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葉春葳蕤,二

蘭葉春葳蕤,二

此話一出,滿室皆靜。

杜有鄰心中一沉,如醍醐灌頂,陡然醒過味來:東宮早有傳言,聖人有意提拔如今的河西節度使牛仙客接替朔方節度使位置。大哥剛巧此時從朔方軍中來,難道其中別有隱情?

「你,你……」

杜有涯抖着手,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只得轉身憤憤向杜有鄰抱怨。

「你這個女兒,可真不是一般人哪!」

杜若知道所料不差,收起滿面天真,肅然道。

「若兒不敢打聽官場密辛,也恐耽誤了大伯的正經差事。倘若大伯不方便直言,只管掩過此節便是。不過前朝大姓有崔盧李鄭王等,本朝關隴世系又有韋武李楊等,皆以本族本姓抱團取勝。大伯從前遠在靈武,與阿耶不通音信,各自單打獨鬥,難免捉襟見肘,倘若往後能兩相聯合,豈非一榮俱榮,更有勝算?」

小小女郎的語調軟糯甜蜜,惹人憐愛,說的卻是硬邦邦的大道理,甚至隱隱有教導之意。杜有涯被逼的無言以對,心道韋氏這時候怎麼不約束女兒了?

他不知道,韋氏看着神氣活現滿臉嘚瑟的杜若,又驚又喜,更兼心底沉沉嘆息,哪裏還顧得上待客禮節。

杜蘅聽得呆了,不知覺放下舉在面前的衣袖,怔怔瞧著杜若,莫名生出一股自卑怯懦。

同是杜家女,杜若能對朝局侃侃而談,勝過阿耶良多,自己卻只能作壁上觀,原因便在於讀書能增廣見聞。

可是,難道生的不及她美艷,便不配開蒙讀書么?

韋氏暗自嘆氣。

單論聰明機變,杜若尚不算百里挑一的人才。她少見的是身為女孩兒家,聰明詭詐又不肯遮掩,性子太過於鋒芒畢露。韋氏族學教授的知識與帝王術無異,向來沒有幾個人能掌握透徹,可是杜若如魚得水,學得不亦樂乎,甚至隱隱有屠龍技在手,不用浪費的蠢動。

「好了。」

韋氏沉聲道,「大伯容你小孩兒家胡鬧,你可別得寸進尺。」

杜若船小好調頭,一聽就知道韋氏是在維護大伯的顏面,馬上笑嘻嘻地答應。

「是,大伯莫怪若兒賣弄。」

杜有涯被母女倆一唱一和,擠兌的背上冷汗潸潸而下,自知混不過去,索性挑明。

「不瞞二弟,我這趟回來,是為了送元娘出嫁。」

「啊?」

杜蘅與杜若對了個眼神,都很疑惑:

大伯父離家多年,好不容易把女兒嫁回長安,事先竟然不曾與阿耶通音信,托請阿耶打聽打聽親家的底細不好么?

杜有涯也突兀地打了個梗,訕笑道,「誒,娘子叫我在外頭少說幾句話,我這——果然是說多錯多。」

韋氏忙打斷他。

「嫂嫂顧慮的是,郎主這些年身無寸進,確是幫不上什麼忙。倒是大哥,一步一個腳印,走得穩穩噹噹。」

韋氏話說的很客氣,杜有鄰卻覺得難堪,甩開袖子重重哼了一聲。

氣氛頓時有些緊張。

這回連杜蘅也明白了韋氏的意思。杜有涯此番回京分明另有使職在身,大約為了避嫌沒打算聯絡杜有鄰,可是事到臨頭,究竟記掛兄弟,又情不自禁走了來。

杜若想,大伯是個老實頭,許是大伯娘有些算計,早囑咐過罷。

她忙笑嘻嘻打圓場,天真地問。

「我還不知道大伯家的大姐姐名諱為何呢?」

杜有涯一拍案幾,豎起大拇指誇讚她。

「誒!正是呢!你們是嫡嫡親的堂姐妹,很應當走動起來。」

杜若歪著腦袋天真的笑。

冬日淺淺的落日餘暉帶着一抹淡漠的金色透過門廊照進來,照得她整個人都輕薄透明了,稚嫩的面容全然抹掉方才的老成鎮定,輕快的像一隻玉色大蝴蝶。

「大伯,我阿姐叫杜蘅,我叫杜若。大堂姐呢?」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山中人兮芳杜若——」

杜有涯念著這兩句話,皺眉苦思,忽然怔了怔,飛快的瞟了一眼杜有鄰,隨即趕忙調出笑臉,恍若無事地道,「果然又是謅斷了腸子的話。」

韋氏乾巴巴地笑了笑。

「是啊,郎主的性情,大哥是最清楚不過的。」

想起當年,杜有涯心頭沉甸甸地,思緒不知道飄到哪裏,隨口附和道,「啊,我家那個不長進的孩兒叫做杜婉華。」

杜若微微眯了眯眼。

大伯父性子粗豪曠達,本不該喜愛《楚辭.九歌》這等離人怨曲,可是為什麼,卻對這兩句很熟悉呢?

韋氏已道,「寒舍簡陋,幸虧大伯不是外人,將就著用些吧。」

她揚聲召喚,蓮葉與房媽媽捧著大長方漆盤便進來上菜。

雖是親人小聚,這頓飯着實下了功夫,打頭的是渭水裏撈的鱸魚,切極薄片做成魚鱠,生肉白皙鮮嫩彈牙,用翠綠的芥末調味,盛在淺碧色點綴紅豆圖樣的瓷盤子裏,單配色已叫人食指大動。跟着一道炙羊腿,一道蘑菇湯,一道腌漬豆芽,都是鮮而不膩的菜色。

靈武春遲秋早,少雨乾燥,偶然有魚吃也是肉柴味腥,哪裏比得上長安城裏精緻的菜肴。杜有涯兩眼直放綠光,餓虎撲羊一般舉箸大嚼,瞬時便風捲殘雲,幹掉了一大盤魚鱠。

韋氏掩嘴輕笑,想叫人再上一盤,然房媽媽在廚房看柴火,蓮葉深感與廚娘共同出場丟人,且沾染了油膩味道,已逃回值房洗漱。韋氏無奈舉目望向海桐,她立刻明白,轉身出去,不一會兒便端來一盤魚鱠奉於杜有涯案上。

杜有鄰悶頭吃飯,好不容易消了氣,舉起酒盞朝向杜有涯。

「侄女嫁到京里,大哥往後可會常來京中探望啊?」

二弟避而不問杜婉華的夫家,顯是還有芥蒂。

杜有涯略感為難,可是娘子早把輕重厲害條分縷析與他分說明白。杜有鄰倘若在六部做官還好,偏偏就在東宮。聖人年歲大了,長安城裏暗潮湧動,自家這步棋能走到哪裏還不好說,如果勢敗,定然不能牽累二弟。怕就怕萬一時運不濟,恰恰與二弟分屬兩派,各為其主,起了爭鬥,可怎麼辦呢?

他不敢往深里琢磨,只得按照娘子的吩咐避重就輕。

「婉華底下還有兩個小的,都在淘氣的歲數,娘子一人彈壓不住,往後我恐怕難得來一趟。二弟也莫牽掛我了。」

他頓了頓,仰起臉深深的看着杜有鄰和韋氏,懇切地說,「若是旁人,我不敢說這個話。可是二弟與弟妹是經歷過的,有時候親人之間離得遠,情分卻一點都沒有淺。到關鍵時候,還是自己的親人最靠得住。」

這番話說的沒頭沒尾,杜若、杜蘅面面相覷,俱是一頭霧水。可是杜有鄰與韋氏卻大動情腸,不約而同的側臉對望彼此,片刻收回目光沉沉地坐着,都沒有追問。

杜有涯見狀放下心頭大石,鬆快起來,舉起酒盞一飲而盡,問道,「阿蘅的親事如今議到什麼章程了?」

杜蘅連忙站起來往門外躲。

韋氏目光閃爍,淡聲道,「蘅兒也大方些,都是自家親眷,躲什麼?」

杜蘅不知道如何接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窘迫地臉都紅了。

杜有涯沒想到這姐妹倆的性情差天同地,怔了怔,反倒爽朗地笑起來。

「阿蘅瞧著有些像我家的婉華,乖順溫柔,最能體諒爺娘難處。閑時我與娘子閑話,婉華倘若不是長女,大概也能調皮任性些。」

杜蘅在外人跟前挨了韋氏的訓導,原本羞怯難堪,把頭快藏到肩膀後頭去了,聽了這番話卻大大入耳。

從小到大阿耶都偏心杜若,愛若掌珠,阿娘尚能公平處之。後來有了思晦,畢竟年幼,阿娘心思全放在他身上,獨自己是沒人疼愛的。

她鼓起勇氣道,「婉華姐姐有大伯這麼好的阿耶,性情一定是很好的。」

杜有鄰聽見這句委婉的抱怨,皺了皺眉,直起身子不滿地問,「你這是什麼意思?家裏待你很不好嗎?」

「哎呀。」

韋氏瞥了杜有鄰一眼輕聲唾道,「阿蘅與大伯親近,說些梯己話,你鬧什麼。」

杜有鄰夾了一筷子豆芽嚼著,不再開口。

韋氏便道,「頭先相看了幾家,都不大和襯,如今還在尋摸。兒女婚嫁着實不簡單,高攀呢,怕孩子吃虧受氣,低嫁呢,又怕往後孫兒孫女沒有出路。」

她吁吁嘆氣,彷彿有些為難。

杜有涯素來知道韋氏是個心裏有成算的,比自家娘子也不遑多讓,肯定牢牢把住杜家的方向,連杜有鄰也是她治下的驍將,不然怎麼養得出杜若這麼千伶百俐的丫頭。

所以這番話,韋氏顯然是故意說給兩個將要婚嫁的女兒聽。

他有意幫她敲一敲邊鼓,便和煦地向著杜蘅道。

「阿蘅今日與我投緣,我便多賣弄幾句,也是做了一世糊塗人,多繞的彎路,多吃的虧。今日都說與你?」

「還請大伯父教導。」

杜蘅常年被杜有鄰壓製得委屈,眼裏濕潤潤的,對杜有涯越發有孺慕之心,十分依賴信任,忙不迭點頭。

杜有涯深感責任重大,想了想才開口,語氣越發寬讓慈藹。

「我小時候,阿耶說,讀書才能明理,才能做官,造福地方。阿娘說,女孩子是拖累麻煩,如我家只有兄弟倆,剛好文成武就,光宗耀祖。可是後來,阿耶不到五十歲,我們家就分了家。」

說到此處,他調轉目光看向杜有鄰。

時隔多年,二弟聽到『分家』二字,臉上仍然流露出哀戚神色。

「那時家裏整日雞飛狗跳,二弟屢屢提出要搬到城裏單住,不肯與大房、三房、七房那幾家子弟在一處,氣的我阿耶不肯給他走門路,白白耽擱在萬年縣做了十年主簿,浪費大好年華。我呢?也是沒出息,讀書不成,又怕千牛衛規矩大,不肯去給聖人守宮門,日日混在家裏聽阿娘嘮叨。忽有一天,我實在受不住,便趁夜收拾包袱往西北投軍。這一去就是十七年。」

杜有鄰滿眼含淚,顫聲附和道,「大哥走得果斷痛快,卻累我足足十七年沒見過大哥!」

雖然久不見面,也沒通音信,可是二弟還是這樣愛重自己這個傻大哥,就如同自己擔憂二弟與韋氏日子過不順遂一般。

杜有涯心底一寬,欣慰地笑了。

「初時我滿腹怨氣,覺得阿耶待二弟太過苛刻,又埋怨阿娘短視,把好好一個家攪和的四分五裂。可是後來呀,一個人在外頭浪蕩慣了,看盡了風沙,閉上眼想起的不是長安月色,倒是大漠扶搖直上的煙塵。那般美景,沒見過的人是想像不到的。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孩子總會長大,爺娘只能在身後,就像牛車和馬車并行,馬車漸漸走遠了,牛車落在後頭,想追也追不上。」

韋氏淚盈於睫,狠命咬着嘴唇泣道,「大伯字字剜人的心啊。」

杜若驚訝地看着阿娘。

打從杜若出生起,就沒見過韋氏這般失態,她一向是從容淡定,端雅智慧的,這世上簡直沒什麼事能讓她掀起眼皮大驚小怪。

杜有鄰拍拍她的手,低聲含糊地說了一句什麼,韋氏側過臉靜靜抹淚。

杜有涯又道,「所以爺娘做的事,頭一年、兩年,叫你深受其苦,甚至沒有立錐之地。可是再往後頭,你想讓他們來影響你,也不能夠了。人生天地間,不分男女,甚至不分貴賤,其實都是孤孤單單的。你的一生,終究是要你自己來走。比方說眼前議親,你怎麼能躲呢?你應當跟你阿娘一起挑,小郎君的家世、官職、人品、性格、相貌、家中親眷,樣樣都是正經事。」

杜若恨不得擊節讚歎,簡直對杜有涯肅然起敬。

他這番話說的,看似打了爺娘的嘴巴,其實是掏心窩子的教導阿姐。

別看大伯父自謙沒讀過多少書,他講的不就是學里師傅反覆叮囑的『人貴自立,人貴自知』嗎?有這兩條打底,阿姐就算運勢再歹,日子還能差到哪兒去?

杜有涯看了看只顧照看韋氏,沒分出半分歉意給杜蘅的杜有鄰,暗自嘆息搖頭,又添了一句。

「爺娘你是沒得挑的,可是小郎君還能挑一挑。你下半輩子過得如何,至少一半兒在他手上呢。」

杜蘅聽得淚水撲稜稜往外冒,顧不上計較阿耶的輕視,邊點頭邊怯生生地問。

「只有一半兒么?」

杜有涯笑起來,「哦,還有一半——萬一你嫁不出去呢?」

杜蘅撲哧一聲破涕為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拿手帕擦臉。杜若默默翻了個白眼,心道大伯父真是調皮。

一頓飯吃的賓主盡歡,晚間杜有涯就在大門邊的客舍睡了,第二日一早坊門大開即飛馬離去,留下杜家各人許多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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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不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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