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帷谷中日月長(九)

霞帷谷中日月長(九)

十五

霞帷谷,夜,戌時。

耳房內,高畔取來一塊白布,藉著燈光,正在擦拭那柄長槍神器——「影興」,乃當年先祖高卯所用,得於少骨山,滅新的時候火燒東陽城,高卯長槍策馬,入門登樓第一人,時人稱其槍為「飲新」,有飲吞新國之意,只是後面不知怎麼訛傳就叫做「影興」。

旁邊的令狐慧怡倒是乖巧可人,爬在床上,雙手支頤,撲稜稜的眼眸子閃動,嬌嫩的看着高畔擦槍,模樣像極了五六歲聽哥哥話的鄰家小妹。

高畔時不時的抬起眼對她莞爾,茅屋耳房內,充滿了少年的兒女情長。令狐慧怡搖動架起的雙腿,憨憨問道:「麟德哥哥,咱們什麼時候回家啊?」

高畔停住手中活,回道:「想家了啊,快了快了,其實以我現在的能力,不管崖壁上有沒有冬雪,都可以帶你出去,我家慧怡要是想家了,咱們給何前輩說一聲,越早回家越好。」

「麟德哥哥真好。」此時令狐慧怡,乖巧的像個像個小野貓,閉目遐想自己到高家的種種情形,嘴角勾動,可又有擔憂,問道:「麟德哥哥,你說,家裏的伯父伯母會不會把我趕出來?」

高畔略為驚奇,匪夷所思嗯了聲,停下手中動作,笑道:「你的小腦袋瓜子一天都在想什麼,父親不在家裏,母親巴不得我早點成家,其實最難過的是祖父這關,不過,老頭最怕小虹子欺負,讓她去撒嬌打潑,叮叮叮拔幾根鬍子,總會答應的。」

逗的令狐慧怡格格直笑,嗔道:「又胡說,沒個正經的。你爺爺是個怎麼樣的人嘛?」

高畔回憶一下,評價道:「他啊,是個老頑童,也是個老瘋子。」

從未見過有人這樣評價自己祖父,令狐慧怡覺得也問不出什麼,索性哼了一聲,不搭理他,腦袋撇過去假睡。

高畔擦拭完長槍,出了耳房,吹燈拔蠟,脫衣欲睡,多想抱緊令狐慧怡柔軟的身子,偷偷摸摸的胡來。

門外一聲蒼濁:「高公子,歇了么?」

「該死。」高畔心底懊惱,又不敢怠慢,翻身起床,回道:「還沒有,前輩,很晚了,有什麼事嗎?」

何芷道:「無事,年紀大了睡不着,找你說說話。」

重新點燃燭光,推開門,見何芷手上提着兩斤酒,倒是罕見,道:「前輩進來吧,不過小聲點。」

何芷神情不解。

高畔笑道:「令狐慧怡剛睡下,別吵到人家。」

何芷冷哼一聲,不置可否,率先進屋,找到兩個酒杯,斟滿濁酒,感慨道:「你可知道這酒的來歷?」

觀其色澤綿綢,有掛杯之感;色香濃郁,有生沫勾涎之欲;似花雕,少點浮華;似甘醴,少點甜膩;似瓊酥,少點寒洌;似汾酒,少點醬香;似綠蟻,又少點酒沫;再諸如風曲、冰堂、漢泉、杜康、西鳳、桃花,虎骨、三鞭、美人、郎官等酒相比,總差點意思。高畔以前跟着簡章瞎混,多多少少會點品酒之術,可實在不知道眼前濁酒是何名,不得已回道:「前輩美酒佳釀,小子不識得。」

何芷找個地方坐下,擺擺手,問道:「以前有個人送了我一壇,幾百年了,藏在沉雁湖底,本想着勾孫皓出來,沒承想人家理都不理,整日裏吃些湖中的魚鱉,勉勉強強撐到現在,現在岳飛卿去,酒已無用。老夫也就不藏着掖着,你小子有福氣,陪老夫用完這兩斤,如何?」

高畔搖了搖頭,道:「岳前輩武境深邃,大有返璞歸真之象,自然是無敵的了。」

何芷輕輕抿了一口酒,蔚然嘆道:「好啊,烈純香熏,四道俱全,惜平兄確是個妙人,可惜沒有全始全終,一壺酒就想把老夫打發了,他未免太自欺欺人了。國尚未復,我們這幫子老骨頭卻先開始自相殘殺,說出來都嫌丟人,唉,說到底,是我們做的有點過了。」

雲里霧裏的高畔聽不懂他說什麼,只得裝模作樣扯到酒上:「前輩,此酒何名啊?」

後者眼神忽變,三分厭惡七分殺氣,高畔心內一驚,他還從未見過何芷有這樣的眼神。

漸漸平復,何芷道:「般若,用的佛家之語。周負天天干殺人滅口的勾當,自己釀的酒卻用菩提慈悲命名,不知是欺世人鬥不過他,還是以他認為,殺人即行善。高畔,你可知大興是怎麼亡的?」

正在品酒的高畔反問道:「不是史書記載,亡於無文無禮,驅暴戮良嘛?」

何芷道:」執古以繩今,是為誣今;執今以律古,是為誣古。今人哪能全記得前人的事,你說的有道理,可有時候道理不是真相,只是人心所向。今人修史為今人,誰會去為了幾具枯骨仗義執言。大興,實亡於兩人,一是周負,二是孫皓。周惜平受皇帝恩寵,不思行善,甘作權奸,披着一張不是人皮的人皮無惡不作,更是害死了昭明太子魏瑾安,大興皇位後繼無人,不然,文御這個養馬的家賊怎麼可能敢以下犯上。再言孫皓,仗着幾代人積累的財富,敢與陛下分庭抗禮,收留罪孽,不遵王命,造反失敗后躲在沉雁湖,一躲就是兩百年,岳翔不殺他,朝廷不殺他,上蒼也要收了他。」

般若酒勁道駭人,隨便二兩就可讓普通人大醉如死。高畔不敢貪杯,何芷卻說到心頭上,一杯杯烈酒入喉。

「說我大興無文,那韓秋銘,晉長松,楚功勤,宋銀晨等人都是擺設嘛?無禮?破分封,設郡縣,收流寇,定江湖,著典章,何謂乎無禮?」

何芷轉而無奈道:「難不成讀書人讀書讀到黃金屋在家,顏如玉上床,才是有文有禮?惶惶兩朝,讀史只會尋章摘句,不會着眼於無文字處聽驚雷,實是可悲之事。一個京師白馬案,將老夫囚禁在太醫院足足二十年,過而不能知,是不智也;知而不能改,是不勇也。老夫錯了,無話可說,只是如今蒼天又給了老夫一次機會,孫寺卿,孫繼盛,孫皓!今日玉劍已在我手,你不死,老夫到底是睡不着了。」

有點迷糊的高畔道:「前輩找我,不可能只是深夜談心吧?」

何芷一征。

伸手將般若酒壺提起,旋即狠狠摔在地上,酒壺連同半斤酒碎開攤地。

嚇得高畔神色凝重。

何芷冷笑道:「老夫又不是給你摔罈子,你怕什麼?」

高畔扭扭捏捏怨聲道:「前輩若是摔那剩下的一壇,不如出去摔好不好。慧怡姐姐剛睡下,可不敢吵醒了,萬一聲響太大,她要是……」

「聒噪,無聊。」老藥師此刻聽他說下去的心情都沒有,直接揮手打斷。

高畔悻悻然閉嘴。

四十歲上下,身形如同讀書人的二百歲怪物像是給高畔說,又像是自言自語,道:「飛卿我不放心,畢竟二百年過去了,他又是天生的練武胚子,湖底孫皓武境如何實難決斷,旁邊還有個垂釣老人江菲淹,若是突然聯手,劍師也不一定架得住。老夫得去看看,最好拉出許紹炎和魏彰武兩個,此處去玉京和少骨山,路途頗遠,高畔,老夫該走了,你若想離開,隨你什麼時候都可以。該死的安樹坪,死了都不讓我們清凈,他倒是長伴陛下清清靜靜,成泥成土。」

聽他張嘴就來好幾位前朝大臣,高畔着實害怕,試探問道:「前輩,你說的那些人,都還活着?」

何芷將剩下的一壺酒丟給他,道:「聽說溪雲城有個少年叫簡章,為人極好花雕酒,周惜平的酒可比花雕好多了,你帶上,說不定他可以品咂出配料,世上多了一味好酒,也算是周惜平的一份功德。」

老人在高畔遲疑迷茫間將般若酒塞進高畔懷裏,起身,緩緩念道:」龍枱子凌雲,字葯眠;撫竹子劉鈺,字朗空;風染子朱逸,字明佳;玉明子王處,字宮韶;陽決子魏克,字彰武;靈素子何芷,字藥師;太經子周負,字惜平;玄枱子韓筒,字秋銘;麒麟子岳翔,字飛卿;湛則子時合,字懷仁;怡衡子許離,字紹炎;決哉子孫皓,字繼盛;破甲子郭越,字辟易;璇磯子平旨,字奉樞;上寒子江雪,字菲淹;靈飛子楊昀靈,字仲雅;清虛子李澤,字公潮。此謂之「十七子」,除了王祖羽化崔巍台,剩下十六人,皆服不死葯,莫說二百年,就是千年萬年,我們也是不死之身。這十七人,哪一人不是妖孽神鬼之術,哪一人沒有經天緯地之才,高畔,滅國,於我等而言,只在翻手之間。你回國之後,最好告訴婁鈞,讓他洗乾淨脖子等著退位吧。」

年輕的高畔驚大了嘴巴,醉意全無。

突然抓住了這段話中最重要的一點,急問道:「婁鈞?他怎麼成皇帝了?」

何芷反問:「他怎麼不能做皇帝?你回去,這些事還是不要問的好,好好當你的值,做你的官。你本是一塊璞玉,大好的材料,不要自甘墮落陷進茅坑裏去。」

高畔一句話也聽不進去,只道:「婁鈞做皇帝了,那婁鉉太子呢,如果不是有重大的變故,怎麼會讓帝第三子繼位。」

何芷卻擺擺手讓他不要多問。委實是期間曲折何芷也不清楚,若想知曉,最好趕緊回宮。

老人負手出屋,高畔跟着出去。

霞帷谷夏夜寂寂,蒼茫無垠。抬頭仰觀夜色,對高畔道:「世上事多如牛毛,又沉繁複雜,說不清,那就不要說了。人心似水,無一日不變,老夫且去看看孫家家主的心,變了沒有。你也早些離開霞帷谷吧。」

伸手掏出一物,沉甸甸極有分量,對高畔道:「此為《三焦經》原本,我留着也無用了,給你吧。還有一本《流經啟笙錄》,不過不在我手裏,不然也給你。」

真力到處,袍袖帶起。

飄飄欲飛。

回首意味深長看了高畔一眼,雙足點起,何芷不但長的像個書生,步伐也像個書生,輕功施展開來,不急不緩,穩穩噹噹越過霞帷谷原野,行至谷底,一手抓住一處藤條,借臂力飛速滑上。夜色中一襲青衣,在高畔眼中變得越來越渺小,直至最後融入夜色,消失的無影無蹤。

最後,蒼老之聲自崖頂傳來,乃當年評價郭越的一句話:

「提十萬兵騎,橫行天下,無所顧忌者,郭辟易也。」

聲如洪鐘,震蕩谷壁久久不絕。

谷中兩人,一劍一葯,最終都脫谷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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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魔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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