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

傀儡

長明殿外的風波一過,魏繹又歸於往日的清閑了。

他這小皇帝當起來很是省力,上朝不用費神,只需端坐著一概應允便是。

下朝之後,百官上疏的摺子也一併先由相府票擬。燕鴻每隔三五日,再抽空將票擬定的摺子送至宮中予他過目。送到御前的摺子要是少了一份,或多擬了一份,魏繹也無從得知,也從不會去追責。

日暮西沉,各宮陸續點起了燈,燕鴻才領著兵部尚書邵明龍與刑部尚書安保慶,前來御前呈折復命。

魏繹漫不經心地翻了幾本已被硃筆批註過的奏本,草草掃了眼,又隨手擱置一旁。

邵明龍是武將出身,正值壯年,朝中習武之人莫出其右,他上前一步:「皇上,臣請奏親持月底禁軍的考核。禁軍肩負皇城守衛,發生這樣的事臣難辭其咎,以肅整為要,切不可叫渾水摸魚之輩再亂了宮中綱紀!」

魏繹合上一本摺子,「准。」

邵明龍:「禁軍缺的人手,臣也會儘快從天策軍與逐鹿軍中挑選身手好的精銳補上。」

事已至此,魏繹順水推舟,做了個人情:「此等小事,邵尚書不必一一向朕知會,畢竟禁軍的本部就是兵部。」

「是。」

魏繹又看向了邵明龍身旁的官員:「安尚書可也有事呈報?」

安保慶年紀尚輕,不比邵明龍穩重,素日行事便一向乖張:「回皇上,也沒什麼大事兒,不過是刑部最近抓著了幾個犯人,都是十分厲害的餘孽殘黨,折了刑部不少人。這不,專門到皇上跟前來通報一聲,算是邀功來了。」

「賞。」

魏繹語氣極平,聽不出喜怒:「多虧有諸位愛卿幫朕,朕方得安枕無憂。」

他又掩袖偏頭打了個呵欠,似有些睏乏了,也懶得再看摺子。

燕鴻:「老臣還有一事。」

魏繹提了提精神:「燕相請說。」

燕鴻拱立如松,兩鬢起了白霜,在御前更顯威嚴之勢:「年關將至,關在衍慶殿的那個餘孽,皇上可審出了關於傳國玉璽的眉目?」

魏繹一頓,緩緩放下寬袖,捋平整放於腿上,道:「他皮相軟,可心性硬,朕得慢慢磨他。」

「皇上操勞,不妨將林荊璞交給臣來審。」燕鴻應道。

「論操勞,朕也不及燕相萬一。」

「皇上體恤臣下,臣感懷於心,恩重命輕,更應當為國事鞠躬盡瘁。」

「燕相是國之大器,社稷之重,那人區區一個籠中之物,哪值得燕相死而後已,否則得外傳是朕虧待股肱老臣。」

君臣之間一言一語,沒有一絲喘氣的空隙。要不是看這兩個人面色如初,仍是一派臣忠君、君敬臣的景象,旁人光是聽著,腦中的那根弦都要崩了。

燕鴻且先不出聲了,靜默地望著魏繹。

他雖站在龍座之下,可魏繹從龍座上看,並不覺得他比自己低微,乃至要高些,比他頭頂的帝冠還要高。

安保慶見勢,忙咧著嘴要替人轉圜:「皇上,燕相併無私心,只是——」

魏繹當即從容地打斷了他的話:「朕何時說過燕相有私心?燕相忠心,日月可鑒。」

安保慶一貫機靈能辯,可此刻恨不得能摑自己兩大嘴巴子。

燕鴻沉聲:「皇上想再多留他幾日也無妨,可五日之後的除夕新歲宴,煩請皇上也將那餘孽帶上,臣定能讓他交代出傳國玉璽下落。」

魏繹挑眉:「哦?」

燕鴻示意,安保慶隨即揮袖吆喝:「把人帶上來——」

幾個官兵便拖上殿一個蓬頭的男子,不知是死是活,那人遍體鱗傷,身上沒一塊肉是全的,好歹要進宮面聖,算是給換了件乾淨的囚服,可還是瞧不出幾分人樣。

「這是何人?」

安保慶:「回皇上,這人正是殷朝大將曹問青之子,曹耐。刑部三日前從京畿抓回來的新鮮貨,在京畿收購十餘家鐵鋪為餘孽打造軍火器械的人正是他。我朝追捕了曹氏七年,都沒抓住曹問青,可現如今逮到了他兒子也不算虧。」

「風流滿鄴京的曹三郎?」魏繹盯著地上那人良久,還是將信將疑。

安保慶面露狠戾,一把抓住了曹耐頭髮,往後一扯,將他的臉露出來給魏繹瞧,隱約能瞧出幾分往日的俊朗。

才三日就能將人折磨成如此德行,是安保慶才能做出來的事。

他言語中沾沾自喜,「不錯,曹耐以前是有這名聲。皇上還有所不知,他少時是林荊璞的侍讀,兩人關係匪淺,若以此子性命作要挾,事可成矣。」

魏繹低笑,接過一盅新茶,他呷了一口,皺眉不悅:「是要燙死朕?換杯涼茶來。」

奉茶太監彎腰為難道:「皇上,聖體要緊,外頭這天還凍著呢,哪能喝涼茶?」

「朕就愛喝涼的。」

打發走太監,魏繹才想起正事:「方才說到哪了?」

「皇上,除夕宴上以曹耐要挾林荊璞。」

魏繹頷首,又說:「林荊璞看著柔弱可欺,實則是個有膽色的,興許還是個薄情之人,區區一個兒時玩伴,哪能抵得過傳國玉璽的分量?」

安保慶笑了笑:「皇上,林殷餘孽至今未能根除,他林荊璞一個黃毛小子能抵多大用處,還不是全憑伍修賢與曹問青兩人撐著。伍修賢在外拉攏勢力,曹問青則常年潛藏在鄴京與京畿一帶密謀傳信,這鄴京城中究竟藏了多少殷朝死士尚不分明,連宮裡頭都有埋伏也未可知。此子,便是撬出鄴京餘孽之網的豁口!」

他說著,又朝向了燕鴻:「正如燕相所言,林荊璞如今身懸內宮,與外都斷了聯繫。宴上酣然,他若看到曹耐被抓,哪怕是為了穩住曹問青,也要想方設法留下曹耐命來,試問其心怎能不慌,又怎能不怕?」

魏繹笑意明了,從龍座上起身湊近去打量那曹耐,撒氣也往他身上踹了一腳:「誅心之計,燕相手段了得。朕,拭目以待。」

-

天氣轉冷,林荊璞漸漸起了咳嗽之症,他受傷的胳膊還動不了,不過已能下床緩慢走動,沒人伺候也勉強能自理。

禁軍將他的這間偏殿守得滴水不漏,膳房的一日兩餐,都是由常岳親自送至他面前。

林荊璞倚窗欞而立,站了有一會兒。

常岳送飯進去,見早上的飯食他還未動過,問:「你怎麼不吃?」

林荊璞握拳咳了咳,身上的鐵鏈也輕輕作響,明眸善睞道:「新年將至,你家主子說要宴請我一同賀歲。我留著肚子,到時好多吃上一些。」

常岳已然知道了此事,心嘆他單純無知,將碗筷擺了出來,肅聲奉勸:「現在不吃,只怕你到時候更吃不下。」

「倒也未必。」

林荊璞抓了一把米飯,攤開手掌伸出窗外,便引來了幾隻雪白的紅眼肥鴿停在他手臂上啄食。

常岳望著爭食的鴿子與林荊璞親昵,暖光煦煦,如春風來。這畫面隔得近瞧,人和鴿都像是在一副畫卷里,美得不大像是真的。

連他都得恍惚了,後知後覺,真是為魏繹捏了一把冷汗。

常岳皺眉質問:「宮中何人何時養起了雪鴿?」

林荊璞眼含笑意,瞳中卻薄涼如月,與常岳說:「這些鴿子瞧著蠢笨,又這般貪食,該是宮外飛進來的。」

常岳聽言后,疑心更重,暗中握住了劍柄,從屋內大步走了出去。

喂完手中米飯,林荊璞溫柔地將雪鴿驅趕了開,輕輕合上了窗,低聲與這群鴿子道:「熟米吃多了,容易拉稀,不給你們餵了。」

他一轉過身,鴿子血便濺到了窗紙上,雪鴿直直地墜了下來。很快,禁軍就過來察驗那幾隻鴿子的屍體,一隻都沒落下。

林荊璞抬眸望著那幾道灰濛濛的鴿子血,並不驚恐,他自若地攤開手掌,從指縫中取出一粒宛若米粒大小的紙團。

這是湫州特製的紙,薄如蟬翼,須得十分小心才不會破損。

攤開看過之後,林荊璞又若無其事地將那紙燒了,他動作輕慢謹慎,鐵鏈都不曾響過一聲。

可等他人再坐下時,一時擋不住從胸中湧上一陣煞人的咳意,咳出一口鮮血來。

這年,怕是過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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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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