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驚變

21.驚變

一刻后。

同括便為一寶象僧人領著,自一葦堂來了一心堂。

初入堂內,恰得一道明光隨至,將同括身影拉得甚長。屋門一閉,諸人方得暇細觀這小和尚形貌,只見其稜稜玉骨,爛爛錦容,出塵去俗,燦然驚目。電光火石之間,堂內主座三人,心下不約而同,皆見細碎波瀾。

「阿彌陀佛。」同括見身前禪師,起手恭道:「小僧同括,拜見禪師。」

魚悟用餘光一掃左右姬沙同胥子思,見其面上多少現了些青白之色,這便輕咳一聲,稍定心神,緩聲接應,「莫要拘禮。」

同括應聲抬眉,環顧四下,見祝掩同胥留留俱是朝其頷首淺笑;聞人戰同宋雚谷則是側立一隅,齊齊沖同括揮手示意。

同括唇角微抿,頓了半刻,合掌再道:「小僧受人所託,特來寶象寺拜謁魚悟禪師。」

魚悟初時接連受了打擊,現下連同括言辭亦未聽得仔細,唯不過冷心冷眼冷肚腸,失神暗道:現如今,連這唯一一條出路,也是走不通了。所餘三五日,即便號令千百僧侶掘地三尺,怕也難如期將那失珠尋回。如此,必得驚動國主,實是老衲罪過!正自思量,長目淺開,掃見姬沙滿面春光,魚悟暗哼一聲「小人得志」,又念著那計畫已為胥子思識破,怕是日後,再難同咸朋山莊修復交情,如此一來,更是令垂象腹背皆敵。

真道是:使卻無窮計,難免眼下憂。

嗚呼哀哉,若無世尊相助一臂,今日此劫,難過三災九橫。

魚悟此時哪裡還有什麼解脫覺悟,所有念頭瞬時合一,眨眉化作個四寸小人兒,好容易攀上身外軀殼,又再攢力一腳踢破腦殼,原想靠這寸丁將腦內混亂一團團拾掇起來,怎料直惹得其滿身掛礙,進退不能,再不敢動念半分。

「禪師?禪師?」

魚悟一怔,這方回神,見滿堂俱是定定瞧著自己,這便長納口氣,闔目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同括眉目一轉,見魚悟再無下文,便又恭敬道:「此物當世至寶,禪師可是欲令小僧在此處便將之取了獻上?」

魚悟稍顯懨懨,單掌一抬,啟唇卻也不得言語,心下倒是計較著:你那靈和寺,垂象境內從無耳聞,能獻出什麼稀世奇珍?怕不過幾本手抄經卷,抑或一件破舊衲衣,強充佛跡罷了。

同括得令,先是正身,合掌閉目,口唇微動,默誦了那四甘露咒;待畢,目瞼一開,滿是澄凈。尚不及堂下旁人反應,同括已是探了兩指,直入口內,似是尋摸了半刻,右臂陡地朝外一拉,已是自口內扯出一根細絲。

「鶴顱……蛛絲……」聞人戰見狀,低聲支吾。

那絲線盡頭,乃一細物,呈滴水狀,凝眉辨來,卻是一寶瓶:瓶口一環,應是金質,同那細絲勾連相接;瓶內,乃一珠,樣子不甚打眼,尺寸上怕是同那最劣等的龍眼一般,既不圓潤,亦不豐盈。

然胥子思得見此物,已是起身,上前徐緩接過,稍稍一揩,略施巧力,寶瓶自開。瓶身紛呈八瓣,像極了澤芝獻寶——那寶物,便在這朵蓮花蕊心。

屋內諸人,無不瞠目:那小珠,初脫寶瓶,便若綸魚復水,又似囚鳳翔空,瞬時分顯九色神光,自行閃爍,赫奕章灼,直將這一心堂映成繽紛極樂!

「水……水寒!」左右大臣早是起身,對視一面,異口同聲。

祝掩等四人無不結舌,心下且喜且驚,且疑且憂。

然則,現下這一心堂內,還有何人之驚,大得過魚悟?又能有何變故,劇烈如斯?

大悲大喜,否淵泰頂,二者所隔,已是一個生死輪迴。

魚悟定定瞧著胥子思掌上祥瑞,鼻頭一酸,雖談不上老淚縱橫,然額上薄汗卻終是結於一處,順著兩耳徐徐下落:這小僧,定是大慈悲的佛祖遣來,專為助我斷續破圓、渡此苦厄的!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尚不及跪遍漫天神佛,魚悟念頭陡然一轉,若有似無瞟個幾眼,心下卻再念道:只是這小和尚樣貌,生得太過……

同括倒是不查魚悟眼風,徐徐起手,面上仍是一派薰然,「小僧乃受一善男子所託,特來寶象寺贈送此物。因那善男子再三囑託,未見魚悟禪師前,不得將此物授於旁人,故而,小僧雖受在座其中幾位救命大恩,卻難於先前直道實情。空負厚恩,愧無寸報,實因千金一諾,不可違背,萬望諸位寬宥。」話音方落,同括已是屈身,一一朝祝掩等四人行禮。

「善男子?」聞人戰妙目一旋,身子朝同括所在稍傾,緩道:「小師傅,你口中所說,可是一魁梧男子,高約莫七尺有餘,偏胖,留個山羊須,全部頭髮鬆鬆散散綰個髻在耳側,看著有些邋遢?」

堂內幾人皆知聞人戰所指,暗暗盼著同括頷首應下,那少揚客店之事便可有個了結,然候了半刻,卻聞同括輕道:「善男子亦是交待小僧,不可說其來處,不可說其面目。諸位施主,請恕小僧無禮。」話音方落,同括已是闔了眼目,唇瓣開開合合,又再徑自念起經來。

魚悟見狀,起身合掌,長呼佛號,緩道:「今日,群英齊聚寶象,老衲欣喜過望。然則,諸位可曾有過計較,因何機緣,不遲不早,皆是今日趕至?」

堂內眾人聞言,無一有應,倒是聞人戰側頰瞧瞧宋雚谷,脆聲接應,「為何?」

魚悟朗笑,兩掌攏於身前,託了那掛珠,一邊輕捏,一邊回道:「前後,全不過老衲一計。」

魚悟口唇未閉,卻是稍頓,眼風掃過堂內每一人。

一眼虛無,重於千斤,面上神色,頗見自得。

「老衲早是隱隱覺察,江湖有人意圖加害,屢次三番陷禪活門不義。初時不成氣候,老衲本不欲多加理睬,然得知尤耳主上慷慨,遣使獻祥瑞,老衲便尋思著,被動承受,斷不是長久之策,這方想了個主意,暗中留了尤耳入五鹿外使,避人耳目,將其暫時安置於靈和寺內。」

眾人聞聽,怎不驚詫!

「禪師是說,同括小師傅,才是真的尤耳使臣?」

宋雚谷稍一抿唇,側肩輕碰了聞人戰兩回,示意其噤聲。

聞人戰輕哼一聲,反是笑道:「我不過問了在座諸位皆想問的話,怎就不能說了?即便我不問,魚悟禪師也總要說清因果,現在一問一答,也算給禪師多些尊敬,哪裡不對?」

祝掩同胥留留宋雚谷三人,早是知曉聞人戰脾性,雖見堂內俱是尊長,卻仍屏不住笑出聲來。

魚悟沉吟片刻,倒也全不在意,沉聲接道:「果如所料。之後,少揚城便出了個假外使,若非琥珀衛有查,怕那人或借著獻寶之名,行危害五鹿國主之事;屆時,無論老衲抑或姬施主,恐皆無可擔待!」

姬沙聞聲,面色無改,徐徐啜口冷茶,再道:「依禪師所說,那老朽倒還欠了聲多謝。」

魚悟上身稍彎,更顯恭敬,「老衲同姬施主之間,何需言謝。原還念著自其身上尋些線索,好將那幕後黑手揪出,本也不想奪了那人性命;孰料那人抵死頑抗,幾要害我珀衛,無奈之下,禪活弟子只得自保,以大明孔雀摧擊之。」

「既然那歹人意欲陷害禪活門,怎得卻要挑上往我五鹿獻寶的外使?」

魚悟緩緩眨眉兩回,方道:「姬施主所言甚是。無奈尤耳使臣入五鹿,總需經過垂象,且五鹿居北,同尤耳相隔最遠,外使獻寶耗時最長。那歹人若是不愚,自會挑選這最易出紕漏之一環。」

稍歇,魚悟又再回身,輕巧提了爐上一巴掌大蓮花紋樣如意壺,徑自行至姬沙身側,為其添了些熱茶,「況且,老衲想著,那歹人慾掀江湖惡浪,定得將三經宗這般舉足輕重之武林勢力牽涉其中。老衲見少揚客棧那線索已斷,無奈只好暫將姬施主蒙在鼓裡,同施主定了半月之約。之後,那歹人前計不成,又生一計,竟假託老衲之名,加害胥家小姐,胥施主愛女心切,真就同我禪活門變了仇敵。如此一來,豈非正中下懷,教老衲成了眾矢之的?」

胥子思眼目一斜,定定瞧著自己掌畔那半空茶盞,攤掌虛蓋其上,又將左掌一收,便見那八瓣蓮花寶瓶自行聚合,重又將水寒包裹其中,瓶身機巧,密不透風;水寒便似失了生氣,九色俱散,又回了初時那不起眼樣子。

胥子思淺笑,緩道:「哦?若依禪師所言,怕是那暗處歹人,當同禪師有些箇舊怨。」

「阿彌陀佛。老衲遠離紅塵已久,思來想去,怕是那歹人乃是貪著個中利益。」魚悟輕笑,眼風徐徐掃過姬沙同胥子思,又道:「老衲若同胥施主鷸蚌相爭,自有那漁翁暗中得利。」

姬沙附和淺笑,心裡冷冷咒上一句:好個得道師長,一聲屁里都能藏上三個謊。

少待,姬沙收斂形容,朝著同括緩道:「這位……同括師傅,你可是那尤耳外使?」

同括聞聲,這方啟瞼,口唇翕張,起手應道:「阿彌陀佛。小僧,同括。」

「那同括,可是尤耳外使?」

「小僧,同括。」

「姓甚名誰?俗家名姓!」

「小僧,同括。」

姬沙倒有耐性,反覆追問,然所得,卻並無答案。

「小師傅,你可是自小在那靈和寺出家?」

「前塵舊事,小僧多不記得了。」

「那你方才所獻寶物,來自何人,來自何處?」

「一善男子託付小僧,帶至垂象寶象寺,必得完好無損,當面交與魚悟禪師。」

「那善男子之名,怕是小師傅必得三緘其口,老朽便是再問千遍,亦難得知?」

同括眼目澄明,定定凝視姬沙,啟唇再道:「小僧,同括,來自南面靈和寺,奉一善男子囑託,特攜一物前來拜會寶象魚悟禪師。」

「好,甚好。」姬沙拊掌輕笑,自己個兒也覺得甚無趣味。

「昨兒我便覺得,這小和尚,腦子多半有些個毛病。」宋雚谷朝聞人戰努努嘴,附耳輕道。

聞人戰急急抬手,將宋雚谷撥弄開去,輕應道:「若按禪師所說,那同括師傅口中的善男子,許就是那尤耳國主也說不定。」

「難不成,那尤耳國派的外使,各個都跟同括似的,三魂不全,七魄不在?」

宋雚谷抬手搔了搔耳朵,抿嘴暗暗翻個白眼,嘟嘟囔囔把聲調壓得極低,「若真是他們國主專選了這般嘿嘿蚩蚩的外使,只怕他們那『神魚之國』,滿大街飛的都是引魂童子。」

聞人戰嘴角一掛,正要給宋雚谷一記爆栗,足一踮手一揚,未待當腦下劈,已見魚悟回身,聞其低聲緩道:「現下水寒仍在,並未有失。尤耳國主之心,想來陸上三國國主深有同感。那幕後歹人,於公於私,禪活門必會追究到底,若得姬施主同胥施主相助,自是事半功倍,若是不得,老衲亦不敢直言央浼,徒增兩位煩擾。至於此時請左大臣前來,原是做戲,想探探會否有歹人細作混於身邊,現倒是好了,也可請左大臣斷一斷,此人,可是貴國外使?」

左大臣想也不想,頷首若搗蒜。

「正是,正是。禪師妙計,在下感佩。」言罷,瞧瞧姬沙身側右大臣,心下暗道:外遣使臣三人,你我何曾見過,怕是他們相互,亦不識得;此時,是也是是,不是也是。主上本欲以此祥瑞示好結盟,莫要不知輕重,糾纏瑣碎,屆時怕是友邦變敵國,好教你我成了買乾魚放生——不知死活。

魚悟見狀,低眉品茶,半刻,方道:「少揚假使臣之事,幸老衲同姬施主扼於萌芽,若當真縱其入了五鹿,後事難料啊。」

右大臣自知魚悟弦外之音,口唇不開,只言未出。

「昨日晚輩四人,於九韶偶遇同括師傅,倒不知是否亦在禪師計策之中?」祝掩抱拳,恭聲詢道。

「此一遇,想是天定,甚是偶然,老衲也是未作設想。」魚悟稍一頷首,徐徐接應,「然則,若非如此,我禪活門弟子,又怎能就勢解了諸位圍困?」

胥留留杏目微開,笑道:「這倒奇了。暗中截殺晚輩的,使得倒是慈悲指跟那奔鯨駭流陣;反是施救好漢,各懷絕技,路數紛雜,卻未見絲毫禪活門武功。」

「奇也不奇。那群歹人,若行構陷之舉,自得顯出些破綻,令爾等將其認作我佛門中人;而老衲派去暗中保護外使的弟子,老衲加過囑咐,不可輕易露出來歷。」

「禪活門的珀衛,確是非我座下祥金衛可比。」姬沙一笑,掃一眼胥子思,再道:「珀衛倒似博採眾長,哪家哪派的絕技,都是信手拈來。」

胥子思不由亦是笑道:「如此說來,我那赤珠衛,可也是耿直傻氣的緊。」

魚悟倒不著惱,沉聲應道:「阿彌陀佛。佛祖渡眾生。老衲座下,並非沒有旁派弟子改投而來。至於那群歹人何以知曉我門掌法,老衲自會調查,或者,亦當聯合葡山掌門一齊探個究竟。」

「改投禪活門?這得算欺師滅祖,還是算棄暗投明啊?」宋雚谷一攮鼻子,合十兩手,笑道:「我佛慈悲,倒是給指點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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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病人之妖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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