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船

蓬船

翌日,臨近宵禁時分,夜闌沉寂,常岳親押送著一支裝貨的車隊從凌東門而出。

這幾日正是倒春寒的天氣,冷風砭骨,車隊又一路向東行了十餘里,方在一個廢棄校場停下。常岳一聲令下,其餘人紛紛後撤而散,只留下兩輛載貨的馬車。

常岳耳廓微動,扭頭只見夜色中一支飛箭逆風而行,不及防備,箭尖擦著他的肩而過,直直刺入車軸內心。

力道非凡,若這隻箭是順風的,只怕車已散架了。

「好箭術。」常岳感慨之際,又迅即拿劍鞘擋下了一箭。

這是一箭便是順風,雖是防住了,可箭氣凌人,直逼得退了他幾步。

「涯賓,不得無禮。」林荊璞在車內發話。

話音剛落,一高瘦的黑衣男子凌空飛下,跪在林荊璞的車外:「二爺。」

林荊璞從車上爬下,拍了拍他的肩:「無事。」

常岳打量那男子:「這位莫不就是一箭頂千斤的箭手沈懸,沈涯賓?」

沈懸在江湖中出名早,本是曹問青部下的弓箭手。他天生是個聾子,故而箭法不似尋常箭手,出奇制勝,凌厲驚人,也正因聽不見,他會說的話也沒幾句,「二爺」算一句。

沈涯賓走到另一輛車前,握箭劃開車門,見到曹耐的屍體,喉間一緊,又重重地將車門關了回去。

林荊璞此次出宮的機會,是跟魏繹討來的。不只是為了送曹耐回家,他還要親自去見曹問青一面。

「常大人,不如就送到這吧。按約定的,明日戌時我會在此地等你,一道回宮。」

常岳持劍站立,還不肯撤,疑心他會詭譎生變,是放虎歸山。

沈懸也握弓往前,冷瞪著常岳,恨不得與敵國之人就地廝殺血拚一場。

林荊璞一笑,從中攔下了沈懸:「常大人,這也是你家主子的令。你是他最信任的人,總不至於抗旨吧。」

常岳聽了,只得抱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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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荊璞由沈懸護送,從校場一路返行鄴京東市,穿了不知多少條狹窄民巷,又乘船到了南市一帶。

船行五里,三更已過,林荊璞沒有就近上岸,而是上了另一艘烏篷船。

船內等他的人正是曹問青,沈懸則留在船頭放風。

曹問青跪下行禮,肅聲斂目:「老臣拜見二爺。」

「國之不國,曹將軍又何須多禮,快請坐。」林荊璞忙攙起了他。

這些年曹問青潛伏在鄴京,林荊璞流亡在外,雖有互通情報,可少有見面的機會。如今的曹問青短褐布衣,兩鬢斑白,臉上溝壑墜垂,卻仍是氣度不凡。

「二爺這一路上可還順遂?」曹問青警惕地往了外探了一眼,示意放出蹲在岸邊的暗哨,加緊巡防。

「有涯賓在,自然順遂無恙。」林荊璞笑容一滯:「我沒把曹耐帶上船,藏在東市的潛安廟裡,那兒安全,也算是給他祈福超度了。」

曹問青咬牙謝罪:「犬子敗事,老臣實在是沒有臉面。」

「曹耐是為我而死。」

曹問青上一次見林荊璞時,他還是個不及自己肩高的小王爺,一身稚氣未脫,可也還算是天真懂禮。

船上搖晃,曹問青此刻再看林荊璞,見他眼中寂寥清冷,任世間再多的慘淡,也激蕩不起他的一寸殺戾之氣,他天生就是該玉葉金柯,高坐明堂而安享太平之人。

這亂世臟不了他。

曹問青覺得惋惜,愁悶了片刻,煮了一壺熱茶奉上:「二爺此番過後,還要回啟朝皇宮么?」

「嗯,明晚就回。」林荊璞接過茶喝。

「聽說,二爺是打算與魏繹聯手?」

曹問青挑著英氣的濃眉,綳著嘴角,話里頗有幾分訓責的意思:「他的父親魏天嘯是個潑皮,他又是個潑皮與尼姑生的孽種,後來又是被鄉里潑婦與太監養大的,可想其心性不端。聽說他先前為了對抗前朝,甚至培植助長內府勢力,可見其是個不分是非、不擇手段之人。」

林荊璞淡淡一笑,擱下茶盞,曈中漸漸聚起了威嚴之色:「若他是個德行高潔、至聖至明之君,將軍與我也不會坐在此地,籌謀復殷之事。」

曹問青一頓,偏頭忍氣道:「原是老臣妄言了。」

「皇兄生前與我提及,大殷若有一日敗,則必敗於世家之弊。近五百年來大殷權貴名臣更迭,唯劉、陳、姜、安、申屠五家聲勢漸大,其根基堅不可摧又錯綜複雜,朋黨相為,營私作弊,早已成為了朝中俎蟲。寒士投國無門,當年燕鴻深受其弊,十八年科考不中,懷才不遇,方才投奔的魏天嘯,一戰成名。就連將軍的功名,也是數十年來拿曹家軍的血肉拼搏換來的。」

曹問青面色發沉,話間連吃了三盅茶:「都是舊時的事了,何必再談這些。」

林荊璞又說:「燕鴻正是因此深惡世家風氣,所以他趁著新朝改制先廢了世襲制,定下了一族之中只能有一人能官居三品以上,且五品以上官員互不能通婚諸類的規制。而後他再廢了科考之制,改為選拔制,春闈秋闈已停辦了有七年,提拔的都是燕鴻看好的人,這也是為何啟朝都是他燕鴻的門生摯友。他是將世家崛起之路徹底斷絕了,可他燕鴻不免成了天下唯一的權貴。魏繹在朝中沒有親信,手不握兵權,六部之事他無力左右,只好仰賴內府奸宦。而今我設計砍掉了內府勢力,是把魏繹逼到了絕境,逼他不得不與我聯手,哪怕他有所猜忌,也要先保我,否則他才是真正孤立無助之人。」

林荊璞這些年跟著伍修賢在外,深知百年塗炭,餓殍遍野,中原已無可戰之兵,若是強行起兵攻打啟朝,只能是以卵擊石,自取滅亡。

他只能以身涉險,賭一招釜底抽薪。

「而今啟朝之重不是魏繹,是燕鴻。只要扳倒了燕鴻,啟朝自是一盤散沙。」

林荊璞目光忽飄遠了,單膝一跪:「若皇兄還在,以他的德行才幹,定不至於如我這般落魄。可為了苦難中的百姓,為了有朝一日天下才士無論貴賤皆有所用,還望將軍莫怪,助我一臂之力!」

曹問青聽言,熱血不覺已於年邁的身軀中涌動,方知自己輕看了這位大殷新主,忙去扶起他,緊接著也俯首擲聲:「君上有令,老臣當寧死不辭!」

「可是那燕鴻既已朝野側目,二爺與啟帝又要如何對付?」

林荊璞攏了攏袖子,說:「左右都是難的,我要是魏繹,便會澄源正本,想辦法恢復科舉為先。」

天將亮了,舟頭泛起了魚肚白,船夫收桿,將船緩緩停靠在一家客棧旁。

林荊璞掀簾而出,望見河道兩旁的小販已趕著早做買賣,菜葉上的雨露新鮮,放眼遠處風和日麗,昨夜料峭已散,像是春要來了。

他不覺笑了,心想也只有在鄴京才能見到這般景象。

「一夜不曾合眼了,我得找間客棧休息會兒。曹將軍不必擔憂,讓涯賓在暗中保護即可。」

林荊璞正要登岸,又想起一事,折了回去:「對了,聊了許多,差點忘了一事。」

曹問青恭敬:「二爺還有何吩咐?」

林荊璞穩聲:「查查寧為鈞的底細,此人名不見經傳,只知他是啟朝刑部的六品副吏司,不過估計這兩日便會升遷。他既不是我們的人,也不像是燕鴻朋黨。魏繹此番貿然啟用他,也有些蹊蹺。燕鴻也定會派人去查他,想必都是查不出什麼特別的,你往後留心著便是。」

曹問青謹慎記下了這個名字,「是。」

船駛遠了,林荊璞走進了不遠處的這間客棧,說要開間上房。

客棧的跑堂給他遞了個牌子,卻沒要收他的銀錢,好生招呼著,領著他上了樓。

推開客房門,林荊璞還沒來得及坐下喝口水,門后就有人用溫熱的虎口卡住了他的喉嚨。

要挾不像,親熱勉強。

「跟那老頭說了什麼,能說一夜?是朕先在宮外約的你,可這天都亮了,讓朕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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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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