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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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氏乍見女兒,又驚又駭,待就着火光看清她衣裳單薄、赤腳趿著鞋,忙脫下外衣將她裹起:「你這孩子!半夜三更的跑出來做什麼?快回屋去!」

一行說一行將她往屋裏扯。

藺知柔使勁掙脫開,指着火里未燃盡的一串黃紙錢:「阿娘,做什麼焚紙錢?」

「與你阿耶燒些紙錢,你一個小孩兒莫管閑事,趕緊睡覺去!」趙氏和常嬤嬤倒也不心虛,純粹是怕小孩添亂,秉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才瞞着她。

藺知柔一聽便知道不對,常嬤嬤前幾日去吳縣就是為了給她阿耶上墳,這會兒燒紙錢一定有別的緣故。她心裏有不祥的預感,抱住旁邊一棵桂樹:「你們不告訴我實話,我就在這兒不走了。」

常嬤嬤在旁道:「小郎的病沒好全,咱們替他禳禳災,小娘子仔細着涼。」

趙氏也道:「你莫管了,趕緊回屋歇息罷。」

「阿兄到底怎麼了?」藺知柔忍不住拔高了聲音,心裏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阿娘是怕嚇着你,」趙氏叫她攪得心煩意亂,「你阿兄丟了魂,不太曉事,話也說不利索,阿娘和嬤嬤要把他叫回來……」

藺知柔腦海中轟得一聲,變成一片空白,趙氏的嘴唇翕動,似乎還在說着什麼,藺知柔卻什麼也聽不見了。

古人把很多病症歸咎於鬼神作祟,她卻知道這些癥狀極有可能是不可逆的腦損傷。

藺知柔面無表情,看向趙氏的眼神卻涼如水,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幾乎有些瘮人。

她知道這事不是母親和常嬤嬤的錯,他們生於這個時代,必然受其局限,畢竟聰明絕頂的人也相信念佛可以消災,巫祝可以祛病,丹藥可以延年,甚至皇帝的尚藥局裏都有咒禁師。

趙氏和常嬤嬤,只是兩個大字不識、囿於內宅的古代婦人,怎麼能苛求他們擁有超越時代的見識呢?

何況缺少有效的藥物,即便由她親自照顧藺遙,也未必能改變結果。她只是需要排遣她的不平罷了。

趙氏見女兒這副模樣,差點以為她中了邪,嚇得扔下手中紙錢,蹲下身,直視女兒的雙眼,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搖晃:「柔娘,怎麼了?莫嚇唬阿娘!」

良久,藺知柔終於回過神來,對趙氏道:「阿娘,莫禳了,無用的。明日一早去找外翁,叫他尋個良醫來罷。」

「怎會無用,這法子是……」

趙氏說到一半便被女兒打斷:「阿娘若不願去,我自去求外翁。」

趙氏從未見過這樣的藺知柔。她這個長女自幼性子沉靜,時常心不在焉,對她這母親也沒有一般孩子的依戀,雖也柔順聽話,卻總彷彿隔了層什麼。

可她從未感到女兒如此陌生。藺知柔此刻的神情全無小兒的懵懂天真,彷彿她才是那個需要人操心看顧的孩童。

趙氏一時茫然無措,藺知柔已經將母親披於她身上的衣服褪下遞還予她:「我明早來看阿兄,夜晚風涼,阿娘和嬤嬤早些回屋罷。」

藺知柔嘆了口氣,無論如何,總要親眼看見,她才能夠相信。

初一的夜晚沒有月亮,群星亦為層雲遮蔽,只剩三兩顆孤凄黯淡地綴於天幕之上。

藺知柔穿過窄小庭院,輕輕推開虛掩的房門,屋裏黑燈瞎火,一片漆黑。

藺知柔不等雙眼適應屋內幽暗光線,摸索著往裏走,肩膀在衣桁上撞了一下,她也沒顧上揉一揉,徑直爬上床,裹着被子抱膝坐着,各種念頭紛至沓來。

她彷彿回到了上輩子,獨自一人去醫院取活檢報告,等待命運對她的審判,一時絕望,一時又生出幾分希冀。

不知不覺,外面淅淅瀝瀝下起了夜雨,藺知柔毫無睡意,聽着雨聲一直坐到天際發白,晨鐘響起。

又等了約莫三刻,終於從堂屋傳出開門的聲響,藺知柔立即披衣跑出去。

雨已經停了,天空依舊重陰未開,灰色雲層像濡濕的敗絮,堵得藺知柔心裏發悶。

一進廳室,只見趙氏則頹然席地而坐,滿臉疲態,顯然也是整宿未合眼,見了女兒沒什麼表情,只是朝她招招手

藺知柔心一墜,上前叫了聲阿娘,便被趙氏一把抱住。

藺知柔感到母親身體顫抖,伏在她肩頭啜泣起來:「柔娘,你阿兄的魂沒回來,阿娘該怎麼辦啊……」

藺知柔知道趙氏並非真的要她出主意,只是尋求安慰,便抬手撫了撫母親瘦骨嶙峋的後背。

趙氏哭了一會兒,直起身擦乾眼淚,摸了摸女兒披散的頭髮,啞聲道:「去看看你阿兄罷。」

藺知柔走進裏屋,見藺遙伏在案前,歪著腦袋端詳書卷和筆墨,彷彿是忍不住好奇,伸出根手指撥弄舊瓦製成的硯台。

「阿兄。」藺知柔叫了一聲。

藺遙恍若未聞,又抓起個墨塊把玩,藺知柔上前拿過墨塊。

藺遙這才注意到妹妹,抬起眼瞅她,秀美的鳳眼依舊清亮,可不復靈慧,只余懵懂。

藺知柔心頭揪緊,拉過他的手,從懷裏抽出帕子,一邊替他擦去掌上殘墨,一邊問道:「阿兄,還認得我是誰么?」

藺遙愣了愣,似乎沒聽懂她的話。

藺知柔放慢語速又問了一遍,聲音卻止不住打顫。

藺遙緊蹙雙眉,使勁想了半晌,這才猶豫道:「阿……阿妹……」

藺知柔既心酸又有些許安慰,至少還認得人,比她預想的最壞結果稍好些。

這時常嬤嬤提了竹編提籃走進來,一夕之間似乎又添了幾根白髮,她放下提籃,澀聲道:「小娘子也在,一起喫點飯罷。」

說着揭開籃上罩布,將幾樣吃食依次擺到案上,藺知柔一看,除了一大碗粟米粥,幾樣寒食節剩下的寒具,另比平日多了一碟細點和一小碗酪漿,多半是趙老翁特地吩咐廚房的。

常嬤嬤照例把那碟細菓子推到藺遙跟前:「小郎,喫不喫菓子?」

藺遙看了看粗瓷碟子上兩個捏成花形的面點,咧嘴一笑,重重點頭。

「小郎挑。」常嬤嬤鼓勵道。

藺遙伸出手懸在半空,似乎拿不準該選哪一個,比了半天。

趙嬤嬤催促道:「小郎拿一個便是。」

藺遙終於挑出略大的那個,放在掌心看了看,咽了口唾沫,忽然朝藺知柔伸出手:「阿妹,喫,菓子,喫。」

藺知柔垂眼看着孩子掌心裏的菓子,捏成花形的白酥中間微露紅豆餡,像顆小小的心。

她強忍住眼淚,笑着從哥哥手裏接過點心,咬了一口:「很甜。」

她從碟子上拿起另一個,遞到他嘴邊:「阿兄也吃。那口點心卻是堵在喉頭怎麼也咽不下去。

一旁看着的常嬤嬤再也忍不住,背過身去拿袖子揩眼淚。

天色漸明,趙氏估摸著趙老翁這會兒該起床了,親自去了正院,把兒子得了失魂症的事向父親交代。

趙老翁既驚且駭,來不及責備女兒將她蒙在鼓裏,囑咐她此事切莫聲張,一邊火急火燎地遣家僕去請劉大夫。

趙家做藥材買賣,與揚州城中的大夫多有往來,那劉大夫是大都督府醫藥博士,與趙老翁有二十多年交情,還曾受過他大恩德,聽聞趙家急請,當即騎驢趕了過來。

趙老翁親自站在門外相迎,待人一到,立即延入院內。

劉大夫診視完畢,對着忐忑的趙老翁和趙氏緩緩搖頭:「據老夫看,小郎患的非是失魂症,恐怕是傷寒毒攻心脈之候,老夫行醫多年,也只見過兩例,此症針石罔效,好在不至危及性命。」

趙氏當即失聲痛哭起來。

趙老翁送走了劉大夫折返回來,皺着眉,耷拉着嘴角,來回踱著步,走到趙氏跟前站定,抬手指着她半晌,最終只是一跺腳,重重「唉」了一聲。

外孫成了這模樣,神童試是考不得了,他那宰相阿翁的美夢也化作了泡影。

趙氏哭得昏天黑地,哭完短命的丈夫,又哭自己命苦無依,常嬤嬤起先是安慰她,不知怎的自己也坐地哭起來。藺遙不明就裏,叫他們這陣勢唬得不輕,縮在妹妹身旁,不安地吮起手指。

藺知柔一早料到是這結果,反而是最冷靜的一個,提醒趙老翁:「外翁,高縣令那邊……」

方才亂作一團,誰也沒注意藺知柔還在屋裏,趙老翁這時才發現外孫女,經她這麼一提,頭皮不由一麻,這不,高明府那邊還得交代過去,堂堂縣令紆尊降貴特地造訪,這交代談何容易?

一邊犯愁一邊回了正院,卻見僮僕手捧一個書函急急迎上來,滿臉喜色:「好叫主人知曉,縣衙差人送了這個來,說是高明府親筆寫的書帖,指明給藺家小郎的。」

趙老翁顫抖着手打開,只見除了兩軸書帖外,另有李陽冰制的松煙墨兩錠,並臨川滑薄紙一百張,禮雖不重,卻是器重勉勵之意。

趙老翁越發惶恐,思來想去,還是叫來么子商議。

他一共生了四個兒子,長子懦弱,放個屁都要媳婦首肯,二子眼高手低,心胸又窄,三子只知鬥雞走狗、眠花宿柳,只有四子肚裏有些內才,還娶了縣錄事的女兒,頗受器重。

不一時趙四郎到了,趙老翁三言兩語把事情一說:「我思量著,這事不好開口,須得勞煩親家做個中人。」

趙四郎道:「兒子也是如此想。」

兩人當即備了禮,往風化里去了。

本朝制度,清明日前後各有兩日假,江錄事剛巧在家,破天荒地親迎至屏門外,臉上堆笑對親家作揖:「恭喜親家翁,令外孫前程可期。」那「外」字咬得格外重,趙老翁也顧不得計較。

延入堂中分賓主坐定,趙家父子道明來意,單掩去外孫病狀不提,只說病重。

錄事聽完略一思量,卻是拍案而起:「親家翁着實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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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桁是掛衣服的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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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朝第一考霸(科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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