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葉春葳蕤,三

蘭葉春葳蕤,三

杜蘅得了大伯父一番鼓勵安慰,頓感天也亮了,心也開了,晨起坐在窗下攬鏡自照。鏡子好幾年沒磨了,鏡中人影影綽綽,帶着虛晃一槍的重影,看不大清楚,然少女總是美的。她難得細細描眉,用淺絳色塗了櫻桃小口,戴兩朵珠花,自謂人比花嬌。

房媽媽走來笑道,「昨日郎主那大哥來,奴婢真開眼,原來會哄人的不光是茶館里的書生,糙皮漢子也有天生一張巧嘴,瞧著破衣爛衫沒幾兩身家,方才走時竟拿了郎主兩個大銀錠。」

她言下之意杜蘅很不愛聽,扭臉道,「到底是親兄弟。阿耶疼惜大伯父在外辛苦,貼補些也是常理。」

「嘖嘖,郎主手面兒好大方。」

房媽媽順手抄起角落的雞毛撣子揮舞,鬧得滿屋子煙塵飛揚。

「元娘子聽奴婢這句話罷。世上啊,只有銅錢是真的,其他通通都是假的。從前奴婢在鄉下餓肚子,親嫂嫂奪了奴婢嘴裏的乳餅喂她孩兒,奴婢排了四天隊才得一塊乳餅。她哪裏管奴婢的死活了?」

房媽媽臉色冷漠,「雖是親兄弟,十好幾年沒見,郎主知道他在外頭過得什麼日子?說是投軍,當真做的正經營生?」

杜蘅啞口,半晌輕聲呵斥。

「媽媽這話說的不對。大伯父幼時頑劣些,不及阿耶得了功名,娶了名門閨秀。然究竟是杜家長子,幼承庭訓,想來門風猶在。」

房媽媽不以為然地撇嘴。

「門風?那是杜家有好親戚肯遮掩。奴婢進城賣身投主之前,家便在杜家祖田附近,災荒年得過杜家周濟。就連奴婢的阿耶病死了,還是杜家七房老太太施恩埋葬的。奴婢可不是背着主家胡亂嚼蛆的糊塗人!」

房媽媽身世頗為坎坷凄涼,杜蘅由她一手照應養大,早已熟知,當下微微帶着些不耐煩輕聲勸阻。

「媽媽快別說了,提起來都是傷心事。」

然房媽媽堅持。

「杜陵有韋杜兩個大姓,雖說杜家略比韋家弱些,比起奴婢們這樣芝麻綠豆的小民,就好比天上有日有月那樣閃耀。杜家,杜家幾時出過阿耶未滿五十就分家的醜事呀?!郎主才一選出來做官,就娶了韋家女為妻,不都是爺娘給鋪平的道路?他前途大好,鄉里人盡皆知,都說杜家大約又要興盛起來了,連大房、三房的兒郎也不及他,更是遠遠勝過你那個大伯父。可是呢?他偏偏為了不知道何事與爺娘慪氣,生生把他阿娘氣的犯了舊症,竟在大正月里就過世了,那時節好凄慘,連哭喪的僧人都找不齊備,胡亂髮送了事。哎喲喲,真是作孽呀!」

房媽媽哭得滿臉都是淚水,也不知道是為自家阿耶,還是杜有鄰早逝的阿娘,抑或幼時鄉間的太平歲月無憂年景。

「奴婢瞧著,咱們郎主謹言慎行,待人雖冷淡些,到底不張狂。你那個大伯父就未必,當年分家,定是他搗的鬼!」房媽媽痛痛快快一通訴說,全沒留意杜蘅麵皮微顫,手指掐在鏡框上許久未動。

「你胡說!」杜蘅陡然怒道。

房媽媽嚇了一跳,抬頭看向杜蘅,素來溫婉自抑的少女將下巴高高抬起,神色自傲又冷漠。

「我阿耶怎會忤逆不孝?我大伯父怎會趁機鬧分家?分明是祖母病故后祖父執意扶正妾侍,大伯父與阿耶苦勸無果,方才相繼離家的。媽媽今日為何非要戳我杜家的痛處?阿耶好不容易與大伯父重逢,媽媽當真服膺主家,就該為阿耶高興。」

房媽媽爭辯不過,揪住杜蘅的衣角不肯放手。

「哎呀,奴婢說了你不信,把你從奶娃娃一把屎一把尿帶到這麼大,奴婢難道會害你不成?」

杜蘅的火氣也拱上來了,恨恨道,「媽媽口口聲聲說為我好,難道我爺娘會害我嗎?」

這話一下就把房媽媽將住了,瞪眼瞧著自己當心肝肉般疼愛的女郎滿臉怨憤輕蔑,不覺大為灰心,用大拇指抹眼角的淚,啞著嗓子慢慢道,「元娘子,昨日郎主還逼迫你打扮好了再讓人相看的,你忘了?」

杜蘅登時如當頭挨了一棒,羞憤難當,臉色慘白,一字一頓咬牙道,「媽媽前幾日還苦口婆心勸我,莫放過陳家那樣富貴的婆家,做妾也算不得什麼。今日便把脖子一縮,混推在我阿耶頭上了?」

房媽媽呆了呆,立刻明白自己說了大大的錯話。

杜蘅素日溫厚寬讓縮頭縮腦不假,可偏偏這回陳家的事鬧出來,她竟處處硬杠,無論如何不願意屈身為妾,態度之強硬,恐怕心裏已有了情投意合的小郎君。倘若早知道如此,她高興都來不及,怎捨得杜蘅去給人做妾?

可她氣不過自家一腔好心被杜蘅當做驢肝肺,反巴心巴肝維護那個糊塗阿耶,遂直起身子強與她爭辯。

「說一千道一萬,郎主就是偏心。真要拿女兒給人做妾,二娘子生的那好模樣兒,便該拿她去呀!她口齒又伶俐,性子又果斷,尋常婦人誰是她的對手?!你這麼個羔羊脾氣,胳膊折了藏在袖子裏,就只敢在這屋裏跟奴婢較勁,嫁去侯門公府,一年半載,連骨頭都叫人吃盡了!」

杜蘅氣得眼眶發紅,極力忍耐著不肯口出惡聲。

房媽媽又道,「你犯不上替郎主辯白,一廂情願!奴婢今日便把話放在這兒,都說世人勢利,其實做爺娘的對孩兒也一般勢利。憑是什麼父慈子孝的詩禮之家,於娘家有用的孩兒才得寵愛,沒用的就只擱在一邊,任她發霉!」

杜蘅嘎然斷了抽泣,抬眼冷笑。

「媽媽這話又錯了,媽媽怎知我無用?」

韋氏族學。

子佩挨着杜若擠在同一張鵝毛墊子上。子佩正姿跪坐,屏息靜氣臨聖人的碑帖。杜若卻是四腳八叉的胡坐之姿,人團成個球狀,抱着膝蓋望向窗外。

子佩寫好一篇,小心的揭下被墨汁黏在一起的細紙放在旁邊,轉頭問,「昨兒你走那麼快乾什麼,後頭有個鬼追你呀?我哥又沒來,你怕什麼。」

窗外一株冠蓋漫天的巨大梧桐樹上,雀兒吱吱喳喳叫個不停。

杜若無語,子佩越來越沒個章程了,必須得敲打敲打。

「楊四娘!你少找我的晦氣。你跟我說話,老把你哥帶上是何道理?阿洄已成婚了,尚的還是聖人最寵愛的咸宜公主。這屋子裏除了我,你們楊家、韋家、薛家,再算上裴家吧,都跟聖人沾親帶故。那些人把話傳出去,豈不是我有禍事上身?」

子佩掩嘴輕笑,「那你求我,我便不說。」

「求什麼求!」

杜若一把奪過毛筆,「瞧瞧你這筆爛字,鬼畫符也比你強些。」

子佩立刻大大方方承認,向杜若眨眨眼。

「對呀,我寫字就是不行,師傅還老逼着我寫。你跳舞也不行啊,師傅怎麼不逼着你跳舞?」

「沒出息!」

杜若提筆飛快地替她塗了一張,看看不大滿意,隨手團了扔在地上,抽新紙另寫。

「你怎麼不學學你堂姐楊子衿?人家是遠近聞名的大才女,偏你不學無術,只在音律上下功夫。」

提起楊子矜,子佩便有些不稱意,撅著嘴翻白眼。

「原來你覺得她好,那你找她去呀。人家眼高於頂,看不上咱們學里的教導,偏要自己在家溫書。哼,她怎麼不束了頭髮去國子學,或是考進士呀?與咱們扎堆便日日長吁短嘆,誰委屈了她似的。便是則天皇后那時節,也沒聽過讓女子考學出仕的,她想幹嘛?」

杜若聽得好笑,子衿古板嚴苛,身為四品官員獨女,年逾十八尚未定親,在長安城裏也算出了名兒的閨秀。

她細瞧子佩今日所穿胡服,乃是大團花紋鑲邊的翠綠翻領斜襟外袍,幾乎開到腰部的翻領露出底下墨綠色圓領內襯,胳膊上用銀紅兩色絲線綉出山鳥啄櫻桃的圖案,纖腰緊束,收腕綁腿,腳上蹬了一雙雪亮筆直的長靴,整個人利落明快,透著昂然的熱情,遂點頭贊她。

「孺子可教矣。」

子佩得意地搖了搖腦袋。

「你教我別跟你學,穿婉媚柔艷的衣裳,不妨乾脆些,用朱紅、翠綠等正色。我回去琢磨了好幾日也不明白,還是跟阿洄商量著,才做出這麼一身兒。」

杜若扶額。

「阿洄,阿洄,人家新婚燕爾,你整日拿小事去啰嗦他,你那公主嫂子沒趕你走么?」

子佩嗤笑出聲,倨傲地翻了翻眼皮。

「她有什麼了不起的?我沒有見過公主嗎?我阿娘也是公主啊,當年還是長公主呢。她?且等著更立新君,再在我面前擺威風罷。」

杜若聽了默默不語。

楊子佩和楊洄的母親長寧公主,乃是中宗皇帝李顯的嫡長女,在中宗一朝威風八面。中宗皇后韋氏,差點仿照則天皇后登基為帝。而長寧公主的妹妹安樂公主,曾被中宗皇帝立為『皇太女』,是有唐一朝距離皇位最近的公主。

可惜韋后等不得中宗壽終正寢,親手毒殺中宗,反而惹得朝野瞠目,這便給了有能者機會。如今的聖人李隆基那時年方弱冠,打着「誅諸韋以復社稷,立相王以安天下」的旗號發動兵變,一舉絞殺韋后及安樂公主,直接把李顯的同胞兄弟,也就是相王李旦送上皇位。

李顯一系就此泯然普通宗室,長寧公主也失去了尊貴無比的長公主身份。

至於楊洄所尚的咸宜公主,則是如今的惠妃武氏所出。惠妃雖然得寵,畢竟不是正宮皇后。論血脈,咸宜確實不及長寧公主。

可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果如今還是中宗李顯的子孫獨攬大權,子佩自然可以耀武揚威。但時移世易,皇位既然已經傳遞到聖人手裏,別說子佩,恐怕就連長寧公主都不再那麼受待見。

子佩自然明白她不接話的原因,拍拍她的手。

「神仙打架的事情,你聽聽就罷。杜伯伯向來謹小慎微,我知道你的難處。反正你也見不著咸宜,往後阿洄若想尋你,自來學里找你。」

杜若不由得氣悶。

這跟阿耶什麼相干?杜家女是身份下賤還是怎麼的,前日阿姐如此,今日自己又如此,一個兩個找上門來啰嗦。

「到底是你夾纏不清,還是阿洄?他已使君有婦,尋我作甚?越性說穿了,即便他有心納妾侍,他做得了主嗎?他敢惹你的公主嫂子嗎?你當真與我相交,就別把這種搭七搭八的事兒含在嘴裏念叨。當初大家都小,是講過幾句玩笑話。我與他都不曾放在心上,偏是你嘴碎!楊子佩,我且告訴你,我,杜若,絕不與人做妾!憑是什麼天皇老子,親王宰相,都不可能!」

「誒,你別急啊。」

見她動了真氣,子佩頓覺自己理虧,咬着唇靠攏過來嘟囔。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也捨不得你給人做妾。我是巴不得你嫁阿洄,咱們姑嫂還在一處。咸宜那個人啊,你沒見過她。可討厭了,盛氣凌人的,嘴上笑的客氣,背地裏刻薄。我不喜歡她。要是你就好了。」

「憑什麼?」

杜若氣呼呼地大聲頂了一句,旁邊好幾個女郎都聞聲看過來。

「你也知道盛氣凌人叫人討厭啊?你以為你平日裏不是?還是只能你高高在上俯視別人,別人就不能高出你一頭去?」

子佩撓撓頭,低聲承認,「那,那自然是我比人家高最舒服了。」

杜若氣得跺腳。

「活該!你那公主嫂子就該好好收拾收拾你,也當替我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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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不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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