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劍橫枕淬邪光

玉劍橫枕淬邪光

噠噠噠……噠噠噠……

夕陽西下,黃埃散漫的九原大境上,一騎白馬疾馳而過,馬蹄踏在枯黃的草木上,發出噠噠脆響。

遙遙望去,馬上是一對少年情侶,正值年少。那少年身着領儒白袍,胯間別着一柄長劍,神采妖冶,容貌秀麗。然而俊美的面龐上絲毫沒有的恬淡寧靜,此刻他正左手緊緊拽住韁繩,右手摟着懷裏的少女,焦急地向後望去。身後原野上的塵土被拋起兩丈來高,模糊了顏色,看不清來人,唯有駿馬碎地聲猶如雷震,不絕於耳。

少年看不清來人,心中不安,更是雙腿不住地捶打馬腹,希冀白馬用力狂奔,早早甩掉身後眾人。懷中的女子受不了顛簸,感覺自己化成了一艘小船,置身於波浪中,迷迷糊糊的又彷彿在夢中,一雙沾滿淚水和汗水的眸子微啟,迷離氤氳,嘴邊時不時掛着囈語:「到…到家…娘……」

沒人分得清她說了什麼,倒是白馬吃痛,知道主人此時在大難之際,不鞭即走,四蹄翻飛,很快與身後追殺之人拉開一段距離,但這裏是九原大境,莽莽蒼蒼的草原一眼望不到頭,縱橫綿延三千里,除了當中切開的一條大河,山巒線似乎在遙遠的天邊。追逃還在繼續,白馬終究是馱著兩人,吃力不過,何況連日來的奔走耗盡了它的精力,漸漸地,疲態陡現,渾身冒出一層白色迷霧,鼻孔喘著粗氣,舌頭拉的老長。任憑少年再怎麼抽打,四蹄卻一直打轉,大有搖搖欲倒之勢。

身後的馬蹄聲很快蓋住了白馬的喘息聲,少年心急,轉眼探看,烏泱泱的一大片馬群,三十多人,卻有九十匹馬,一人三騎,一旦馬力稍挫,立刻就會換騎乘坐,難怪就算自己乘坐的是良駒,也總是甩不開這些如影隨形的鬼魅。人群中,為首一個老者,精神矍鑠,目光銳利,在馬背起身高呼:「大傢伙兒加把勁,捉住了這對狗男女,老爺給賞,大家都到決玉苑快活幾天。」

眾漢子吱呀怪叫,一片迎合之聲。顯然他們都是粗漢,沒半點斯文,早就知道如果這次追殺得手,少不了家主賞賜,正好在妓院中叫幾個婊子爛貨,鼓搗發泄一下,此刻眼見快要得手,一經老者提出,更加血脈膨脹,那眼光恨不得生吞了前面兩人,馬鞭抽的馬臀隱隱泛紅,群馬聲聲怪叫,發瘋狂奔。雙方距離急速縮短,那老者又在馬背高叫:「葉初,你這門外漢養的雜碎,頂着膀子不幹人事,青衣改花臉,你以為老子就怕了你。」

那個叫葉初的少年這才看清,來人是自己最為懼怕的令狐桀。深知落在他手上會有怎樣的下場,目光恐慌,雙腿不斷地夾打馬腹,即便白馬的汗水早已浸透了自己長褲。

反而是令狐桀,瞅準時機,大聲道:「放箭。」

數十個漢子就馬跨取出硬弓,彎身仰射,霎時羽箭破空聲此起彼伏,和著鼓點般的馬蹄聲,震得九原天空作響。白馬受驚,不知從哪裏激出勁力,竟然一兜煙兒撒腿狂跑。令狐桀嘴角微勾:「繼續追,逼光了那股浪蕩勁,我看這兩個浪蹄子還怎麼浪。」

葉初恐慌至極,他知道一旦白馬倒下,自己也就離死不遠了。本來這次出逃自己打算的天衣無縫,就算髮就,也為時已晚,早就跑到成國的境地了,但他可能沒想到私自帶着令狐家的小姐,即將成為皇妃的令狐慧怡私奔,讓令狐家在廟堂同僚中丟盡了臉面,也引起皇帝的勃然大怒。區區一個園中戲子,豬狗不如的東西,妄想跟皇帝搶女人,且不說皇帝女人少這一個不少,多這一個不多,單就是自己的女人喜歡一個戲子而不是皇帝,已足以讓他狠狠訓斥令狐家,讓其丟盡臉面,也足以讓令狐家派出心腹追殺,並揚言死活不拘。

低頭看了看懷中的令狐慧怡,少女容貌姣好,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快要擠出水來,娥眉粉黛,鼻翼翕張,樣貌自然是極美。軟綿綿的依偎在他懷裏,身上傳來的陣陣清香,總讓他感覺如痴如醉,心曠神怡。然而想起來身後的令狐桀,他頓感脊背發涼,此人在府中資歷頗深,卻極少露面,多是躲在暗處逼供,審訊於家族不利之人,葉初作為戲子,在府中只有遇到老太太,老爺的壽誕,或可見他一面,雖然當時是穿着大紅袍的令狐桀,待人接物都爽朗大氣,話語也說的十分得體,可葉初每次近他身,都感覺戾氣逼人。再後來聽說令狐家兩個長子,一個長孫都是在他的手下喪命,老爺卻依舊十分器重的事,讓葉初對他變得恐懼。下人們以訛傳訛,妖魔化的談論他,更讓少不經事的葉初心中越想越怕。

「唉,倘若多有一天的時間該有多好。」葉初心中道:「再有一天,也足夠他們越過這九原荒野,南下入成了,這裏視野開闊,又人煙稀少,望去只有枯黃的野草,想躲都不知道往哪躲。」

耳聽着後面越來越近的令狐桀放肆狂笑。自知將死,葉初只想苟活,一個歹毒想法湧上心頭。

他輕輕搖動令狐慧怡,少女如夢方醒,嬌滴滴地問:「元拯哥哥,他們追來了嘛?」葉初笑了笑:「你在這裏等我好不好?」令狐慧怡驚道:「為什麼?你要丟下我嘛?」

「我怎麼會丟下你,我想着白馬兒也載不動我們兩個人,不如把你留在這裏,來的都是從小看你長大的人,放心,他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他一邊說一邊取出長劍,翻手出鞘,依舊笑道:「等我去成國了,安頓下來,我就偷偷來接你。」

令狐慧怡不喜刀劍,白煞煞的很是嚇人,鬧不明白他拔劍幹嘛,此時頗為害怕,可還是壯著膽子答:「可,可大伯伯說了,死活不拘,他們,他們心中只有自己的前途,早就不認我這個女兒了。你能把劍收回去嘛?我,我害怕。」

「害怕?那天晚上你不剛開始也說害怕嘛,後面不是挺舒服。」葉初帶有戲謔之意。

令狐慧怡卻沒聽出來,只顧雙頰緋紅,碎碎答道:「那晚還不是你騙我……」

「我哪有騙你,後來就是挺舒服嘛,你這樣,你先等我,我去找成國的兄弟,準備好了,吹拉彈唱,綾羅綢緞,八抬大轎來接你。你是主子,他們是奴才,吃的住的都要靠你們家,你怕他們幹什麼,更何況,你一個弱女子,他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

令狐慧怡還在遲疑。

「你都是小爺的人了,誰敢欺負你,老天爺答應我也不答應。」他嘴角彎起一個絕美的弧度,目光中滿是清澈,似乎充滿了自信。令狐慧怡沉吟半晌,望着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葉初心中高興,收劍入鞘,雙手忙將她托在地上,白馬雖然開始吐沫,卻沒有絲毫地停頓,依舊拚命向前。

留下令狐慧怡一人,杵在空蕩蕩的九原上。

她抬頭望了望天邊的雲,被夕陽染成了胭脂色,一時心中悸動,想起了葉初扮戲時用的胭脂,綿軟溫熱,鮮艷無比。時令已至深秋沉暮,蒼茫的九原大境,除了在夏日,兩國邊界的人可能會來牧馬,其它時節多是人跡罕至,此刻白露已過,呈現一片衰榮之相。

葉初丟下了令狐慧怡,獨自一人穿行在原海上,晚風習習,頗是涼爽。

他本來是成國浪子,父母都在「打草谷」的時候被順軍所殺,捉住了他,將他帶到了順都玉京,養在伶人舍里,自小學了些唱念坐打的梨園行當,十幾年間,妝容樣貌卻出落的極好,被皇帝賞給了令狐家充當小廝,每日在府中歌頌太平。漸漸地與當時是小姐地令狐慧怡勾搭上。她當時不過是十四五歲的女孩子,豆蔻初開,能懂得什麼,只是覺得這個少年長得好看。家中父母奔波在名利場上,誰去管她,於是一來二去,兩人相戀差不多四五年之久,說是青梅竹馬也不為過。再後來,新皇登基十載,嬪妃大選,自私自利的父親和伯父兩人獻女邀寵,五十多個貴人的頭銜硬是給自己強按了一個,那時候,真不如死了算了。她憤懣,她抗爭,沒用。連良言相勸都沒有換來,倒是父親當着眾人的面狠狠地咒罵了她一通。

夜闌人靜之時,一個叫葉初的少年才蟄伏在牆根下,說些讓她臉紅害臊的話,面頰滾燙,內心卻十分高興。久在府中的令狐慧怡對外面一切事物都充滿了好奇,葉初總是什麼都知道。二十歲的她大感明日了無生計,破罐子破摔,索性打開了窗欞,笑着罵了句:「元拯哥哥盡講這些污話兒,外面涼,你進來說罷。」

葉初不是傻子,心想反正她馬上要成為皇帝的女人,倒不如讓我佔了便宜,跳進屋中。

奇怪的是兩人相見,卻一言不發了,只是互相死死盯住雙方。閨房中的氣氛變得越來越迷離,溫度急劇上升,兩人都感道燥熱,令狐慧怡剛吐出「元…元拯…」兩字,就被葉初一雙大手攔腰抱起,嘴唇封住嘴唇,三兩下扯掉衣衫……

一夜溫存,失了身子。

在馬背上想起這些的葉元拯嘴角不免勾起一絲媚笑,管他呢,反正小爺佔了便宜,就是可惜沒能帶她逃出來。

順勘驗秀女甚嚴,大選之日令狐慧怡還是傻乎乎地去了,內官查出她非處子,本來按律就應噹噹眾處死,可畢竟她出身名門,內官是乖巧之人,冷著臉一言不發,末了偷偷告知順帝,皇帝哦了聲,召來兩位殿帥,內官講明緣由,二人已是豆大的汗珠滾滾,皇帝僅是呵呵冷笑,拂袖離開,從始至終未說一句話。

這件讓令狐家蒙羞的事很快傳得滿城風雨,關乎令狐顏面和前途的事,府中大怒,查,一定要查出來是誰幹的,誰敢幹。葉初這才感到恐懼,玉京他是待不下去了。用多年積蓄買了匹好馬,包了些散碎銀子,瞅准一個機會,偷偷帶着令狐慧怡出逃。

就這樣,乘着初秋的一場大雨,二人私奔了,從玉京出逃,下馬驛,過滄濟,茂名,麟州,一路上都相安無事,直到進入莽莽蒼蒼的九原,突然冒出個府中一等殺手令狐桀。

他卻不知道令狐桀之所以要在九原動手,不過是神鬼不覺地佔據令狐慧怡的身體,在他看來,「死活不拘」只有個死字。其實當葉初剛剛出玉京城時,身後令狐桀的雙眼已經死死的盯上了他。

葉初鼻孔中鑽進了談談的血腥味啊,白馬快要累癱,白沫吐盡了,口鼻中微微滲出了血跡。葉初聽到身後還有急切地馬蹄聲,知道追捕尚未停止。然而自己座下的白馬已經腳步踉蹌,大限將至。知道再逃也無濟於事,翻身下馬,在馬臀上輕輕拍了拍,白馬頓感全身輕鬆,放慢馬蹄,悠哉游哉地走遠。

葉初見狀,笑着罵了句:「畜生。」

言訖,掉頭轉向來人,夕陽似乎是一瞬間暗淡下去地,遠處了胭脂雲好像突然成了月白色,衰草遍地,寒風吹過,發出嗚嗚地聲響。

九原,這個埋了兩國七八代人的古戰場,似有鬼在哭。

葉初一時胸悶,扯開嗓子唱道:

「我本待拔寶劍尋短見,血海冤讎化飛煙。

對天發下宏誓願,不殺昏王怎心甘。」

導的是二黃原板,不急不慢不高不低,唱的是前朝舊戲《文平關》一折,講吳延坪父兄為末帝所殺,打馬逃出文平關,一夜白頭的事。激昂的腔調在曠野上和著愈來愈近的馬蹄聲,發出陣陣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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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魔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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