虛般的飄渺之感。

她盈盈落座,轉軸撥弦,樂聲自簾后漸次傾出,忽高忽低,時疾時緩,流轉間似能將整座明月樓籠罩其中。一輪琵琶語過後,曼聲歌道:

「平生多寂寥,瀟瀟暮雨鎖清愁,酒醒處,月如鈎,湖畔依依柳;

嘗嘆飄零久,笑問何日再登樓,願未遂,意悠悠,江海寄孤舟。」

歌聲清麗如珠,圓轉如意,每到細微曲折之處,無不宛轉深入,唱得淋漓盡致,加上琵琶音相伴,一曲唱罷,樓中彩聲雷動。懂文的人就低聲評論趙緬的詞,感嘆詞意惆悵,令人聞之同感傷懷。

安王見洛憑淵現出讚賞之色,心中暗想,此事已成了一半,笑問道:「這明月樓可是名不虛傳?」

洛憑淵點點頭,只把話題扯遠:「此間果然是清歌曼舞,料想若是在西子湖畔的明月樓,逢到皓月當空之時,聽到此曲,定勝似天上人間。」

白若菡唱罷從簾後走出,對喝彩的聽眾盈盈還禮,隨即走到屏風另一側,早有人將一張案幾抬到那裏,上面堆滿紙卷,都是來此的客人方才寫就的。此乃今晚的彩頭,各人都十分期待,若是能於這許多人中單單被揀中,可是幸運得很。

洛憑淵心中卻委實有些無趣,若他想得不錯,安王多半已動了手腳,讓自己被抽中。

白若菡信手在紙堆中捻出一卷,她身邊的小婢接過展開,向場中福了一福,笑道:「這可奇了,此卷中是一首無名詩,既無詩名,亦無落款,不知是哪位公子所寫。」

眾人看來看去,無人應答,不寫詩名也就算了,竟有人花了十兩銀子過來,詩也送了,卻不留名字,未免暴殄良機。

白若菡接了詩卷看過,輕嘆一聲,聲音極是好聽:「既不留名,足見這位公子是專為聽曲而來。若菡便不相請,這就唱出詞曲,以酬知音。」

她回到簾后,換了古琴。須臾,琴音響起,一時如流水淙淙,一時又如清泉印月,跟着歌聲傳出:「少室峨嵋雲嵐淡,玉女峰下月影寒,一山一閣一洞府,半壁江山半琅環。」

洛憑淵微感詫異,這首詩多年前曾流傳甚廣,連他在宮中也聽到過。但近年來早已無人提及,想不到今晚在這明月樓會有人寫下,由白若菡唱了出來。

安王的臉色自聽到抽中的並非洛憑淵,就不太好看,此時已有些發青。他早已命人在明月樓做過安排,務須讓白若菡配合。想不到她不但未遵吩咐,還唱了這麼一首。一曲未盡,他猛地站起身來,冷冷問道:「這詩誰寫的,給我站出來。」

幽雅的琴聲立即停止,樓中起了輕微的喧嘩,有人認出了安王,嚇得噤口不語。有幾個年輕人起先想上前理論,也被同伴按了回去,低聲耳語,不可妄動。

洛君平厲聲連問了兩遍,見樓中鴉雀無聲,無人承認。他狠起來除了天宜帝和太子等有限幾人,誰的賬也不買,又怎會將明月樓的規矩放在眼中。雖聽說不少權貴賞識白若菡,也不放在心上,反手將紗簾一扯,冷笑道:「將詩拿來我看,倒要核對筆跡,看是誰這麼大膽。」

白若菡低低驚呼了一聲。她剛剛唱完,還未蒙上面紗,紗簾一落,眾人目光到處,見眼前美人櫻唇瑤鼻,膚光勝雪,堪稱絕色,都是心中一盪;見她似被安王嚇到,又心生憐惜。

白若菡垂下眼帘,輕聲道:「我只是循例唱曲,公子所問之事,實是不知。」

洛君平拿過宣紙,上面工工整整寫着四句詩,看不出何人所寫。明月樓中的管事已慌忙上來,連連打躬作揖說好話,又讓婢女給白若菡蒙上面紗。

洛君平一時拿不定主意,此事可大可小,是否要眾人一一核對筆跡,或是找明月樓上下的麻煩,但他今晚意不在此,隨從都留在園外,倒有些躊躇。

洛憑淵見自己若不上前,沒人攔得下安王,只好勸解道:「三哥,算了,不過是一首詩,沒什麼大不了的。白姑娘年齡甚輕,恐怕連其中之意也不明了,何必壞了興緻。」說着,含笑扣住安王的手腕,把他往回扯了兩步。

安王覺出他用力雖不大,卻有點不容分說,心想:「這五弟看來倒是憐香惜玉。」如此雖與本來計劃不同,也算達到了目的。他的火氣有一大半是沖着明月樓不遵命行事而來,這時氣消了不少,對白若菡說道:「既然我五弟為你說情,看在他的面子上,這次就算了。白姑娘,卿本佳人,好好知情識趣,謹言慎行,自然無人和你過不去。」說罷,便徑直揚長而去。

眾人見曲已聽過,白若菡已覆上面紗離開,又怕安王再生事,本來想多留坐一會兒的人也都散了吧,轉眼間走得七七八八。

洛憑淵至此已意興索然,仍想着那首詩。

白若菡遣了婢女來請他和趙緬到樓下花廳一敘,林辰就帶着其他幾人先離開了,笑道回府等他。洛憑淵知道以安王的脾性,若是自己不留下待一陣,多半又要找白若菡的麻煩,就起身去了。

他來時化名為陸淵,雖說剛才叫了安王一聲三哥,明月樓中已知曉他的身份,白若菡仍以陸公子相稱,柔聲致謝,說道:「適才詩句,小女子雖見識淺薄,也知是說江湖中事,卻不知何處犯了忌諱。若菡飄零至此,也算半個江湖中人,在這洛城中,縱然只談詩賦,若是行差踏錯半步,也會引火上身,實是誠惶誠恐。」

趙緬嘆道:「聞白姑娘琴曲,便知光風霽月,只是帝都之中分外不同,有些話於別處可說,於此地就成了忌諱,確實須小心在意。」

洛憑淵看了他一眼,知道此人定是也聽說過什麼,當着自己又不好明說,淡淡問道:「白姑娘若是怕得罪我兄長,方才為何沒有抽我寫的詩卷?」

白若菡秀眉微顰,說道:「並非有意作對,只是我明月樓諸般規矩,不過為使大家都得些意趣。倘若誰家有些權勢,下道命令,若菡便奉命而行,陸公子不覺得甚是無趣么?」

洛憑淵聽她這般答話,十分有趣,想到她不奉命,果然襯得洛君平一番作為焚琴煮鶴,大煞風景,不免莞爾:「白姑娘自江南來,可明了這詩中含義,可曾聽說過琅環?」

白若菡伸指在身邊的古琴上曼然劃過,指端流出一串輕音,輕聲道:「若菡幼時,也曾聽說過,皇后是琅環宗主,以武林之力助聖上安定江湖,匡扶社稷,保境安民,令人嚮往。然而皇後去世后,不知為了什麼緣故,這些年來再未聽聞有關消息,傳說他們有些人現在江南,但若菡無緣得見。」

洛憑淵默然,白若菡所說,與他多年來在寒山派聽到的相去不遠,與中原乃至北方所流傳的說法相比,琅環在江南的名聲顯是要好許多。他說道:「在這洛城中需記得,莫談朝事,還有就是盡量不要提起琅環二字,以姑娘的才情能力,當可保無虞。」

三人敘談片刻,洛憑淵見白若菡談吐從容,既無矯飾做作,也不曲意迎合,對他及趙緬一般態度,心中又高看幾分。而趙緬亦是有才雅士,曾遊歷各地,說話言之有物,倒也還算愉快。

末了,白若菡命人找出洛憑淵寫下的那首《蒹葭》,唱了一曲,以為作別。此曲無人不知,但經她演繹,的確令人聽來心曠神怡。

洛憑淵從明月樓中回到鼎劍侯府時已經很晚,林辰不好意思這個時辰再來議論打趣,已回自己房中安歇,一切留待明天。

寧王睡到第二天早上起來,又聽到一個消息,太子府昨夜遭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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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闕韶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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