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死
越珍惜時間,時間過的越快。
唐星最終也沒能熬住,在他懷裡一覺睡到天亮。
早晨醒了之後看著空了的床畔,懊惱的錘了好一會兒床,頭一回痛恨自己賴床的習慣。
又趕緊穿好衣服跑了出去,結果找了一圈也沒找到。
她越發焦急心慌,卻在路過廚房的時候遇到了唐明徹。
如今萬榕少食多餐,經常是唐明徹為她準備,想必是過來送碗的。
他雙手沾水,輕甩著水漬,冬日的風使他指尖微紅。
院子也就那麼大,自然也看見了唐星,在原地愣了一會,隨後垂下視線就要走,像往常一樣對她視而不見。
自從他知道了后再沒對唐星說過一句話,唐星也是任由著,只不過這次她不想了。
「哥哥。」
在唐明徹與自己擦肩而過時,她突兀的叫了一句。
從前日日喚著的哥哥,如今聽著,叫倆人都有些恍如隔世。
唐星看著那個背對著自己,僵硬的身影,抬步走了過去。
唐明徹聽著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幾欲想拔腿就走,喉嚨有些乾澀,艱難的吞咽了下,到底還是沒有動。
然後就感覺到自己的左手被一雙冰涼的手抬起,最終放在她頭上。
唐星只扎了個麻花辮,沒戴那些小蝴蝶,所以他手下儘是她細軟涼滑的髮絲。
這個動作是自己從前最愛做的,在他眼裡,唐星永遠都是長不大的妹妹。
他有些恍惚,從前的事好像離的很遠很遠,可如今又好像突然被拉至眼前。
「哥哥,對不起。」
她聲音有些低啞,平靜中摻雜著無奈與歉意。
她能做的只有這個了,唐明徹是個很好的哥哥,可是所有事她都不能說、不能解釋。
只能以這種形式為他們之間短暫的兄妹情誼畫上倉促的結尾。
唐明徹手上的水漬已經風乾,只剩下僵硬的涼意,眼睛也被吹的發紅。
他沉默了很久,最後也只是手掌微抬,以極輕的力度拍了拍。
隨後便抬腳頭不回的走了,被風捲起的衣擺似是挽留。
唐星看著他的背影,長長的嘆了口氣,然後揉了揉發紅的眼睛,又繼續去找萬昭。
結果又找了一圈還是沒找到,最後也放棄了,抱著膝蓋坐在門口的石階上。
腦袋裡的思緒像是一面碎掉的鏡子,碎成大大小小的碎片。
一會兒撿起這片,一會兒撿起那片,卻都不是完整的。
「似玉?你怎麼在這裡?」
雜亂的思緒被打斷,唐星抬頭就看見萬昭站在自己面前,表情有些驚訝。
他伸手扶了一下唐星沒扶起來,見她沒有起身的意思,乾脆也坐了下去。
心疼的包住她的手捂著,即便他們都知道這是捂不熱的。
「我送你回屋好不好?」
萬昭一邊往她手上哈氣搓著,一邊討好問著,似乎對於自己不告而別的舉動感到抱歉
可是他以為唐星還要再睡一會兒的......
唐星搖了搖頭,儘可能的藏起難過「你去哪了?」
萬昭剛剛眼裡心裡都是她那麼一副小可憐兒的模樣,經她這麼一問才想起來。
一隻手握住唐星的,另一隻手伸進懷裡,拿出個不大不小的油紙包。
「我見你之前那些酥糖時間放置太久變硬了,就去給你買了些新的,都是你愛吃的,還不傷牙。」
唐星從前極愛吃這些甜東西,可不知何時起,她便很少吃,那麼一小包,許久也吃不下,直到風乾變硬。
萬昭以為是臨歧的不合她口味,循著自己從前吃過的味道,找了好久才找到差不多的。
他見唐星只垂眸看著那包糖,又說道「我讓店家少放了些糖,既軟又不傷牙。」
唐星伸手拿過那包糖,觸碰的地方透出些餘溫,她心口刺痛,眼睛泛起一圈的熱。
又不敢抬頭,強逼著咽下去喉嚨處的酸澀。
「.....不喜歡嗎?那我去買些解悶兒的回來。」
直到聽到萬昭有些忐忑的聲音,還要起身走時,才抓住他慌亂點頭,胡亂應著喜歡。
又像是為了證明一般,打開油紙包,隨便拿了一顆塞進了嘴裡,眼睛亮晶晶的笑著說好吃。
她這孩子氣的幼稚動作成功討好到萬昭。
他剛翹上去的嘴角卻在看見唐星微紅的眼眶時僵在了那裡。
有些慌亂的捧住她的臉,又被唐星心虛的躲開。
這時恰好響起馬蹄聲,唐明徹從後門牽出了他們二人的馬。
上面掛著行李,從行李的大小就能分出哪只是萬昭的。
畢竟唐星給他帶的東西太多了,他又『逆來順受』。
唐明徹的準時到來,解了唐星的困境,她連忙起身走到萬昭的馬旁邊,掂量著行李。
又故作輕鬆的說著「這次外出保准你們什麼都不缺!」
她聲音輕快,臉上笑容也不作偽,剛剛的紅眼圈彷彿只是錯覺。
隨後氣氛就僵硬了下來,唐星也尷尬的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
唐明徹看了眼他們二人,嘆了口氣「我去前面等你。」
也沒等萬昭答應,直接翻身上馬,臨走前正好對上唐星看向自己的視線。
對著她點了下頭,便算是示意了。
他走後,萬昭走至唐星身前,遲疑的用拇指輕蹭著她眼角。
語氣放的極輕,像是怕驚到她一般「我會儘快回來的。」
唐星見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樣子,突然就不想哭了,用盡全力扯出一抹笑,點了點頭,手覆在他手背,臉蹭著他手心。
「我會照顧好自己,會每天都想你的。」
一番情話,直接化作胭脂染紅了萬昭的臉,懊惱的扣住唐星後腦,一個深吻就印了上去。
等二人喘息都有些困難時,才放過彼此。
唐星喘著氣,感受著他胸膛的搏動,突然就笑了。
結果在某人眼裡就成了嘲笑....還是嘲笑自己技術不嫻熟的那種。
剛降下去的懊惱又爬了上來,不服氣的又親了上去,不過只是淺淺的幾個吻。
他聲音有些沙啞囑咐著「這幾日不要出門,安心等我回來。」
唐星這才注意到,他竟趁著這麼一會兒,在房子周圍用怨氣布了結界,以保護自己。
漆黑的一層,並不壓抑,只讓她覺的安心。
唐星乖巧的點了點頭,那雙眼睛始終捨不得離開萬昭「你也要保護好自己,別叫我擔心。」
二人黏黏糊糊,再這麼下去,萬昭是永遠也走不成的,雖然他很不想走。
於是用力抱住唐星,恨不得揣進懷裡帶走似的,又說了些囑託,才翻身上馬。
看著仰頭望著自己的唐星,萬昭笑了下,不知道第幾次重複著「我會儘快的,不要擔心我。」
唐星看著他駕馬離開,腳下也下意識的跟出去,眼見著要出結界時,萬昭將馬頭調轉看向自己。
揮手示意自己回去,又頓了頓笑著沖自己喊著「等我回來,我們成親。」
說罷便頭也不回了離去,唐星看著他紅衣黑髮最終化作一個小點,逐漸消失。
所有的偽裝土崩瓦解,終於控制不住的跑了出去,眼淚奪眶而出,卻怎麼也追不上。
最終跑不動,跪在地上號啕大哭。
她等不到了,等不到萬昭回來,等不到嫁給他。
所有的美好都有如夢幻泡影,在這一刻全部粉碎。
過往的種種也都像是刀子,每想起一點就割在身上一刀。
猶如凌遲,疼的她幾乎不能呼吸,剛剛還離她那麼近的人,如今再也抓不到了。
唐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嗓子啞的說不出話,眼睛紅腫。
渾渾噩噩的回到了房間,看著那一包酥糖。
鬼使神差的打開,放進嘴裡,嘗到的卻是無盡的苦澀。
可她仍舊吃著,到最後用手抓著一把一把的往嘴裡塞,伴隨著咸澀的淚水。
過多攝取的糖分還是傷到了牙齒,傳來一陣陣的刺痛。
疼的她皺起眉頭,卻仍舊吃著,甚至不怎麼咀嚼就咽了下去,很快那麼一包糖就見了底,只剩下褶皺的糖紙。
她坐在榻上,臉上的淚早已風乾,呆愣的盯著一處一動不動,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等傳來一陣吱呀聲她才回神,下意識的以為萬昭回來了,連忙跑了出去。
「阿昭!是你回......」
她滿懷希冀的跑出去,結果只是風吹動了半開的門,屋子裡陰森森的冷,連個鬼影都沒有。
整個人又沉寂下去,向外面看去,已經將近黃昏,她發了半天的呆。
「宿....宿主,你馬上就可以回家了......」
她這副樣子倒是嚇到了007,生怕她改主意,唯唯諾諾的開口,委婉的勸慰著。
唐星看著冷清的院子,沒有回答,007也不敢再說什麼,生怕刺激到她。
過了好一會兒,唐星長長的嘆了口氣,拖著步子走向了廚房。
淘了些米放進鍋里慢慢熬著粥,時不時的攪拌兩下。
熬到一半她突然又扔了飯勺跑去了書房,一連串反常、無徵兆的動作著實嚇壞了007。
她跑到書房手忙腳亂的翻出筆墨紙硯,想把自己的所有事都寫下來告訴萬昭,可是臨下筆,心卻驟然一痛。
不禁惱怒,一把甩掉筆「我留個遺書都不行嗎?」
然,007是不敢說話的,生怕刺激到她此時脆弱敏感的神經。
得不到回答的唐星獨自發了會火又黯然下去,寫了又能怎麼樣,他們都沒可能了。
那是兩個世界啊。
還不如讓他以為自己死了,也好讓他死心。
想通這一點,真是讓人無奈又絕望。
苦笑了下,步履蹣跚的往廚房走,走到一半又折回了自己房間。
拿出了放在不起眼角落的百寶箱,放置在床榻上打開來。
細數著裡面的一件件禮物:皮影、玉兔子、兔兒燈、金絲鈴鐺....還有許多他後來送的小禮物。
甚至當初的那朵小花,因唐星滴裹了一層蠟油,得以保存的很好。
她想著想著就痴痴的笑了出來,當初那人隨手採的花,自己都寶貝的不行,哪裡知道現在禮物多到一個箱子都快裝不下了。
突然又想起什麼,起身走到梳妝台,將那把木梳也放在了箱子里。
曾經她羞於將這些東西給萬昭看,女兒家的心事總是遮遮掩掩,可如今她想全部展現給他。
將自己所有心意都留給他。
隨後唐星回到了廚房,扔掉了剛剛熬到一半糊掉了的粥,換了鍋新的。
臨出鍋前她頓了下,掏出些東西放了進去。
那是一種葯,可以讓人喪失行動能力一兩個時辰。
雖然萬榕現在虛弱的很,可她不敢掉以輕心。
等忙完這些,天都快黑了。
再看到萬榕時,她正靠在床頭髮呆,唐星不禁有些愧疚,半天了才來送吃的。
「榕姐姐,對不起,我有些事耽擱了。」
萬榕聽到聲音看向她,虛弱的安慰著「無妨,我並不餓。」
唐星尷尬的笑了下,沒說什麼,坐在床頭給她小口喂著。
然而萬榕只吃了小半碗就吃不下了,唐星放下了碗,忐忑的等著藥效發作。
萬榕看了看安靜坐著的唐星,她從前向來是最活潑的,如今竟也變的沉默寡言。
「似玉。」
唐星聽到聲音抬頭茫然的看著她。
萬榕輕笑了下「阿昭有沒有說什麼時候提親?」
聽到她這個問題,唐星難得的有些局促「嗯,他說回來便娶我。」
萬榕眉頭舒展開,點了點頭「那我便放心了。」
她知道因著自己,也耽擱了他們二人,這實在不應該。
隨後側過頭從枕頭下取出個鐲子,想要遞給唐星,結果半道手上沒力氣,又垂到了腿上。
萬榕愣了下,眼裡劃過痛楚,隨後裝作什麼都沒發生般說著「這是我母親給我留下的,現在送與你便算是提前的賀禮了。」
見唐星只是愣愣的看著那隻鐲子,繼續自顧自說著。
「你和明徹的事我都知道,你不要怪他,這世上太多身不由己,我都明白。」
她不停說著,越說越像是遺言,處處透著死氣,說的多了,還有些氣喘,難以呼吸般,卻沒辦法抬起手遮擋一下,顯得狼狽至極。
從剛剛開始便一直不說話的唐星,突然站了起來,垂著頭拿出了懷裡的兩極。
在萬榕愣怔的眼神下,開始在地上刻陣法,一言不發。
等到陣法初見雛形時,萬榕瞪大了眼睛,全身開始顫抖,也明白了唐星的意圖。
甚至明白了自己全身不能動彈的原因,原本以為是死之前的徵兆,卻不想....
她見唐星仍在刻畫陣法,卻只能聲嘶力竭的求她停止,其他的什麼都做不到。
唐星死死握著匕首,用力到指尖發白,等到冷汗遍布全身時,終於完成。
又一言不發的將萬榕半托半抱的放在其中一個陣法中間。
看著地上隱隱發光的陣法,又看了看手中的兩極,嘲諷的勾了下唇。
長庚....真是不見自己死不死心。
兩極他給的,陣法他教的,甚至曾經為了掌控自己,還特意下了蠱蟲,不就是為了如今嗎。
唐星沒有理會萬榕的反對哀求,在她胳膊上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傷口卻沒見血肉,滿是黑色的蠱蟲在皮下蠕動。
隨後她自顧自的走進另一個陣法。
此陣名為陰陽陣,陽陣會釋放出純正的罡正之氣,驅逐邪祟。
而陰陣則恰好相反。
等驅動陣法時,萬榕身體內的牽機蠱會被罡正之氣灼燒,可若是沒有另一個載體,牽機蠱反而會在宿主體內亂竄。
可若是有了另一個、甚至更好的容器,它們便會爭相恐后的出來。
唐星坐在陣法中,對著萬榕笑了下「榕姐姐,你不要自責,反正救不救你我都會死,你和哥哥以後一定會幸福的,那隻鐲子,你便當我收下了。」
她頓了下又繼續說,只不過再掩飾也還是帶上了哭腔「幫我照顧一下阿昭,不要讓他犯傻,告訴他,無論我在哪,我都永遠愛他,他永遠都是我的小公子。」
說罷,也不等萬榕作何反應,對著自己的胳膊狠狠劃了一刀,聞到九陰女血液味道的牽機蠱在萬榕傷口處伸出一些,在空氣中試探。
在唐星驅動陣法后如突破牢籠的困獸,黑色的骯髒蠱蟲短暫的暴露在空氣中后,全都順著傷口鑽進了唐星身體里。
萬榕身上的黑色紋路也在漸漸消失,繼而爬上了唐星的身體。
疼,身體里每一處都在疼,唐星感受不到外界的任何,只能聽到身體里血肉被啃噬的聲音。
她死死咬著唇,咬到皮開肉綻都感覺不到,滿嘴的甜腥味,手用力的扣著地,指甲甚至開裂,帶動血肉。
可即便如此,也抵不過牽機蠱帶來的痛苦,最終發出壓抑的痛呼。
不知夠了多久,她在一望無際的痛苦中似乎聽到007的聲音,強睜著眼睛,在一片淚眼模糊中看到萬榕藥效未過,躺在另一個陣法中,滿臉淚痕,嘴巴開合,不知說些什麼。
而牽機蠱已經盡數進了自己的身體。
她如今的身體本就因陰氣過重而有些萎靡,如今加上那些黑色蠱蟲紋路,更顯的可怖無生氣。
唐星讓007灌著營養液,想出去卻站不起來,看著近在咫尺的門,用手扒著一點點向前爬去。
袖子上移,露出另一條完好胳膊上的紅色髮帶。
人說死前往事會一幕幕回放在眼前,她如今知道,這是真的。
從前的所有、她與萬昭的所有,全部出現在眼前,那些大大小小的回憶,串聯在一起,似乎有一輩子那麼長。
多麼美好,可是她後悔了,後悔沒有給他寫一封長長的信,後悔沒留住他,看上最後一眼,後悔...讓他愛上自己。
若是都沒有,她就不會這麼難以割捨,就算痛苦,也是自己一人的.....
她痛的控制不住想要蜷縮一團,淚水模糊了整個視線。
隨後突然傳來了任務完成的聲音,身體突然輕盈,痛感也減少,猶如臨死前的迴光返照。
唐星撐著力氣站起身,忍痛跌跌撞撞跑向自己的房間,摔倒在地上無數次,又爬起來。
還差一點.....就差一點。
她想再看看百寶箱,想看看他們的定情信物。
可是上天似乎從來都針對她,讓她生生倒在百寶箱前,哭著不甘心想爬過去,卻再沒爬起來,也再沒能多看上最後一眼。
倒在地上再沒了氣息,靈魂離開的那一瞬似乎聽到007告別的聲音。
「宿主,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