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官海風雨 第六十三章:國內變局

第二卷:官海風雨 第六十三章:國內變局

在秦禝進軍到會津的這一段時間,彼岸的夏國,政局頗有反覆。

羌亂愈熾,馬賊難靖。

陝甘羌亂,迄今已經愈演愈烈,陝西、甘肅、寧夏、青海等地的巡撫都紛紛上折闡明治下各州都是遍地烽火。

非只如此,新疆受羌亂的影響,也出現了變亂。當地夏軍孤懸西域,苦苦支撐。而朝廷連陝甘的亂局都收拾不了,新疆更是鞭長莫及了。

當時負責督剿陝甘羌亂的欽差大臣是沈浼。

沈浼此人,本就是眼睛長在頭頂的人物,那次政變,他接到秦禝密報,統兵入衛,脅迫王彧,自以為立下旋轉乾坤、擎天保駕的蓋世功勛,更是全然目空一切了。

齊王固然不在他眼中,就是太后、皇帝,在沈浼看來,也不過是受他的恩澤的孤兒寡婦。

北疆局勢稍稍穩定了之後,沈浼督軍入陝,精力不是放在早日平定亂局上,成日價最大興趣,就是大肆彰顯自己的威勢。

他對品級相同的陝西巡撫行文,不用平行的「咨」,而用上臨下的「札」。幕中的徐郢相勸,沈浼振振有辭:「欽差大臣就是大將軍。大將軍節制防區內文武百官,對督撫行文,照例用『札』。不論品級。」

沈浼和另一位二品的武將統在軍務上發生爭執,本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他卻勃然大怒,喝令左右拉這個將軍下去重打軍棍。這武將抗聲說道:你我同為二品,如何打得我?沈浼大聲道:我乃欽差大臣。莫說打你軍棍,砍你的腦袋都可以!

這武將到底挨了一頓好打,不良於行,指揮不了軍務,只好送回京都。朝野上下,驚駭莫名。

沈浼吃飯。叫做「傳膳」,而且仿得非常地道,每樣菜一式兩份,吃得高興,動不動「傳諭」,賞某親兵一碗。賞某文案一碗。

有一次,說韭黃不新鮮,居然殺掉了做這個菜的廚子。

沈浼舉人出身,通識翰墨,喜歡自己起草奏摺。但事情壞也壞在這上面。他的奏摺。最愛用一句話,「軍中但聞將軍令,不聞天子詔」

這種話,偶爾說上一句半句也就罷了,他翻來覆去地念叨,為人君者,氣度再廣也受不了。

如果沈浼真能打勝仗也就罷了。問題是他入陝之後,毫無作為,凡有接戰,無不敗績。

另外。沈浼漁色、侵餉,也是劣跡斑斑。

按照清制,是不可以攜帶家眷隨軍的,但沈浼隨軍的妾侍居然有三十多個!

其中最漂亮的一個姓林,原是偽隋國「白王」陳培的妻子。

當年陳培窮無所歸,投奔壽州的山匪苗涚。苗涚素在朝廷和隋匪之間搖擺,見大局不利隋匪,便把陳培縛送和他素有結交的沈浼。沈浼天上掉餡餅,不但成就擒獲隋匪勇將之功,還就手接受了陳培天姿國色的妻子,雙喜臨門。

至於侵餉,也是沈浼的愛好。他既喜歡對督撫用「札」,和人家的關係自然好不了。各省「協餉」常常不能按時收到,軍用已是異常匱乏。他個人享用,偏又揮霍無度,有一點軍費到手,必先花個河干水落。於是屬下官兵,饑寒交迫,離心離德。

地方督撫、翰詹科道乃彈章交上。

有人蔘他「觀其平日奏章,不臣之心,已可概見」,有人以為「匪亂纖芥之疾,胡蠻亦不過肢體之患,唯沈浼為心腹大患」。

最有殺氣的一個奏章:「『君親無將,將而誅焉』,況一沈浼乎?」

沈浼是絕對不能再呆在這個欽差大臣的位子上了,不說別的,他在陝甘一天,賊勢便囂張一天。此時的西太后李念凝和齊王,還念著沈浼在政變中的功勞,想把他調入京中,讓他在兵部尚書和內府大臣這兩個位子中選一個。

兵部尚書自然比較威風,但內府掌印卻是油水豐厚,沈浼奢靡成性,可以用以維持他平日的使費。

兩宮和議政王對沈浼,算是苦心孤詣、仁至義盡了。

誰知沈浼暴跳如雷,他致信彭睿孞:「欲縛吾者,可即執付司寇,何庸以言為餌?惟記昔年政變,非保則諸公何以有今?」

不知道他是想像力太過豐富,真以為朝廷要把他騙進京里治罪,還是故意譏諷,總之這封直斥兩宮、齊王和中樞全班忘恩負義的信,讓李念凝和齊王都對他動了殺機。

但處理沈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難度並不在沈浼本身。沈浼雖說統兵一方,但御下無方,下面的人不會真為他賣命,是沒有兵變之虞的。

難在另外三個人身上。

一個是苗涚,前面已經說過了。

一個是李霄,此人原是馬賊的悍將,為沈浼招降,和沈浼之間恩義聯結,情形彷彿苗涚。

這兩人現都手握重兵,佔據要津,不能把他們逼反了。

但賈旭、彭睿孞等人商量后認為,苗、李並非真正義氣之人,見風使舵而已。只要朝廷溫言撫慰,讓他們確信,拿辦沈浼不是針對他們,他們應該不會有什麼異動。

真正的難度在第三個人身上:秦禝。

秦禝是有何齊王和兩位太后說過的,在他沒有計劃北疆之前,不要妄動沈浼。

而且秦禝自己也是統兵大將,看到這樣會不會聯想到自己,會不會覺得兔死狗烹,不然他統兵異國,一定會覺心寒。

秦禝肯定是識大體的,但兩宮、齊王、中樞有一個共識:除此之外,秦禝還是一個性情中人,極重恩義,不論他「諒解」與否,對自己的「勝四叔」獲罪,心裏都會很不好受。

沈浼胡作非為,兩宮和齊王一直優容,除了念舊,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正帶着龍武軍在扶桑拚命的秦禝。

即便秦禝可以「諒解」,又如何同他聯繫溝通呢?直接為此事下旨打電報去扶桑是不可以的,那等於硬逼秦禝低頭,會影響軍心的。

實在是一件頭痛的事。

但此事又不可以拖得太久,不然,陝甘糜爛,會愈加不可收拾。

還有一件大頭痛事,馬賊。

馬賊在湖北、安徽、河南、山東一帶竄擾,朝廷一堆宿將名臣又追有圍,始終不得竟功。現在匪情頗有復張之勢,前些日子,甚至逼近了直隸。

還有一個極可慮處。馬賊分成了東西兩支,西馬賊明顯是想西向和羌亂勾連,如果真讓馬賊回合流,那麼西北中原亂成一片,局勢一旦惡化,地近京畿,禍不可測,其險不在隋匪之下。

兩宮每一思及此事,便覺食不下咽。

馬賊遲遲不能敕平,太后和幾位中樞的看法是相同的,根子出在總攬剿馬賊的誠郡王身上。

誠郡王雖然既善戰也願戰,但為人太過驕傲,聽不得不同的意見。他的部下久戰無功,已有暮氣,軍紀變得十分敗壞,很招鄂、豫、皖、魯幾省百姓的厭惡,因此時勝時敗,收不得功。

最重要的是,他的戰法不管用了。

誠郡王的王牌,是他的蒙古馬隊,追南逐北,算得上一世之雄。

但馬賊也有馬隊,而且馬賊的馬隊一年比一年壯大。蒙古馬隊雖快,馬賊也異常機敏,你追我走,你走我擾,來去無定。誠郡王跟在馬賊屁股後頭攆,疲於奔命,卻永遠也追不出一個盡頭來。

其餘參與剿馬賊各軍,在誠郡王這種戰法下,相互之間很難有效配合;也有不少積暮成習,根本不堪一戰;或者以鄰為壑,友軍有難不動如山,總之馬賊不竄擾我的轄區就好。

李念凝想:如果「他」現在國內,哪裏需要這麼苦惱!

問題是「他」現不在國內。

齊王決定:調曾繼堯以欽差大臣身份,駐紮鄂、皖邊境,坐鎮指揮剿馬賊。

君臣奏對的時候,齊王說:「兩江可以暫交李紀德署理,為曾繼堯辦理糧台,他們師弟之間,應該最是相宜。」

這個安排李念凝並不反對,但其他方面不能沒有疑慮:「誠郡王呢?會不會生出什麼意見?」

齊王躊躇了一下,道:「曾繼堯用兵最為穩妥,深諳以靜制動的道理,和誠郡王正好相得益彰。此舉有益國家,誠郡王身為國戚,與國同體,明曉大義,一定是能夠顧全大局的。」

所謂「相得益彰」,即暗指誠郡王冒進而無謀,非曾繼堯予以矯正不可;「身為國戚,與國同體」,是逼誠郡王不能不接受這個安排;「明曉大義」,是承認李念凝的憂慮,誠郡王多少會「生出意見」來的;最後,只能指望他「顧全大局」了。

齊王這些話。李念凝當然都聽懂了。對於誠郡王是否真能「顧全大局」,她心中可沒有什麼譜,但眼下並無更好的辦法,只好輕嘆了口氣:「說得也是,就這麼辦吧。」

齊王補充道:「請兩宮皇太后寬心。誠郡王必格外用命,以報天恩。」

這句話的意思是:誠郡王既不願曾繼堯分功,又以此攸關一世威名,剿馬賊必出全力。

曾繼堯就是甩在誠郡王頭上的「鞭子」。

用意是好的,就是別過猶不及,捅出什麼簍子。

賈旭看出李念凝的不安,奏道:「啟稟皇太后,用曾繼堯督剿馬賊。並不求馬上收功,只要能控制住局面,等到龍武軍回國就好。」

李念凝的眉頭舒展了開來:正是,只要在龍武軍回國前局面不繼續惡化,等「他」回來了,馬賊再凶狡,豈能當龍武軍之一擊?

仔細想想。竟是四角俱全,誠郡王那一點可能的不愉快,變得完全不重要了。

於是擬旨,用印,六百里加急廷寄江寧。

下了朝

東太后悄悄跟李念凝商量:「妹妹,那個沈浼,要不然咱們別辦了吧?」

李念凝一笑:「姐姐放心,他不是因私害公的人。」

這個「他」,李念凝未具其名,但東太后當然知道她說的是誰,而且聽在耳朵里,自然而然,沒有一點突兀的感覺。

李念凝沉吟了一會兒,道:「不過可以留沈浼一條命。」

東太后舒了一口氣,道:「這樣好,這樣好,永不敘用就是了。」

這天晚上,雖然宮外邊的鞭炮聲不斷,但李念凝睡了一個多少天來都沒有的好覺。

三更時分,「他」又來了。

這一次,沒有半途而止,沒有韓氏攪擾,一路舟行,終入藕花深處,驚起一灘鷗鷺。

她一定喊出了聲音,因為醒過來的時候,帳子外的一盞宮燈點亮了,兩個宮女惶恐地跪在地上。

李念凝叫她們退了下去。

重新熄燈之後,黑暗中,年輕的太后目光灼灼。

次日一早,中樞全班叫起,四品道台銜韓煒霖奉特旨隨班覲見。

和上次一樣,韓煒霖提前一天到了京都,齊王先接見,第二天秦禝的報捷摺子由申城六百里加急送到,今天韓煒霖隨中樞進宮為兩宮「譬解」。

不一樣的是,昨天晚上,宮裏面頒下旨意,給韓煒霖加官一級。

這個恩典可真是異數,問題是,為什麼呢?

韓煒霖雖然辛苦,卻只是一個信使,朝廷似乎沒有給報信的打賞的規矩啊?再說,這也賞得太厚了呀。

何況,前線將士還沒有正式頒賞呢。

但君有賜,臣不能辭。韓煒霖官小職微,也沒有辭的資格。

他不知是禍是福,忐忑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一大早候班覲見的時候,中樞大臣們對他一夜之間換了官服,卻似乎並不意外,只是微笑着恭喜他。韓煒霖連連遜謝,得個空,悄悄向彭睿孞請教。彭睿孞卻只是笑着說了句:「總是好事。」便不肯再說什麼了。

還是在養心殿東暖閣召見。

兩宮滿面笑容,東太后太后還笑着說了句:「韓煒霖,咱們可又見面了。」

和之前的大捷不同,這次大捷是由一系列戰役組成的,加上韓煒霖譬講生動,連東太后太后都搞明白了一連串大戰的來龍去脈。

對秦禝屢出奇謀,迂迴奇襲,卡斷敵糧道,散兵夜襲,妙計迭出,連克堅壘,君臣都不由讚嘆不已。

營壘內生死相搏,索山陣前屍山血海,兩宮想像當時情形,禁不住悚然動容。

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說給兩宮太后聽的,都說出來,非嚇壞她們不可。

只說東線屢攻不克。傷亡慘重,民氣如沸,幾乎動搖國本。全靠西線大捷,全扶桑乃一夜之間同聲頌聖。

接下來的戰局,由於叛軍主力已經潰亂,我軍掃蕩。必勢如破竹,叛軍苟延殘喘,拖日子而已。秦禝預計,最多三個月內,必有克成全功的好音奏達御前。到時候乃可班師歸國,以慰厪念,以報慈恩。

話說得雖然懇切。到底也只是文章故事,但「以報慈恩」四字,李念凝看在眼中、聽在耳中,卻莫名地渾身一陣微微發熱。

龍武軍擴軍,奏摺內也帶了一筆,但君臣都以為理所當然,更覺得是賺了扶桑人的便宜。

東太后欣然道:「這可兵強馬壯了!」

講到龍武軍招兵,各處踴躍報名,中樞中有人感慨,去國萬里。異域他鄉之中,居然有這許多忠勇奮發之士,可知我朝恩澤深厚,化自聖躬,流及荒蠻。播於萬國。

這一碗碗米湯灌起,黃幔之後,兩位年輕的太后竟是矜持不住,從始至終,滿面的笑容怎麼也拿不下來。

最後,君臣議定,秦禝加恩錫賜二等公。

中樞退出之後,韓煒霖卻被單獨留了下來。

這是極其罕見的安排。

氣氛明顯凝重起來,韓煒霖伏在地上,心裏惴惴不安。

李念凝太后開口了:「韓煒霖。」

「臣在。」

李念凝緩緩地說道:「我想,秦禝選你來為我們姐倆做這些譬解,你一定是他最心腹的人了。」

這話讓韓煒霖如何回答?他磕了一個頭,沒有做聲,汗水已從背上滲了出來。

還好李念凝本就沒有要他回答,繼續說道:「就像秦禝是我們姐倆最心腹的人一樣。」

這句話,極重,極重。

韓煒霖已經汗濕重衣。

李念凝溫和地說道:「所以,有件事情,要請你轉知秦禝,叫他給我們姐倆一個實實在在的答覆。」

對一個外官用上「請」字,韓煒霖只能磕頭,不能置一詞。

這件事情就是關於拿辦沈浼。

李念凝將沈浼的劣跡一樁樁擺了出來,然後輕嘆了一口氣,道:「這公私之間該如何取捨,我不要秦禝虛應故事,而是要他把心裏面真正的想法說出來。不然,他就對不住我們姐倆待他的一番心意。想來,他也不見得好意思的。」

韓煒霖連連叩首。

東太后微笑道:「好啦,你別磕頭啦,頭不暈嗎?要磕頭,叫秦禝回來磕。」

東太后一向略有懵懂,但這句話卻說得很有意味。

韓煒霖訕訕地又磕了一個頭,微微直起身子,果然不再磕頭了。

李念凝微微一笑,道:「這些話,不當着中樞的面說,不在上諭裏邊說,你明白為什麼吧?」

韓煒霖道:「回皇太后的話,臣懂。」

李念凝點點頭,道:「秦禝的回復,也不要過明路,密折遞給我們姐倆就好了。」

退出養心殿的時候,韓煒霖想,原來這個恩賞,是叫我做這件事情預付的報酬啊。

他的新官服已經完全被汗水浸濕了,但心神收定后,仔細回想兩宮說的每一句話,最後得出結論:全部都是好話,而且,極好,極好。

秦禝如何看待朝廷拿辦沈浼固然是兩宮關心的,但不是方才這番對唔的重點。

重點是,兩宮通過這番「私聊」,對秦禝表達了最重視、最親密、最推心置腹的姿態,這種取態的價值,一百個沈浼也比不了。

就是說,不管兩宮和秦禝君臣之間,對拿辦沈浼有沒有分歧,對沈浼最終的處置是否得到了秦禝完全的「諒解」,兩宮的潛台詞是:都不會影響這種取態,都不會影響君臣之間的這種最親密的關係。

出宮之後,回申城之前,韓煒霖還要去一趟秦禝的二等公府,有幾件東西,要交給秦禝的嫂子。

龍武軍在扶桑大捷的消息傳開后對這個勝利,對這支軍隊,包括對秦禝這個人,各路人馬、各種勢力,都在暗地裏密鑼緊鼓地打着主意,希望以為己用。

這些勢力之間,有不少根本就是完全對立的。

一個是寒門和勛貴之間。

許多勛貴,早就不滿隋匪亂起以來,朝廷輕視勛貴的作用,以前的王彧是這樣,現在的齊王還是這樣。向當政者抱怨,總是得到「勛貴大爺無用」一類嘲諷譏刺。

這班勛貴,以韓王、誠郡王和吳王為代表。誠郡王還稍好一些,因為畢竟一直在統領重兵作戰,勛貴雖然被輕蔑,他本人還是很受重視的。

但吳王一班人,在京里不說無所事事,也最多只是做個閑職,原本就頗為鬱悶;另外,他們自己當然衣食無憂,但同支的許多人,過的卻很糟糕。

這是京里。從京都望出去,天下督撫,幾乎沒有勛貴出身

原因自然是隋匪作亂,勛貴無能,全靠以湘係為主的一班漢人自籌兵勇。才得以戡平大亂。軍興的時候。朝廷的政策是誰打下的地方交由誰管理;戰後。地方政權自然就紛紛落入漢人手中。

這個局面,愈來愈多的勛貴不服氣。

拿出來說事的,翻來覆去,就是一個秦禝。

誰說隋匪都是別人打平的?申城是秦禝保住的;江蘇是秦禝和李紀德一起打下來的;金陵,龍武軍的炮彈可是比曾老九先打進城裏的!如果不是秦禝維護曾家兄弟,金陵城就是咱們勛貴拿下來的了!

如果是那樣的話,現在勛貴也不會不被逼得喘不過氣來了!

秦禝和王彧他媽的一路貨色,吃裏扒外!

現在。龍武軍把扶桑的反叛都打平了,哪一個勛貴出身的子弟辦得到?

這班人,開始公開地要求朝廷重用勛貴。

李念凝和齊王都非常清醒。秦禝是一個異數,除了他之外,勛貴大爺們,不堪如故。是絕對不可以重用的。

欲求不得厭飽,這班人對當國的齊王愈加憎恨,暗地裏形成了一股扳倒齊王的潮流。

他們眼中,當道者自然是齊王;這新貴嘛,乃是秦禝。

其實,當時秦禝還是被視為齊王一系的,但對於這班人來說,這個根本不是問題。歷朝歷代,把恩主踩在腳下,借勢上位的,不知凡幾。

這一班「政壇狙擊手」,正暗地裏磨拳擦掌,只待龍武軍回國,就要有所發動。在日後波雲詭譎的政爭中,他們會有精彩表演,現暫時按下不表。

幾路人馬,共同的目標,是齊王;共同的「倚靠」,是秦禝。

還有最後一路,異曲同工,也是「倚秦攻齊」。

幾路之中,以這最後一路能量最大。但這一路說到人數,究竟起來,卻只有一人。

這個人就是李念凝。

對待勛貴的態度上,李念凝和齊王是完全一致的。

但對待權力的態度上,可就不一樣了。

李念凝的地位非常微妙。名義上,最高的決策權在東太後手裏;而實際的辦事權,全部掌握在齊王的手裏。就是說,李念凝如果想做成一件事情,第一,要東太后支持;第二,要齊王服從。二者缺一不可。

東太后是很少不支持她的,這一層問題不大;但齊王可就不是完全服從了。

叔嫂二人如果生出不同意見,最終又不能達致統一,會有兩種情況。

一種是李念凝遷就齊王,這種情形並不算少。

一種是李念凝堅持,齊王只好遵命。

但「遵命」絕不代表李念凝的意志就能得到真正的貫徹執行。中樞都是齊王的人,六部也都看齊王的臉色,一件事情,如果齊王心裏不想辦,就算朝堂上口頭上答應了下來,也總有各種辦法,在執行的過程中消滅它於無形。

除非「慈顏大怒」。但太后是不可以和議政王輕易發脾氣的。

包括在一些看似很小的事情上,李念凝其實也做不得主。

有一次,李孝忠拿了一張單子,去向內務府要東西。這張單子,李孝忠自作主張,比「常例」添了一些東西。不過,這個「常例」是在平隋匪的時候定的,當時錢得花在軍興上,宮裏的開銷壓縮得很厲害。

李孝忠想,仗既然打完了,「太后以天下養」,多要一點東西不算過分。李念凝被他幾句好話一說,也覺得有道理,既然他自誇一定有本事要的回來,就由得他了。

內務府的司官為難,向內府大臣請示。內府大臣指示:只要不需動用現銀,庫里有的,盡可以撥給他。

未曾想,這個時候兼領「管理內府銀庫」的齊王來了,一問端詳,大為惱火:「拿『則例』來!」

所謂「則例」,就是「常例」的書面記錄。齊王拿着單子,一條條對照,多出來的,通通劃掉。

處置完畢,臨走前還扔下一句話:「告訴小李子,他再這麼渾水摸魚,挑事逗非,當心他的脖子上的吃飯傢伙!」

這句話,當然不會轉告李孝忠,也沒有任何必要了:因為齊王的聲音很大,坐在屋子外的李孝忠聽得清清楚楚。

齊王依據「則例」的做法當然是正路,但言語動作之間太不給人面子,李孝忠固然又怕又恨,回去偷偷哭了一整天,李念凝心裏也很不是味兒。

李念凝痛感:沒有自己的班底。

那麼,自己的班底在哪裏?或者說,誰才算自己真正的「心腹」?

就像在養心殿東暖閣里跟韓煒霖說的,她想到的第一個名字就是秦禝。

李念凝決定,這一次秦禝一回國,就叫他進中樞。秦禝雖然年輕,但身上的功勛拿來進中樞是足足夠夠了,就資歷而言,誰也說不了什麼。

一般情況下,一人退出中樞,一人才能進中樞,賈旭年紀大了,也該退出去了,而秦禝既被各方包括齊王自己視為齊王一系人馬,對秦禝補桂良的缺,齊王那邊一定欣然接受。

李念凝有足夠的把握,將這位「齊王一系人馬」,踏踏實實地攏在自己的袖中。

心裏邊默默籌劃這件事情的時候,那個「袖」字在眼前晃了一晃,莫名其妙地變成了「裙」字。李念凝臉上倏地燒了起來,不由偷偷地左右瞄了一眼。

宮女太監遠遠垂首站着,沒人留意到太后小小的失態。

秦禝進中樞是第一步,之後總要一步一步,把辦事之權都抓在了自己人的手裏。

想到和「他」每日君臣奏對,幾乎算得「朝夕相見」,李念凝的臉上又熱了起來。

對於秦禝回國后,可能和齊王發生直接間接的衝突,齊王自己是懵然不覺,但齊王一系的人士裏面,有人已經隱約生出警惕,如彭睿孞。

但這種擔心是不能夠說出口的,因為兩邊都是「自己人」,不可以在任何事情都沒有發生的情況下,為相關人等心中埋下芥蒂,自亂己陣。只能處處留心。調和鼎鼐了。

在另外一個方向上「使用」秦禝,李念凝和齊王,包括保守的勛貴勛貴們,卻是有着共識和默契的。

這就是壓制地方。

不管什麼時候,某個派系過於坐大。永遠不會為在上位者所樂見。以曾繼堯為核心的地方人物,同年至好,門生故吏,彼此聯結,遍佈要津。已成為政壇上一支壓倒性的力量了。

這一次剿馬賊。單從軍事角度看,其實李紀德比曾繼堯更合適。曾繼堯所長在於治軍,不在臨敵,要說指揮作戰,李紀德是強過他的老師的。

但中樞上有人憂慮,曾繼堯已成尾大難掉之勢。若再重用李紀德,豈非又扶出來一個曾繼堯?

因此剿馬賊的活計,終究還是派到了曾繼堯頭上。中樞大臣們的心思是不可以公之於眾的:曾繼堯的路子,穩打穩紮,能夠控制住局面,但短期內恐怕難以竟功,而龍武軍不久就要回國了。

就是說。實際上是請曾繼堯為龍武軍打一個頭站,最後的功勞還是龍武軍的。曾繼堯,加不了多少分。

因為,不論李念凝眼中,還是齊王眼中,「秦禝一系」才是「自己人」。

那班成日價要朝廷重用勛貴的勛貴們就更不必說了。

這幾股暗流,剛剛在水面上掀起浪花。離波濤洶湧,還有一段日子。

這時秦府,這兩天着實地忙碌了起來:粉刷房子,定做帳幔,預備筵席。還在院子中央搭起了一座不大不小的戲台,備下了兩票戲,叫的是京城裏現最當紅的「八喜班」。

內務府跟着一路忙前忙后,因為,皇太后要來臨幸秦府了。

李念凝跑到秦禝家裏來,源於岐王妃那張碎嘴。

韓氏封了一品誥命后,秦府馬上就熱鬧起來了,各家命婦紛紛上門。剛開始的時候,韓氏還不大習慣,但常言說得好:「作此官,行此禮。」加上居移氣,養移體,韓氏很快便成為一位地道的氣度雍容的貴婦。

岐王妃是秦府的常客,除了為秦禝做媒的心思不死之外,和姐姐不同,岐王妃對韓氏本人很有好感,樂意把她作為一個嘮叨的對象。

於是每次進宮,幾乎都會向姐姐提起韓氏。李念凝對這個話題的態度是很矛盾的,既厭煩,又想聽。厭煩是因為她始終擺脫不了對韓氏的那種奇怪的反感,想聽是因為有時候會從妹妹那張碎嘴裏間接地了解到秦禝的一些情況。

有一次,當着李念凝的面,岐王妃少見地對韓氏帶出了抱怨的口吻。她終於向韓氏提起了秦禝的婚事,韓氏當時的反應頗為古怪,雖然很快掩飾過去,但岐王妃已經看了出來:她不願意。

岐王妃憤憤地說道:「好,又吃了人家一顆軟釘子。我就不明白了,如果是自個太年輕,小叔子那兒說不上話,也就罷了;可小叔子娶媳婦,你做大嫂的不陰不陽地不樂意,到底什麼意思呢?」

「不陰不陽」的,除了韓氏,還有一位,乃是她的太后姐姐。

李念凝聽了,不由大起「敵愾」之感,一時間對韓氏的感覺頗有改觀。同時也不由生出了幾分好奇之心

那次進宮謝恩之後,韓氏又進了一回宮。不過這一次是東太后太後接進去的,在李念凝的長春宮只待了一小會兒,而且晚上留宿在鍾粹宮中。東太后應該沒想那麼多,但這樣一來,就把上一次韓氏在李念凝這兒的待遇比下去了。

李念凝頗為懊惱,這些天正想着用個什麼辦法補救一番,聽了妹妹的話,突然靈光一閃:「我去『他』家裏看看!」

君主臨幸臣子的家,是對臣子非常高的獎譽,這個恩典,又遠遠超過了東太后留宿韓氏了。

但太后和皇帝又不同。皇帝當然哪個臣子的家都去得,可太后畢竟是婦道人家,一般說來,只能臨幸近支王公的府邸,本質是屬於「走親戚」的性質。

如果秦禝在家,李念凝反倒不好上門了,因為實在是沒有這個儀注。但現在秦家裏面沒有男主人,只有一個嫂子,太后臨幸,可以理解為女主人們之間串個門,輿論只會把這個當成上面對秦禝的一種特別的恩典,並不至於引起過多的其他的非議和聯想。

李念凝這個人,這些事情上確實喜歡別出心裁,而且,做起來的時候,別有一番暢心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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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日子,天還沒亮,內府、順天府、禁軍統領衙門,各自派人,在秦府附近的衚衕附近驅趕閑人,清掃陛道,秦府附近的衚衕整個地嚴嚴實實地封了起來。

李念凝之前已經下了懿旨,儀注一切從簡,因此例牌的近支王公接駕的程序就完全去掉了,不然一窩蜂地湧進秦府,李念凝在秦家,什麼話也別想說,什麼地方也別想看了。

侍衛大臣、鑾儀衛這些是省不掉的,但有懿旨,除了當班的岐王,其他無關人等,通通在秦府的二門外候着。反正裏邊的每一進院子、每一個門口都站了御前侍衛。

秦府中門大開,因為沒有男主人在大門口跪接,所以太后的明黃大轎直接抬了進去,岐王扶轎,一直到了二廳階前才停下。

韓氏已經在階下盛裝相候,見轎子進了二門,插燭般跪了下去。

李念凝搭著李孝忠的手臂下了轎子,直起身來,看到了韓氏,含笑道:「快平身吧。」

長春宮的宮女頭兒、李念凝的貼身丫鬟珠兒快步走上前去,扶起了韓氏。

李念凝微微地向左右兩邊各偏了偏頭,加帶眼角餘光,看清了大半個院子,心中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這是「他」的家!

韓氏右手邊前面帶路,一行人拾階進入二廳。

外面陽光燦爛,裏邊略顯昏暗。過了片刻,李念凝適應了廳內的光線,看向左首時,卻不由大吃一驚。

秦禝就在眼前,面帶微笑。

定睛細看,原來是一副畫像。

只是這畫像「像」得未免太可怕了!逼肖真人,絲毫不爽,就好像在牆上掛了一個秦禝!

李念凝治國理政,殺伐決斷,此時卻不由心中怦怦直跳。旁邊的岐王、李孝忠、珠兒等人也發出了低微的驚異之聲。

韓氏留意到客人們的詫異,趕忙解釋:前些日子韓煒霖從申城帶了過來,剛剛掛上去的。

「墨畫」上的秦禝,穿着的似乎是扶桑的「朝服」,修身合體,英姿颯爽,比之我朝的翎頂輝煌,似乎更加神氣呢。

李念凝下死眼盯着,心裏已起了「據而有之」的念頭。

這副「墨畫」,原先是掛在正廳的,但御座也設在正廳,不知道旁邊的牆上掛一副秦公爺的「畫像」,會不會有礙朝廷體例,於是便挪到了二廳,於是便提前嚇了李念凝君臣們一跳。

怎麼開口和人家討要呢?

韓氏好像知道她想什麼似的,說:啟稟皇太后。秦禝一共寄來了三張「墨畫」。

哦?倒要看上一看。

一張還是軍裝,只是換了個姿勢;一張卻是「便裝」,李念凝看了,嘴角不由泛起一絲笑意。

她改主意了:要就要這張「便裝」的。穿扶桑「朝服」的有兩張,又不好把兩張都要回去;這張「便裝」的才是「獨一份」。

二廳是一個「過渡」,開席開戲之前,供太后小憩。本來略坐一坐就往正廳去的,現已在秦公爺的「墨畫」前流連了不少時間。

時候差不多了,韓氏請皇太後起駕正廳。

戲台就設在正院中央,朝北,正廳就算是戲廳,朝南。秦府已經將正廳的所有的榍扇全部拆了,居中設一張御案,這是太后的位子。東邊一張小點的桌子,是岐王的;西邊一張桌子再小一點,是一品輔國夫人韓氏的。

內務府的司員、長春宮的太監,相互傳呼,珍饈佳肴流水價遞送上來。

同時,二門外邊候着的公人,由秦府的下人們負責招呼。

然後,開戲。

在秦府大半天地待下來,李念凝心暢神明,極其快意。心想這番自在享受,宮中哪裏得來?流連忘返,竟頗有「蜀中樂,不思歸」之意了。

李念凝對韓氏的觀感,進一步改善,覺得不枉自己給了她一個一品誥命的恩典,着實會巴結!原先心裏對她的那份莫名的抵觸,已經很淡很淡了。

趁著兩齣戲的間隔,韓氏向太后告了罪,起身更衣。回來的半道上,讓李孝忠給截住了。

李孝忠極漂亮地請了一個安,笑嘻嘻地說道:「奴才有一件差事,要請夫人成全。」

曲終席罷,李念凝吩咐,將帶來的給秦府的賞賜放了。而且,指定其中有一份是明氏的。

韓氏代全府上下謝了賞,然後「回賞」:當着李念凝的的面,把一張三百兩銀子的票子交給珠兒——這是給宮女的,將另一張三百兩銀子的票子交給李孝忠——這是給太監的。

帶着秦禝那張「獨一份」的「便裝墨畫」,李念凝心滿意足地起駕回宮了。

李念凝不曉得,這張墨畫並不是「獨一份」,還有一份,在申城。

秦禝的墨畫,都是一式兩份,申城白沐箐那裏一份,京都嫂子那裏一份。

當時從扶桑交寄東西回國內,極其麻煩,只能託人,因此墨畫先到申城。韓煒霖進京,正好將京都那份帶上,交給秦府里的嫂子。

和墨畫一路的,當然還有家信。和稍早前的電報不同,這是正兒八經的書信,封緘嚴密。給京都的還是只能說說官樣文章,盡量懇切點罷了;但給申城的卻盡可「煽情」。

秦禝第一次用文言文寫情書,很是起勁。放了許多肉麻說話上去。

白沐箐一邊看,一邊哭,一邊笑,然後就摩挲着他墨畫,痴痴發獃。

白沐箐柔滑纖細的手指慢慢滑過墨畫,輕聲道:「你們兩個,現在到底怎麼樣了呢?」

當京都的李念凝君臣一班人正對着秦禝的墨畫品論的時候,白沐箐正在發獃,不過不是對着秦禝的墨畫,而是對着一堆禮物。

這是一份非常特別的禮物。白沐箐估計,其價總在一萬銀子以上,好生貴重。

但說「特別」,倒不是僅僅因為禮物的價值,而是送禮人的身份和送禮的「名目」,十分特別。

禮物是時任閩浙總督的肖棕樘送的。

由剛剛從杭州回來的「加按察使銜」的胡浩洵「轉遞」。

「名目」嘛,胡浩洵說是「肖大人賀秦公爺新婚之喜」。

白沐箐啞然,這個「婚」是大半年前成的,還算「新婚」嗎?

白沐箐冰雪聰明,她原本就和胡浩洵認識,秦家和胡家又是相交極深的朋友,中間關節不難猜的出來:肖棕樘必有事情相求於秦禝,而胡浩洵現為肖棕樘倚重,為他備辦糧台,這份禮物名義上由胡浩洵「轉遞」,實際上肯定就是胡浩洵一手掏錢操辦的。

用「恭賀新婚」這個名義,是要把自己牽扯進去,希望自己能夠向秦公爺吹一吹枕頭風。

胡浩洵「轉述」的「肖大人的幾句話」印證了她的猜想:「肖大人說,他也聽過這位白沐箐的大名,說她做姑娘的時候,『舉身入衙』,俠義肝膽,真是當世奇女子,多少男人都比下去了!」

名滿天下、目高於頂的「肖棕樘」,居然下這麼大的力氣誇一個侍妾,白沐箐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問題是,肖棕樘求秦禝辦什麼事呢?

胡浩洵沒說,白沐箐私下底問干姐姐胡夫人,胡夫人卻說:「男人們的事情,叫他們自己折騰去就好了,咱們管那麼多幹什麼?」

可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情,這個枕頭風怎麼吹呢?

肖棕樘確實有事相求於秦禝。

肖棕樘克複杭州后,又打下了湖州,這一帶隋匪算是肅清了。但他卻沒有像曾繼堯、秦禝、李紀德那樣封爵,是因為原先盤踞杭州的偽王王景陽未被殲滅,而是逃往建州福州一帶;同時,江西的隋匪也退入了這一帶。

肖棕樘平浙既未競全功,同時身為閩浙總督,對清剿匪情亦責無旁貸,所以,朝廷的上諭中特為交代:「肅清后再行加恩。」

於是肖棕樘抓緊時間,休整訓練士卒,囤積軍械糧餉,準備南下。

胡浩洵是替肖棕樘到申城來籌餉的。

肖棕樘這個人,心雄萬夫,但勢力沒有多大,人緣也不太好,餉源便有限得很。

杭州本是魚米之鄉,暫時也還是肖棕樘的地盤,但隋匪之亂,杭州被禍最慘,大傷元氣,無論如何需要一定的修養生息的時間,餉源肯定是不能全指望杭州的。

那就得打旁邊的江蘇的主意了。

江蘇是秦禝的地盤,肖棕樘和這位勛貴的新貴並無交情,但為他幫辦糧台的胡浩洵和秦禝卻是深交,兩家的女眷更是結義姐妹,這層關係,豈可不用?

秦禝現在扶桑,無法聯繫,肖棕樘於是寫了一封極懇切的信,托胡浩洵面交署理蘇撫趙定國,將秦禝的功勛和趙定國的風骨,都大大誇獎了一番。

趙定國慨然道,大帥對肖大人心儀已久,肖大人的事情就是龍武軍的事情,江蘇每月可以為浙軍解協餉六萬兩。

這個數字遠遠超過了過肖棕樘的期望。

龍武軍的待遇在當時算是鶴立雞群,一個兵單是餉銀就要七兩銀子。但普通的行情,一個兵每月餉銀、軍糧、器械、彈藥加上營帳等雜項,大約是五兩銀子。浙軍實數一萬八千人,省點用,每月十萬兩銀子就能維持。

實際的數字當然不止,所謂籌餉從寬,肖棕樘報給朝廷的是二萬三千人,加了五千。再加上大帥個人的使費、幕僚們的薪水和必不可少的迎來送往,每月大致要十五萬兩銀子。

江蘇的協餉一解就是六萬兩,占浙軍全軍軍費三分之一強,既幫了肖棕樘的大忙,也極大地緩解了杭州的壓力。

這其實並沒有給江蘇增加額外的負擔,因為原來江蘇每月解給老軍協餉的數目就是六萬兩,老軍裁撤後,這筆錢暫時省了下來,現在不過等於從老軍轉到了浙軍這裏。

對於江蘇的慷慨,肖棕樘固然心感,杭州的百姓更是感激得不得了。杭州人都說,秦公爺是咱們杭州人的姑爺,當然向著杭州。又說,秦公爺正在扶桑征討叛逆,這件事白沐箐出了好大的力氣。

許多人想起當初秦禝斬殺隋匪降人,為杭州人報仇的事情。於是這種說法愈傳愈真,最後連肖棕樘都相信了,和胡浩洵商量,要好好謝一謝白沐箐。

白沐箐是不知道,自己已經被認定為造福桑梓了。

胡浩洵倒不認為趙定國是看在白沐箐的面子上才這麼大方的,但這種話沒必要說破,順水推舟,你好我好。

但不可以直接謝白沐箐的。一個是如果白沐箐根本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不免大家尷尬。更重要的是,如此置趙定國於何地呢?難道以趙瘸子的風骨,會看這件事辦事情?

最後胡浩洵想了這麼一個主意:「補賀」秦禝新婚。

肖棕樘叫好。

這麼一來自然把白沐箐掃在裏面。更重要的是,秦禝回來后。雖會略覺突兀。但正因如此。對這份禮物,才會印象更加深刻;對送禮人的情意,才會更覺可感。

聽說白沐箐是穿紅裙子進門的,一定很受寵愛。對白沐箐表示重視,兩人心裏都會很舒服,都會領情。

這會為他和秦禝的交往開一個好頭。

肖棕樘在秦禝那裏,所謀者,絕不僅僅是每月六萬兩的協餉。

首先。他要引秦禝為奧援,抵抗曾繼堯。

肖棕樘是公認的天下奇才,生平最不服氣的一個人,是曾繼堯。肖棕樘自負學識才幹,都在其之上,然而勛位名氣,卻都在他之下,這個心結,終生不解。

而肖棕樘最憎恨的一個人,是李紀德。

當初打下常州之後,李紀德鼓動秦禝去打金陵。秦禝投桃報李,慫恿李紀德去打杭州,結果兩人都欣然「中計」。

這一招氣的肖棕樘發昏。自此肖棕樘便視李紀德為一生死敵。

肖棕樘心氣雖高,但絕非不能正確判斷形勢之人。他知道自己和曾繼堯的勢力差的太遠,真要和湘淮叫板,一定要結有力的同盟。

龍武軍回國之後,必然成為政壇舉足輕重的力量,這一點,肖棕樘和大多數人的看法無二。如果能夠和秦禝扎紮實實套上交情,是否可以聯手對付湘淮雖未可知,但對日後浙軍的壯大發展,必定大有助益。

但這個還不是肖棕樘最重要的目的。

打平王景陽不在話下,但單靠剿滅剩下的隋匪,勛名是趕不上曾繼堯的。

現在國內還有兩場大亂,一是馬賊,一是羌亂。欲成就不世之功,須從這兩處着手。

曾繼堯已經被派去主持剿馬賊,朝野都是是寄以厚望的。但肖棕樘冷眼旁觀,卻認為曾繼堯名位已足,心氣已衰,難成大功。馬賊短期之內怕是難以平定。

不過,這不代表這個活計會落到自己頭上。

因為龍武軍就快回國,除非馬賊在龍武軍回國前已經戡定,不然,龍武軍一回國必會第一時間被派去剿馬賊。以龍武軍的聲望、秦禝的簾眷,自己是不可能和他競爭的。

而且,馬賊遲遲不靖,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參剿各部事權不一、各自為戰,就是現下,南曾北僧也是互不相屬。而不論誰去剿馬賊,包括秦禝,都不可能爬到誠郡王的頭上,因此,這也實在不是件什麼好差使。

平馬賊之後,自然就要平回。肖棕樘要爭的,是平羌亂。

他認為,有能力和自己競爭的,只有兩人,一個是秦禝,一個是李紀德。李紀德他不擔心,因為平回這個活計太苦了,李紀德功名利祿之士,絕對避而遠之。於是,就剩下一個秦禝了。

龍武軍初初打平馬賊,也需要休養生息,如果交好,秦禝未必會有這個興趣來和自己搶這樁差使。

這個才是肖棕樘向秦禝「補賀新婚之喜」的最重要的目的。

而且,說不定到時候秦禝還可以助自己一臂之力。

龍武軍在扶桑連戰連捷,肖棕樘亦深為震動。這支部隊戰力之強悍是不消說的,有無可能借一借力呢?

肖棕樘一把鐵算盤,噼里啪啦打得着實是響。

胡浩洵不肯叫趙定國難堪,這是他心思細膩,與人為善,但說到底還是一種商人的想法。其實,趙瘸子的心眼兒那有那麼窄?

因此申城的杭州鄉親,公向趙撫台致謝。

趙定國微笑着說道:「杭州鄉親心意可感。替大帥說一句話:這件事,於公於私,都是應該的。」

這可就坐實了!還說白沐箐沒出過氣力?

於是在申城的杭州鄉親議計,要扎紮實實謝一謝這位早已名動蘇杭的奇女子。

對於普通人來說,只是表達一份感激之情,但對於杭州的士紳們,卻有着更深一層的考慮。

有道是「朝中有人好做官」,當時的中樞大臣裏面,不要說沒有杭州人,連正經南方人士都沒有。杭州一省,最接近中央機樞的,就是劉秉言了。而劉秉言的資歷有限,雖然在辛酉政變中有功,算是齊王一系的心腹,但說到要入中樞,杭州人包括許庚申自己都知道,是不可能的。

靠自身的能量暫時力有不逮,自然就想到「攀個髙枝兒」。

龍武軍回國,秦禝必獲大用,有白沐箐這一層關係在裏邊,就是最好的一棵大樹,怎能不攀,如何不抱?

關鍵是敲磚釘腳,坐實他「杭州人的姑爺」這個身份,不怕他到時候好意思不照應杭州。

江南向來是朝廷財賦淵藪,待杭州緩過氣來,一定重新予取予求。接下來還要剿馬賊、平回,杭州的負擔只會愈來愈重,如果朝中有人,手指稍稍鬆開一點,杭州的日子就會好過許多。

有人見得更加深遠,如果主政杭州的是「秦禝一系」的人物,而秦禝位在機樞,到時候朝廷地方兩相得,才是一個最佳的局面。

這個現在自然談不上,因為「秦禝一系」的主心骨還在國外,總要龍武軍回國,才好做下一步的勾連策劃。

現在的杭州由身為閩浙總督的肖棕樘兼署,但大家都知道這只是一個暫時的安排。肖棕樘一旦進軍建州,無法兼及杭州具體的事物,就得交卸杭州這邊的責任。肖棕樘自己屬意自己營中一個叫江逯,希望自己出兵之後,由江逯署理杭州。

但江逯資望甚淺。而且,杭州人也實在不願意江逯來。倒不是貪瀆無能,而是誰都知道,肖棕樘保江逯,純粹因為是他的私人,可以在後方為浙軍支應錢糧。

就是說,肖棕樘是純粹拿杭州做自己的錢袋子用。

就像這一次,如果沒有江蘇幫忙,杭州就得以一省之力。獨自供應肖棕樘的大軍了。

當然。龍武軍也是要「供應」的。但龍武軍是朝廷的「親兵」,餉源廣闊,何況還有江蘇這塊大地盤,攤到杭州頭上的,就有限的很了。

所以,這筆賬怎麼算,杭州人都更願意成為「秦禝一系」的一員。

這些話,終於多少傳了一點到白沐箐的耳朵里。

聽起來似乎不是壞事。但茲事體大,白沐箐一個年輕女子,人再聰明,其中許多關節並不能真弄明白,又沒有人可以請教。出入之間,關係甚大。而且,蘇省為浙省分擔,畢竟自己從頭到尾未置一詞,怎麼好「貪天之功為己有」?

更重要的是,「後宮不能干政」。誰知道秦禝到底會怎麼想?

因此特生警惕,嚴守分際。深居簡出,來人,一律不見。

杭州方面,卻把白沐箐的反應,理解成「謙退謹慎不居功」,反而更增敬意,愈發覺得這條路子行得!

正在興緻勃勃,突然一盆冷水澆下來:京里消息,朝廷派了一個叫馬恩德的來接署杭州。

大夥兒愕然:這個馬恩德,資歷比江逯好不了多少,他是誰的來頭啊?

事實上,馬恩德誰的來頭都不是,但惟其如此,他才能夠坐上這位子。

隋匪亂平,地方人物遍佈要津,向曾繼堯收權是李念凝和齊王不宣於外的既定章程;同時,既不想再扶出一支「老軍」,那麼浙撫既空了出來,就得找一個和曾、李都沒有太多牽連的人來填這個位子。

杭州是肖棕樘打下來的,本來要尊重他的意見,但江逯資歷實在太淺,肖棕樘自己也不好意思過分強求的。

總之,這件事情須怪不得別人,要怪,就怪他自己夾袋中沒有合適人選好了。

而且,肖棕樘要保江逯,最重要的目的是籌餉,現江蘇幫忙,餉源已足,江逯坐不上浙撫的位子,於肖棕樘關礙已經不大。

至於「秦禝一系」,人還在國外,哪談得上啊?

於是選來選去,選出一個馬恩德。

杭州人雖然不甘,也只好先走着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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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密折到京了。

小小一個黃匣子,上了鎖。李念凝找出對應的鑰匙,打開鎖,取出密折,展了開來。

說是密折,其實是韓煒霖代筆,極精神的一筆顏體字。全折寥寥數語,掐頭去尾除掉套話之外,最重要的不過十餘字:「慈恩深重,臣不敢以私害公。」

李念凝的面上浮出笑意,這種委婉但堅定的姿態,是在她預料中的。

第二天,中樞叫起,定下了拿辦沈浼的章程。

這個差使,交給了鎮軍大將軍胡柏草。胡柏草部此時駐紮在豫西,他奉了密旨,兼程北上,用的名義,是援救潼關。

當時同州、朝邑一帶,羌亂最烈,距天下重險的潼關,不過數十里之遙,羌亂如果拼了命,一日可到。而西馬賊正在往西竄擾,如果馬賊回合流,潼關的局面就非常危險了。萬一潼關不保,由西北而中原,必全局糜爛。

朝廷屢次飭令沈浼東援同、朝,但不知道沈浼到底吃什麼吃壞了腦子?只在西安日日置酒高會,濫作威福,今天打打誰的軍棍,明天瞅誰不順眼,上本參奏。急如星火的軍情、朝廷的嚴詞督促,一切置若罔聞。

非但如此,他還生出新的花樣,奏請以陝西巡撫「幫辦軍務」。如果奉准,陝西巡撫就成了他的名正言順的部下,他的「札」,就更加理直氣壯、揮灑自如了。

李念凝和齊王終於壓不住火,連降三道諭旨。口氣一道比一道嚴厲:

「沈浼督兵日久。平時自詡方略。所謂『通盤籌劃,洞悉賊情』者安在?」

「倘或有失,該大臣自問,該當何罪?並何顏面以對天下?」

「該大臣務即力圖補救,毋再玩忽,謂朝廷寬典之可幸邀也!」

沈浼破口大罵,最後激憤之下,不知不覺中連「先帝」的娘親都掃了進去。

因此辱及太皇太后,跡近叛逆了。

幕僚們聽得目瞪口呆,撟舌難下。

罵歸罵,沈浼也看出來了:再不「力圖補救」,朝廷真要翻臉了。

可是怎麼「力圖補救」呢?

沈浼手下的兵,經過他近年來反覆的侵餉、濫威。已經不是政變時候的兵了,更全然地打不了仗了。

昏了頭的沈浼,使出一招自以為神妙的棋來:用督辦陝西軍務大臣關防的護照,調在苗涚部至陝西剿回。

這下子真正捅了馬蜂窩。

苗涚陰鷙毒辣,包藏禍心,朝野共知。他勉強就撫,不過迫於形勢。而朝廷雖不得不對他懷柔姑息,但高度警惕,防範森嚴。苗涚正苦於周邊都是監軍,無法動彈,沈浼一紙調令,恰如久旱甘霖,從此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朝廷地方都手忙腳亂。徽、蘇、魯、豫各地飛檄告警,朝廷一面嚴令沈浼「速行阻止」,一面六百里加緊廷寄誠郡王,對苗涚「妥為開導,剛柔互用。如不聽阻止,即著分撥兵勇,并力兜剿,毋許一人一騎,闌入境內」。

因為沈浼的荒唐,「馬賊」、「羌亂」之外,又生出一個「苗亂」,中央機樞、地方督撫,對沈浼無不切齒痛恨,私底下皆曰「可殺」!

於是催促胡柏草,早至西安,「早日紓朝廷西顧之憂」。

胡柏草此人,曾經做過沈浼的部將,和沈浼算是有舊。朝廷選他來辦沈浼,這也是一重考量,因為多少可以慢沈浼之心。胡柏草屢立戰功,雖然不識漢文,但頗有謀略,在當時的旗員中,算是賢者了。

胡柏草先到了潼關,他一安下營來,就請了駐紮在黃河對岸、山西境內的西安的武將何三國來公館會面。

何三國和胡柏草都是黑龍江出來的,還是很近的親戚,也不識漢文。但他粗魯使酒,有勇無謀,能力遠不能和胡柏草相比,曾因連打敗仗被貶至六品,後來上下活動,又慢慢升到了二品的這武將之位。

何三國這個武將會跑到山西來,是拜沈浼之賜。

被沈浼打了軍棍,趕回京都養傷,這個前文已經說過了;何三國和沈浼也不相得,但何三國後台硬,沈浼不好打他軍棍,於是趕了他去。

這是一件很沒面子的事情,因此何三國早就對沈浼恨得牙痒痒的了。

何三國朝中有人,是知道胡柏草的來意的。他對着胡柏草行滿洲的「抱見禮」,微屈一膝,抱着胡柏草的腰,興奮得滿面通紅:「大哥,可算把你盼來了!」

胡柏草點點頭:「咱們屋裏說話。」

胡柏草詳細地詢問了沈浼部下部署的情況,何三國自然知無不言;除此以外,因為拿辦沈浼之後,胡柏草就要接替沈浼的位子,所以對同州、朝邑一帶的匪情也特別關注,問得非常詳細。

但這方面,何三國的情報卻比較粗疏。本來何三國駐守河東,主要責任就是防備羌亂渡河,竄擾山西。同州、朝邑和何三國的防區一河之隔,他卻糊裏糊塗,胡柏草不由暗暗失望。

何三國關心的是:「大哥,我這個什麼時候可以回任啊?」

胡柏草敷衍道:「快了,快了,總要先辦了沈浼。」

何三國大樂:「是啊,是啊,先辦沈浼,先辦沈浼。大哥,想到沈浼裝在囚車裏的模樣,今兒晚上我是別想睡得着覺嘍,哈哈!」

胡柏草「哼」了一聲,說道:「你還是好好睡你的覺罷。上頭吩咐,沈浼不加械具,不坐囚車,他還是坐他的八抬綠呢大轎,只是在轎杠上纏一條鐵鏈,以示裏面的人是犯官罷了。」

何三國大為愕然,問道:「這麼便宜他?那是為什麼?」

胡柏草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微微一笑,說道:「誰知道呢?反正上頭怎麼吩咐,我就怎麼辦。」心裏卻說道:你在上面認識人,人家後面就沒有人了嗎?

胡柏草「入援潼關」,沈浼是知道的,雖然覺得被掃了面子,但多少能緩解一些自己的窘迫的局面,因此也不甚在意。反而沒了領兵東援的緊迫,一口氣松下來,於是各種請餉請糧的公事,一律壓着不辦,只是日日高樂。

這一天,正在西花廳和一班幕僚文案「詩會」,材官進來,小心翼翼地報說:胡柏草將軍的兵已經到了渭河南岸,在灞橋橋頭紮營了。

沈浼一愣:胡柏草不是在潼關嗎?他進省來做什麼?莫非來聽節制?來啊,派個人去問一問。

不久,材官回報:多大人說,確實是來聽沈帥的節制的,明天一早就過來參謁。

沈浼「哼」了一聲,說道:「不懂規矩!他應該先過來參謁上官,再紮營的。算了,也是跟過我的人,知道他大字不識幾個,規矩禮數什麼的,不苛求他啦。」

沈浼不當回事,他的那些部下,可都暗自嘀咕,滿營人心浮動,有的人私下底打點行李,已經做好了各奔前程的打算。

五更時分,沈浼好夢正酣,有人來敲房門。沈浼一驚而醒,然後聽得他的老僕顫抖的聲音:「大帥,多大人已經進了中門,他,他是來傳旨的!」

沈浼懵了:這個時辰來傳旨?

他再遲鈍,也曉得情形不妙。勉強穿戴齊整了,來到大堂。只見燈火通明,到處都是胡柏草的兵。刀出鞘,如臨大敵。

胡柏草站在上方,面無表情。

沈浼心底哀哀地叫了一聲,腿一軟,便在香案前跪了下去。

胡柏草取出上諭,清了一下嗓子,開始宣旨。他其實不識漢文,都是幕僚事前教他念熟了,背誦而已。

「諭內閣:前因陝西羌亂猖獗,特命沈浼以欽差大臣督辦陝西軍務,責重任專,宜如何迅掃賊氛,力圖報效?乃抵陝已經數月,所報勝仗,多系捏飾;且納賄漁色之案,被人糾參,不一而足,實屬不知自愛,有負委任!沈浼著即行革職,交胡柏草拿問,派員迅速移解來京議罪,不準逗留。胡柏草著即授為欽差大臣,所有關防,即著沈浼移交胡柏草只領,所部員弁兵勇,均著胡柏草接統調遣。欽此!」

上諭宣完,沈浼已渾身篩糠,汗出如漿。他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罪臣……領旨,謝恩。」

胡柏草心中感嘆:這哪裏還是那個神采飛揚的沈浼?

但這個時候由不得他憐憫猶豫,胡柏草一揮手:「去官帽!」

旁邊有人立即上前,將沈浼的頭上的大帽子摘下,胡柏草溫言道:「把沈大人扶起來吧。」

兩個材官,一左一右,把沈浼一個肥大的身軀攙了起來。沈浼哆哆嗦嗦。總算勉強站定了。

胡柏草說道:「奉旨辦事。我也沒有法子。」沈浼嘴唇囁嚅了幾下,剛想說點什麼,胡柏草已變了顏色,喝道:「奉旨查抄!不許徇情買放,也不許騷擾內眷!違者軍法從事!」

沈浼大急,不知哪裏生出來的精氣神,突然手腳口齒都利落起來,對着胡柏草連連打躬:「胡帥。啊不,胡帥,胡帥!格外開恩,格外開恩!」

胡柏草沉吟了一下,道:「給你十馱行李。」

沈浼張了張嘴,想說:「這可不夠啊。」但總算知道再說話只能自討沒趣,又把嘴巴閉上了。

胡柏草知道他想說什麼,嘆了口氣,道:「沈大人,你把你的那些個侍妾遣散幾個罷。這樣不就夠了嗎?」

他本來還想提醒沈浼,特別是偽王的妻子。但此事敏感。他猶豫了一下,沒有說出口來。

其實不需要沈浼遣散,沒幾天功夫,他的那三十幾個侍妾,帶着各自的細軟,大半走得不見了。旨意中並沒有拿問家裏人的話,胡柏草也不去管她們。

那個偽王的妻子,倒是沒有走掉。

中樞處知道沈浼已經拿下,便催促胡柏草將犯官從速遞解進京。

於是眷屬坐車先走,沈浼的那個老僕跟着。胡柏草派了兵護送,不過只限於陝西境內,出省后胡柏草的兵就要返回,餘下的路,得自己走了。

沈浼做了八抬的綠呢大轎,轎杠上栓了一條鐵鏈,接着啟程。押解官是一個校尉,臨行前胡柏草密密地叮囑了一番。

一路上,押解官兵只是嚴密關防,沈浼不能自由行動,但生活起居完全不受干涉,甚至可以會客。

這給了沈浼很大的精神上的支持,落難之際,故人不棄,是最大的安慰和鼓勵。沈浼漸漸地從幾乎崩潰的狀態中恢復過來,又有了曾經的統兵大員應有的從容沉靜。

後來,一些以前跟過他、又因為種種原因離去的前幕僚也尋了過來。

其中一個,叫蔡光聽。

此人進士出身,原來在京中做翰林,實在受不得清苦,乃投入沈浼幕中。蔡光聽做事,有人認為虛妄浮誇,但他疾聲厲色,坐言起行,自有一份狠勁,很對沈浼的胃口。原想好好保一保他,但蔡光聽忽遭丁憂,被迫留京守制。沈浼給了他一些接濟,其餘的只好暫時放開手了。

兩個人失去聯繫很長一段時間,在這種境況下重逢,都感慨萬千。

蔡光聽憂滿之後,離京到處「找機會」,但他再也沒撞上像沈浼那樣欣賞他的主家,反而不止一次被人厭惡甚至驅趕,因此也是一肚皮的牢騷。此時和沈浼兩個對酌密言,故人情殷,都猶如空谷聞足音,大有「酒逢知己千杯少」之感。

沈浼一如既往痛罵齊王,蔡光聽卻說道:「沈帥,中樞諸公里雖然有人嫉賢害能,但朝廷對你,還是大有餘地的。」

沈浼眼睛一亮:「梅庵,這話怎麼說?倒要請教。」

蔡光聽說道:「沈帥請想一想,你遭事以來,胡帥對你,是否格外優容?種種措置,恐怕不是多某一己所能決定的。」

沈浼細細地想了一番,點頭道:「你說的不差。難道有人良心未泯?」

蔡光聽冷笑道:「只怕無關『良心』事。到底是沈帥你的本錢厚,有人手頭緊,不能不對債主好臉色罷了。」

這個比喻很有味道,但沈浼還想不明白,說道:「妨直言!」

蔡光聽以手指蘸茶水,在桌子上寫了個「李」字。

這是指李霄。

沈浼皺着眉,搖了搖頭,說道:「不會是他,他沒有這個份量。」

蔡光聽又寫了一個「苗」字。

沈浼苦笑道:「本來是一招好棋,可惜我落子太早。此時他和朝廷已經幾乎翻了臉,我這兒哪裏還說得上話?」

蔡光聽微微一笑,又寫了一個「秦」字。

沈浼瞪大了眼睛,突然一拍大腿,說道:「一字驚醒夢中人!梅庵,你這個字,萬金不換!」

蔡光聽大為得意,壓低了聲音說道:「沈帥,『這個字』回來之前,朝廷是絕不會對沈帥明詔處置的。『這個字』回來后,朝廷倚俾正殷,他的面子,哪能不給?只要沈帥你人沒有事,起複大用,那還不是隨時的事情?」

沈浼連連點頭,也壓低了聲音:「受教,受教!我這個侄……嗯,『這個字』,確實是個講情義的。嗯,大有可為,大有可為!」

蔡光聽道:「『這個字』一回來,我便登門拜訪,沈帥且請忍一時委屈,靜候好音,自有海闊天空一日的。」

兩個人又密密地議了很久。

臨告辭的時候,沈浼從懷裏掏出一張銀票,遞給蔡光聽,說道:「京中米珠薪桂,居大不易,這點錢,貼補家用,你別嫌少。」

蔡光聽接過,定睛看時,是一張五千兩的銀票。蔡光聽這輩子手上就沒入過這麼大一筆錢,眼圈登時紅了。正想說點什麼,沈浼已經做了一個阻止的手勢,說道:「你我的交情,可不能說什麼見外的話!」

蔡光聽走後,沈浼非常興奮,坐不下來,繞室緩行,很想做一首「孤憤客旅」之類的詩。正有了兩句,突然門外一陣喧嘩,然後他那個隨眷護持的老僕沖了進來。

沈浼看時,不由大吃一驚。這位老僕鼻青臉腫,嘴角還有血跡,身上的衣服也撕破了,都是塵土泥漿。

沈浼暗叫不好,老僕「噗通」一聲跪在他的面前,哭道:「大帥,行李和幾位侍妾,都,都被何三國搶走了!」

沈浼晴天霹靂,目瞪口呆,滯得一滯,才顫聲問道:「不可能!」他還抱着一絲的僥倖。

老僕哭道:「是真的!」

沈浼五內如焚,愣了半響,

大聲道:「拿紙筆來!何三國!他縱兵殃民,土匪!土匪!」

一個幕僚趕忙過來勸解,說惡行是何三國所為,還是先寫信向胡柏草申訴,如果要不回眷屬行李,再參他不遲。

沈浼頹然坐下,道:「唉,我方寸已亂,就照你說的辦吧!」

於是寫了信,交給一位校尉,又送了他二百兩銀子,囑他面呈胡柏草。信中話說的很重:如果沒有切實的迴音,絕不再往前走,「義不受辱,有死而已」。

那校尉不敢怠慢,佈置好關防,上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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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斷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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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官海風雨 第六十三章:國內變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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