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三回
從猴子熬燈的初時,我一直都知道的。
初時只覺得稀奇,潮音島上的妖怪沒見過打鬥場景,因此也從未如此恐懼過。我是看多了恐懼,卻沒看見這種小事被嚇破膽子的。
可看了一眼,便常常擔憂。
擔憂他因為驚嚇過度突然離世、擔憂他把我當成生殺予奪的妖人、擔憂他因此生病。可我沒想到他只是害怕自己成為魔。
師父教過我良善,他說這是我做觀音的根本。
我自認為我是良善的,從不隨意改動他人命運,若是遇到疾苦,也會伸手援助。為生死離別動過心,為世間的生命感到欣喜。
3隻是良善到要求自己,我還做不到。
猴子有點太乾淨了,我不知道是否是因為花果山過於乾淨的緣故。
他本來是妖,當了一方大王,身上的妖氣卻依然乾淨。像王母蟠桃園的春日,像蓮池蜻蜓點水的漣漪,像靈山的空谷幽蘭。像草木亭亭,像青天流雲。
一時間找不到準確的言語道斷這種涉世的乾淨。
我曾經在午夜時候想過,為何我會將他留在島內。
曾經也有人闖入過潮音島,但我面都沒有露出,就設法讓這些不速之客自行離開。但那一天,冥冥之中似有天意。
後來我才知道,有些人的相遇,僅為了四個字,在劫難逃。
——
猴子醒來后,又有點獃滯。沒有辦法從夢魘中徹底蘇醒,我問了好幾聲,他才突然彈坐起。
「這是哪裏?花果山還在嗎?我要去看看!」
「猴子。你剛才看見的都是假的。」
猴子不相信,「假的?我不信,我要回去看一眼。」
我在空中輕輕撫掌,玄光鏡展示了猴子心心念念的花果山:「你想看誰,都可以看見。」
猴子呆看着玄光鏡好一會,才漸漸緩過神。
靈犀沒好氣地把葯放着,把門關得很響。猴子看着她離去的身影。終於一點一點分清楚了夢和現實。
夢裏面有些人在現實中確實走了。但並非是因為戰亂,大多數是壽終正寢。
猴族長壽,猴子是妖,比他們更長壽。大概是看多了太多同類的生離死別,反而很難忘懷,所以籠魘中的景象,讓他直接代入了進去。
我只知道人族會這樣,卻不知道妖族也有這樣的。一時間不敢出聲打擾。
「阿音,多謝。我想一個人靜靜。」
猴子把腦袋埋進膝蓋里,不知道又想到了什麼。
我決定給他自己靜一會,一出門就看見兩個人站在門口,見我出來了,探著的兩個腦袋才縮回去了。
「師姐好,我是普賢。」
「師姐好,我是文殊。」
這兩個人我知道的,就是一直監視着我的小師妹。
「我們是來接你的。」普賢說。
「師尊生氣了!你得快回去讓師尊消消氣!」文殊說。
「師尊生氣了太可怕。」文殊又說。
「整個靈山都心惶惶的。」普照補上。
這兩個人似乎就不能獨立說一句話,莫名很聒噪。我回眼屋裏,道:「明日天一亮,我一定去領罰。」
文殊普賢往裏面看抻了抻脖子,互相對視一眼,顯然都不清楚裏面那人究竟是誰。
「是後山的妖靈,平日裏最頑皮,因為胡鬧跑了出去,我這才將他捉回來。」我解釋道。
雖然她倆日日看着潮音島,卻也有疏懶得時候,更別說記住一草一木了,也不好追問。畢竟追問下去,第一個受罰的就是她倆,也就點了點頭。
「那我們就天亮走。」她們說。
「你天亮前能治好這個小子嗎?」靈犀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邊上,神情十分不悅。
「靈犀姐姐,謝謝。」
靈犀不領情,轉過身去,又消失在光圈之中。
我本來以為靈犀會把猴子的事情一起告訴師父,如今看來是我多慮了。靈犀還是那個靈犀,怎麼可能會變呢?
天色本不早了,我帶了飯去看猴子,把他的屋子點亮。
猴子縮在床角,我推開門的時候明顯被嚇了一跳,見來人是我,才安心下來。
「你該吃點飯了。」我將吃食都擺在桌上,朝他伸出手。
猴子盯着我的手,半天才擠出兩個字:「不餓。」
我便端著吃食坐在床邊。
「靈犀給你熬了粥,說這東西溫生,適合你現在進食。」
猴子盯着粥出神。
「夢裏面,我也吃過。」
猴子大概說的是我沒進去夢境之前,世上有掛礙者身陷囫囹,那些未盡的怨靈,便在籠魘中一日又一日將往事重演。其中也包括這種溫暖的畫面。
「猴子,夢裏面都不是真的。」
「發生過,只是我經歷的是夢。」猴子很倔。
「吃一口粥,你就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了。」
粥已經送到嘴邊,猴子看着我,終於開了嘴。
一股溫熱通過喉間經流遍四肢,猴子的僵硬一瞬間融化了一些。
「還吃嗎?」我溫聲問道。
猴子點了點頭,我將粥送至嘴邊,他卻不再張口,伸手要奪湯勺。我卻不為所動,始終保持着喂他的姿勢。
「我、我自己來。」猴子被嚇傻了,說話都有點不利索。
但我執意如此,猴子進退不得,只好張嘴。
房屋很靜,只能聽見勺碗碰撞的聲音。我在屋裏點上了幾隻蠟,暖光將屋裏的溫柔暈開。直到吃完了整份粥食,猴子蒼白的臉色才有一些轉機。
「那些人還會回來嗎?」猴子問。
我:「那些人死於非命,乃是人禍。那些始作俑者必定會擔受天譴,永世輪迴,直至債還清為止。等到那時,那些人的魂魄就會重新入輪迴。」
我耐心地將鯨獸的緣故與猴子說清了,猴子始終沒有反應,像個木偶一般,卻也認真地聽了。
一股倦意迷上猴子的眼睛,可還是倔強著不肯屈服。屋中的燭火但凡有一絲閃動,他便撐着眼皮死死地盯着蠟燭。
我為他整理好被角,催促他睡下。
猴子搖搖頭,又往牆角縮了縮。
「雪人。你再不睡覺,明天就要化了。」
猴子不為所動。
「猴子。你又要熬燈,這點膽量怎麼去方寸山?」
猴子的眼睛眨了一下。
「猴子。」我嘆氣,「你想得太多了嗎。」
猴子又變成了木頭人。
猴子一夜之間瘦了許多,此刻蜷縮在牆角,這半大不點的小猴子變得更小了。
燭光勾勒他的五官,湊近看,皮膚也被照得玲瓏溫良,惹得我鬼使神差湊了上去。
啵——
方才如同一灘死水一樣的房間砸了個巨石。
猴子的脊背死死地和牆貼在一起,僵硬地看着我:「你——」
「果然是在海邊上長大的,這臉也是極水靈。」我不舍地回身正做。
約莫沒察覺我這麼不要臉,他那臉登時紅的像熟透的柿子。
「阿音,六界皆言你們西方與東方十分不同……直至今日,我才有所察覺。」
我尷尬地笑了:「如何不同?」
「你——」猴子臉更紅了。
「不是你原先教給我的么?」
猴子一愣,臉色又繽紛起來:「那都是我胡諏……」
「你初來島上那幾日,日日在後山遊說。說你如何見多識廣,外面的世界如何斑斕多姿,弱小的人族如何強大、如何相愛。不是你說的么,表示親切,就可以親親或者蹭蹭那人的臉。難不成你都是瞎編的?」
「這……」猴子全身的神經放鬆下來,開始思考如何應對。
我心裏更加難受。
原來的猴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如今轉了性子,天壤之別。都怨我沒能好好照顧他。
「阿音,倘若習得一身本事,也不能將好的人保護好,也不能讓惡人停止作惡。那究竟又有什麼意義?」片刻,猴子道。
「修行之人心中自有道義,可並非人人都能成為修行者。倘若人人都是修行者,這天下恐怕難有和平。」
猴子若有所思,聽着聽着,眼皮就耷拉了下去。
「猴子,我明日要出島。你和靈犀姐姐好生相處。」
猴子睡意朦朧地嗯了一聲,囈語似的:「你去哪?」
「我榮升上神,天庭要給我嘉獎宴請。三日就回來。」
也不知道他聽沒聽進去,等我說完,他已經進入夢鄉。
我推開門,外面又開始下雪,天邊蒙蒙的亮光。
普賢和文殊在外面等我一會了,伸直了脖子,說:「師姐,天快亮了,我們走嗎?」
「走。」我收緊披風,沖着對門的方向道:「靈犀姐姐,務必讓他好生休息,多謝!」
靈犀的屋子有夜明珠亮起,算是應答了。
潮音島外風雪連綿,若不是有靈獸帶路,也難以辨清方向。
我忽然慶幸了起來。
慶幸方圓千裏海霧風雪,而我獨有百里松濤香酒,一猴一蛇,一屋四季。
——
靈山。
大雷音寺第一次站滿了三千子弟,我跪在繁複的藻井之下,接受着各位羅漢迦葉的審判。
有些師兄弟與我差不多大,眼神中透露著恐懼和憐憫。可見師父有多生氣。
「為師要你在南海閉關修鍊,你倒管起異族的家務事了。六界雪片一樣的罵聲不斷飛向本座,你說,你要如何改過?」
師父大概是從哪裏趕回來的,看起來有些疲憊,可也不妨礙他的氣場死死地壓住我。
我受着聖人威壓,只道:「任憑師父受罰。」
「你倒是說的輕鬆。」師父冷哼一聲,「雷刑水牢,於你而言不過是泥潭裏走一遭。如何能堵住六界悠悠眾口?」
「回稟佛祖。」一個羅漢出列,說:「觀世音五行屬水,又是剛升上神。不如便讓她一闖太上老君的霹靂熔火陣,如此,天庭自會幫我們說明。況且觀音日後想要成佛,須得過涅槃,也算是為以後做準備了。」
師父滿意地點點頭:「可。」
「回稟師父。」一身金衣的人忽然擋在我身前跪下,「師妹年紀尚小,縱使天賦了得,也難懂五行之道。若有差池,六界定要懷疑師妹的本事。這又如何是好?」
師父猶豫地看着我。
「大師兄,我願意闖霹靂熔火陣。六界的凶獸不過如此,我也早就看膩了。正好去見見世面。你不必替我說話。」我說。
金蟬子回頭,嗔了我一眼。
「那便三日雷刑。金蟬子,普賢文殊,送觀音去天庭領罰。」
言罷,師父便遁了。大殿內眾人皆鬆了一口氣,開始散了。
「師妹。」金蟬子將我扶起,「你如今越發冒失了,好在我與師父事情都辦得差不多了,就是回來趕得緊。師父這才生氣。你以後千萬要謹言慎行。」
金蟬子亦是從小就跟着師父的,他比我大三萬歲,是看着我長大的。只是我與他修的道不同,極少往來。
「多謝師兄。」我連連道謝。
「師妹不必客氣。」金蟬子看了看我身後的普賢文殊,「你不修羅漢道,受雷刑自是極苦。恐怕需得修養一年才可能恢復了。」
「一年?」我驚呼了一聲。
金蟬子被我嚇了一跳,道:「師妹覺得長?從前師妹大戰窮奇,被他一口黑血毒了三年,法力全失,亦沒見你如此大反應……」
「那自然是不長,只是……」
「只是什麼?」
我不敢告訴他,只能笑着說沒事。
天庭早年的路都有陣陣罡風,我一路躲著,一路又忍不住擔心。
看來師父真是很生氣,早知道在粥里多下點葯了。也不知道猴子醒過來,我還沒回去。他會不會和靈犀兩人斗得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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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各位看官說個遲到的新年好。
熔火霹靂陣是個伏筆,前文提到過,給小七的金丹,是孫悟空闖過太上老君的陣得到的。這個陣阿音也會闖一次。
這章算不算髮糖?
(絞盡腦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