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朔本

23.朔本

水寒重現寶象寺第二日。

魚悟幾是一夜未眠,方過寅時,著實不耐,一邊急捻佛珠,一邊碎步往寶象寺主供佛殿。

「阿彌陀佛。」魚悟瞧見同括仍是長跪,一手輕敲木魚,不疾不徐。

「禪師。」

「誦經一夜?」

「尚不得洗清罪過。」

魚悟麵皮一緊,再無昨日急智的沾沾自喜,合掌道:「兩害相交,當取其輕。」

同括聞聽,這方回身,明眸一閃,啟唇再道:「禪師,小僧所懷祥瑞,不知來處,請禪師莫再多問。」

「老衲不欲知其來自何處,唯願聞其來自何人。」

「來自……同括。垂象靈和寺僧人。」

魚悟聞聽,朗笑出聲,心下暗暗計較:水寒一事,自一開始,便是有人蓄意陷害。殺外使,奪貢珠,步步為營,欲見我內負國主深恩,明堂不忠;外悖同道俠氣,江湖不義。此一舉,若非姬沙如意算盤,我倒也想不出還有何人可從中漁利。然則,昨日姬沙突至,卻不似知曉那夜林中伏擊胥家丫頭之事,如此,林中另一隊人馬,便不會是那祥金衛。細細想來,林中所遇當同送手札至咸朋山莊之輩一路方是。如此,除卻姬沙,我可是還擋了旁的人在這偌大江湖的青雲路?而這同括,不遲不早,恰在昨日那危急一刻現身,又不言明所攜水寒來歷,如此神秘,是敵是友,是福是禍?

魚悟百思不得其解,稍一垂眉,倒見同括口唇翕張,輕飄飄念出一句「萬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魚悟定定瞧著那副皮囊,一時三刻后,更覺得心神恍惚的緊,濡了濡唇,徐徐詢道:「同括,你雖已入空門,六根當凈,然則,水寒事重,老衲現仍有些個塵俗事宜欲要問上一問。」

「禪師但請言明。」

「你可是自小入了靈和寺?」

「十五方入。」

「至今幾載?」

「方滿十年。」

魚悟聞聽,長舒了口氣,搖眉輕道:「關於前塵,可還記得些甚?」

同括輕將手上木魚錘擱了,抬掌一撫頭頂,「阿彌陀佛。不瞞禪師,入靈和寺之時,小僧腦內空空,心內空空,腹內也空空;前塵皆忘,往事隨煙。」

「既是如此,那這水寒,便非舊人相助了?」

同括徐徐眨眉兩回,輕聲道:「禪師入空門日久,孰是新,孰是舊?」

魚悟闔目,不由苦笑,隔了半刻,方道:「現下,你可欲入我禪活門?」

「小僧只想重回靈和寺去。」

魚悟一怔,眉頭微蹙,「祥瑞一事,必有勢力暗行不軌。你陡然現身,解我圍困,若此時孤身再返靈和寺,那暗處之人定得尋你,追根究底倒在其次,害命泄憤才是首需。」

「小僧,並非不憂,但從不懼。不來不去,無罪無福。」

魚悟輕哼一聲,也不多言,緩將那沉水佛珠摘了,鬼使神差著,將之徐徐推在同括腕上,眼風一掃,恰見其左掌掌心正中,有一傷處,約莫銅錢大小,似是火跡,將手心一塊燒的焦污。

「這……是何故?」

同括徐徐收了掌,起手應道:「靈和寺師父說,小僧掌上早有此跡。許是幼時無知,玩火自傷。」

魚悟也不追問,低眉瞧瞧同括,輕道:「出家人,原不該執著死生;然老衲多教導禪活子弟,對惡人,以德報怨,對恩人,結草銜環。少待我當安排座下四大弟子前來,安置你在寶象寺東面單獨一間寢房。日後,你便隨他們一起,習練些禪活門功夫,以作自保之用。略呆個三朝五日,待有小成,老衲自不強留,你便返你靈和寺去。」

言罷,魚悟兩掌重重按在同括肩胛,沒多一句話,放腳徐徐,離了佛殿。

另一邊,姬沙昨一日亦是乍喜乍悲,心情起起伏伏,一夜合不得眼。

今晨,其一早起來,便往祝掩於驛站所在,想著問問那同括來處,再將水寒一事前前後後跟祝掩計較計較。

祝掩一見姬沙,立時拱手施揖,「師父。」

「眼下又無旁人,何必仍要如此?」姬沙急上前免了祝掩禮數,輕道:「少揚城那密函我已看過,知情者皆打發了,你莫心憂。」

「徒兒謝過。」

「既隨聞人不止之女直往雞鳴島,想來收穫必得比祥金衛多些。」

祝掩長納口氣,搖眉應道:「聞人不止同游舊,皆是不知去向。怕是徒兒所得,未必比得過金衛珀衛。」

「雞鳴島那般凌亂,定有旁的人先我等登島尋釁。我念著,可會是跟那同括和尚一路?」

祝掩長納口氣,自行取座,輕聲應道:「師父是說,那暗處之人先往雞鳴島,將聞人不止或擒或殺,搶下祥瑞,再將那祥瑞給了同括,令其前來,專為著為魚悟師解困?若真如此,師父可是認定聞人不止盜了水寒?」

「若非如此,我實在瞧不出個中關連。」姬沙亦是徐徐落座,眉頭緊鎖,心下暗道:此一事,自少揚外使亡故,便已不對了。原打算施壓魚悟,諒其半月定難得珠,屆時,連國主亦無需驚動,想那魚悟心知事大,自得先行稟了垂象國主。依齊章甫的性子,即便覺得難堪,仍得拱手把垂象所得水寒讓與我主才是。

孰料得……

同括現身,魚悟一舉扭轉敗局。連少揚客棧屍身上那大明孔雀摧,亦是被他義正詞嚴的搪塞過去。本想見其自敗,然那搬起的石頭,卻連他半寸腳趾甲也沒擦著,著實空耗一番籌謀。

只是,若那同括跟強登雞鳴島之輩一路,那殺外使,跟在林中救了胥家小姐的,又是何人?他們,又可是一路?

姬沙再嘆,輕聲自道:「昨兒我便遣了幾名祥金衛往靈和寺探看了。不過,怕今回仍得讓琥珀衛搶了先機。」

祝掩心下自是解意,稍隔一刻,方道:「師父,徒兒尚需隨幾位好友前往薄山亂雲閣。若是幸運,那聞人不止或許停在那處。」

「前往亂雲閣?不回玲瓏京?」

祝掩抿唇,低眉搔一搔頭,低聲支吾,「這……徒兒本就是出來遊歷,增廣見聞,飄個三五日……咳咳,混個一兩月,必會回去。」

「你這孩子,自得知曉輕重!」

「是,是。玲瓏京那邊,千祈師傅多多幫襯,矇混過去。」祝掩側身,不住打恭,惹得姬沙頻頻捋須,朗笑出聲。

「若有所得,便傳與祥金衛。那靈和寺上若有蟲跡,你也自知往何處問去。」姬沙一頓,語重心長,「此一回,無論何人,打的甚麼主意,尤耳祥瑞一事,必得就這麼了了。如若查得,暗中勢力此舉乃是針對五鹿,我等自當再做應對;若是其同禪活門有隙,不巧帶累了我們,那你當仔細斟酌得失才好。至於聞人不止之女同那宋雚谷,你也需得小心,想其也算聰明,不該信口開河才是。」

祝掩初時也不吭氣,心裡念叨著:又是件不了了之的事兒。即便我揣著明白裝糊塗,現下也還是得先尋到聞人不止再說。

至於同括……

念及那小僧,祝掩眉頭一攢,苦笑輕道:「師父,你可也發覺,那同括師傅看著面善?」

姬沙一愣,搖眉一臉慨然,「眼小失認,倒未覺得;反是那宋雚谷,看著面善。」

祝掩輕笑,少待,唇角一顫,又忽地低了嗓音:「師父,不知……不知少揚那屍首上……可有……可有……」

姬沙解意,立時舉臂,揚了揚手,輕描淡寫,「有或沒有,於你何妨?」

話音方落,已見祝掩目珠陡暗,喃喃應道:「那……便是有了。」話音未落,已然頹喪,肩骨一軟,縮在椅內半晌動彈不得。

姬沙見狀,只得道:「莫要這般傻氣。外使死因,皆在胸前一掌,同那顱后銀針,沒有半點干係。」

祝掩鼻頭一顫,咧嘴苦笑,卻是半句說話也應不出來。

黃昏時分,姬沙便領祥金衛北上,胥子思亦是南下直往咸朋山莊。其本欲留赤珠衛精銳數人保護胥留留,孰料胥留留百般推卻,后竟佯怒,惹得胥子思也不敢再多干涉,心下念著今回魚悟不過狗急跳牆,他禪活門再厲害,也得忌憚咸朋山莊幾分,更不消說此時胥留留身邊還有個姬沙徒兒。思前想後,胥子思倒也慢慢放下心來。

祝掩同胥留留抱臂膺前,目送各自長輩離開。二人面上雖皆是淡然,然則腦內心下,可都未曾停了計較。

「祝大人今日可有再往寶象寺見一見同括?」

祝掩頷首,輕道:「親見了他,然,無論如何問,回話還是那麼一句。」

胥留留不由淺笑,半晌,低眉接道:「今日我父親也說,垂象五鹿之事,鉅燕不便插手,咸朋山莊本就不應趟這攤子渾水。現如今,尤耳左右大臣已秘密歸國,少揚客棧那人死因,也已查明,我本不該糾結……」

「然則,胥姑娘心下明白,昨日一心堂內所聞,全不是那麼回事!未能水落石出之前,既擱不下,又放不開,實在說服不了自己就這麼得過且過隨它去了。」

胥留留頰上一紅,將一縷散發撥弄耳後,啟唇輕道:「切謝祝大人,容了我這不知進退的心思。只是眼下,尚不知該往何處查去……畢竟,所有端緒,已然盡斷。」

「何不照胥姑娘所說,先好好為聞人姑娘慶個生辰?大家歇上一歇,再作計較不遲。」

祝掩一頓,沖胥留留拱了拱手,「胥姑娘用心,在下替聞人姑娘謝過了。」

胥留留聞此聲,這方抬了唇角,淺笑應道:「祝大人,你說,那夜林中伏擊之人,會否真是為了同括師傅?」

「胥姑娘已然詳細剖析過此事,若是為著同括,他們何必多同你我糾纏?」

「那……莫非施救之人,心知同括身懷祥瑞,這便沿途暗中保護?」

祝掩長嘆了口氣,搖頭笑道:「現在這境況,眾說紛紜;前後巧合太多,我也是整夜整夜推演猜測,夢斷魂勞,頭目森森,亦未得了分毫線索。」

胥留留見祝掩面現苦色,知其疲累,正待啟唇相慰,卻陡地聞聽一聲大喝,「不好了,不好了,小滑頭溜了!」

話音未落,宋雚谷已然飛身,奔至眼前。

「去了何處?」

「我怎知道?」宋雚谷白一眼祝掩,再將掌中一紙信箋塞了過去,「自己瞧去。」

祝掩稍一抿唇,打眼便見信上寥寥數字,龍飛鳳舞:

生辰將至,本姑娘先去準備準備。二月十二夜裡,便得同心上人一訴情衷。

胥留留見信,掩口嬌笑不迭,半晌,道:「聞人姑娘當真是……清狂拔俗、洒脫不拘!難不成想著二月十二訴衷情,二月十三披嫁衣?」

「還不怪你告訴她,十五便可談婚論嫁了。」宋雚谷晃了晃摺扇,不由嗤道。

胥留留嘖嘖兩聲,瞧瞧身前祝掩同宋雚谷二人,單指一翹,指點兩人多回,一字一頓道:「心上人?」

祝掩同宋雚谷對視一面,四目目瞼俱是大開,后則怔了片刻,又再同時搖了搖頭,似是互相有些個嫌棄,返身分道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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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病人之妖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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