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五章 戰場(五)

第三百一十五章 戰場(五)

甘營兒的信送到了白石庄。

滕伯代收了信,隨即著人再送往前線。

如今,兩邊都在打仗,兩家都是日理萬機的領軍之人,這封信,要經歷怎樣的艱難才能送到期盼它的人的手中?

沈越坐在大柏縣的縣衙側廳里,正與陳縣令說話。

陳縣令是個三十齣頭的中年人,相貌斯文。此刻,他又是緊張又是激動地向沈越稟報縣裡的各種情況,人口、糧稅,頭頭是道。

陳縣令是先國主在位時欽點過的最後一屆進士。彼時,他高中二榜第九名,得先國主御賜金花簪帽,游馬朱雀街,泛舟碧瀧池,風光了得。只是,自此之後,他仕途便坎坷不少,為官多年,也還只是個中縣的縣令。

倒不是他不擅治理,而是自皇甫晟登基后,官場風氣便敗壞得厲害,全無先國主在位時的清明。陳縣令是個不肯彎腰的人,便在這小小的縣令之位上一坐就是多年。

而光復軍舉事後,陳縣令不明前因,以為是造反,便抱著殉職的念頭,打算與大柏縣同生共死。豈料,到了後來,待他曉得原來光復軍竟是起死回生的先太子所率領,大喜過望,立馬換了念頭,一心等著光復軍來到時要大開城門喜迎王師。

直至過了大半日,陳縣令才將各色情況稟報完畢,搓著大手依依不捨地離開。

沈越來不及喝口茶潤一潤喉嚨,便急不可待地打開手中期盼已久的來信。

鐵血戰爭,能鍛煉人的心性,能磨鍊人的意志,令普通人堅韌頑強。

同樣,鐵血戰爭,也能令一個人的情感柔軟而細膩,能令相隔千里的兩個人彼此相思入骨。

夜入三更之後,沈越才能處理完最後一封公務。他擱下筆,神情疲憊,卻無心入眠。

宵短露重,暗寒襲人,他卻絲毫不覺,只想著遠方的那個人。

或許,距離的遙遠起到了相反的作用,沈越甚至能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們相處的沒一個細節。

從初見時的狼狽單薄,到清醒后的戒備警惕。

從沉默不語地劈柴擔水,到一開口就能將小陳哥刺激得險要抓狂。

從小心翼翼謹言慎行,到追蹤尋跡時的滔滔不絕。

呀——原來,他竟在不知不覺之間就將她的點點滴滴悉數刻在了心裡。

他想起她粗糙結繭的手掌,想起她手臂上的陳年傷疤,想起自己的承諾:「待將來咱們都得閑了,我必為你配一副祛疤生肌的膏藥。」彼時,她並不在意,可隨即就被接下來的「我可是堂堂的杏林大國手,萬不能被旁人笑話連自家娘子的傷病都醫治不好」給羞紅了臉。

當日,她離開白石庄,走得急匆匆。還是一年後,沈越得到了她的消息,親制了好些成藥,著人趕緊送去。同去的,還有他的一封信。

信中,前半部分是他怒不可遏的痛罵一氣,罵她不告而辭,罵她不懂愛惜自己,竟然連治內傷的葯都忘了拿就「逃之夭夭」。

而到了後半部分,他又化身絮絮叨叨的話癆,要她這樣小心,要她那樣謹慎,不許她三餐不定,不許她食冷咽冰,不許這個,不許那個,看得甘營兒不勝其煩,卻又心甜如蜜。

碩大的包袱里是幾十樣成藥,從醫治內傷,到止咳止痛的,彷彿要將她這一輩子吃的葯都一網打盡。

甘營兒素來大方,可這一次,她卻出人意料地小氣,將每一包葯都收得密密實實妥妥帖帖,除非有人求上門來,不然,她是絕不會如以往那般就輕易送人。

葯,未必價值高昂,卻意含珍貴。

戰爭期間,通道難通。

兩人的書信,往往要相隔數月才能送抵。

兩人皆非輕狂之人,信中言語,也只有在結尾處的一句「珍重」中才見殷情。而信中內容,更多的是對時局的分析,對戰事的探討,對策略的思考,對未來的設想。

然,就在這些貌似刻板公文的字句中,他們卻能讀出彼此的關切和珍惜。

就如此刻,沈越心心念的信終於送到了,而他高懸已久的心方落了下來。

相較於以往信中多為涉及南秦戰事,甘營兒的這封信卻頗有不同,寫了許多瑣碎之事。

「南秦民間有俗,三月三上巳節時,要食春團。春團以鮮嫩野菜為餡,和以江米,蒸而食之。京城人好吃甜口,獨吾家素食咸團。兒時問其緣,吾母含混只應不可究。竊猜度先祖齒糯不堪受甜故?」

「白龍江水寒勝旁處,春生小魚,長二寸,纖若柳葉,色白無鱗。土人以此魚為齏,裹入春團,大啖之,美其鮮爽。吾欲試之,又畏其味異。進□□三,戰戰兢兢,終豎眉闔目淺嘗。嗚呼!淚涌如泉,酸咸辛烈,克人遠勝臭筍瓜。」

沈越讀到這兒,「噗嗤」笑出聲來。

臭筍瓜是西魏國游郡的特產,據說是要將筍瓜放在臭鹵里腌至奇臭無比時,用作佐粥,是游郡人每餐必不可少的美味。

當年,他們途徑游郡時,廿三見游郡人甚愛臭筍瓜,便想躍躍欲試。儘管小陳哥警告再三,可她還是沒能克服好奇心。結果,一嘗之下,險些當場厥過去。為著這個,小陳哥笑話了她一路。

如今,她這像貓兒一樣的好奇心還是沒能改了,這不,又栽倒在這小魚春團上了!

甘營兒的字大氣磅礴,有凜冽崢嶸之姿。然,信中所言卻似小兒女般,如叮咚作響的潺潺山泉,如輕嗅野花的小鹿,充滿山野閑趣。

這封信,沈越看了又看,讀了又讀,遲遲捨不得放下。

通篇都是這般細細碎碎的小事,只有在末尾處,甘營兒才提到眼下南秦國的戰事。

她道:「陳逆欲借燕兵做殊死一搏,困獸猶鬥耳!吾與眾將議計,誘之,圍之,滅之。料此一戰後,陳逆當絕矣。」

這句話,說得太簡單,太輕巧,彷彿只是不經意地隨口一提,並不值得需要太多關注。

沈越的視線在這句話上流連甚久。他內心裡直覺這句話中闔該有更多的意思,卻怎麼也猜不出它背後隱藏了什麼。

他思忖良久,卻始終不得其解。末了,他只得嘆氣——營兒素來是個直爽性子,她既這麼寫了,或許就是這個意思罷!

西魏京城就在視野可及之處。

安都城高聳的城牆,如同巨大的灰色屏障,橫亘在光復軍的前方。它彷彿一個巨人,以傲然的姿態俯視著包圍著它的大軍。

自安都城建城三百年來,經歷的風雨數不勝數,其中,不乏刀光劍影,卻依然屹立不倒。

每一個靠近它的人,無不為它的巍峨高大而心生敬畏,無不為它的繁華富麗而迷醉其中。

然,眼前的安都城,卻彷彿一隻沉默的巨獸,冷漠地藐視著周遭這些如同螻蟻的草民。

依著原先的計劃,順郡王會聯合宗室與部分朝臣,在必要時刻打開城門。然而,不知是哪裡走漏的風聲,還是皇甫晟敏感地覺察到了異樣,居然先發制人,一夜之間,將以順郡王為首的宗室一口氣抓了十多個,竟然不經審訊,悉數投入天牢。

這一來,群龍無首,原先的計劃便中途夭折了。

原想兵不血刃地攻進安都城,如今,只怕是難了。

無奈之下,沈越只得修改計策,圍而打援,待時機成熟時,再一舉攻下——畢竟,這裡是皇甫一脈三百年的根基所在,這裡有三百年深厚的底蘊,他不能一氣打成個稀巴爛!

對於甘營兒的上封信,他始終心有不安,總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妥帖的地方被自己忽略了。有幾次讀到信中最後一句,他甚至有種衝動,想肋生雙翼化身鴻雁,飛到甘營兒身邊,與她並肩而上,共浴鐵血。

可是,圍攻安都城的計劃即將展開,如此關鍵時候,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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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烈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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