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筆

工筆

黃廷祿前十幾年日子過得不急不慌,從沒像這樣逃難一樣地狂奔過。

也不繞去小橋了,門前的小溪直接跳進去,也不怕林子深了,認準寧平縣的方向,也不管有沒有路,走直線就追了出去。一路上不知跌過多少跤,被樹枝碎石劃過多少口子,甚至還遇到了蛇,也不知有沒有毒,甚至不知有沒有被咬,他只是匆匆看了那蛇一眼,一步未停接著跑。

當他終於在山下路口截住騎著馬的姬雲繼一行人時,衣衫襤褸,周身傷痕纍纍,露出來的地方紅一塊黑一塊,青一塊紫一塊,到處都有血痂,腿上還有血珠從兩個小洞里滴落,端的是狼狽,端的是可憐。

黃鶯娘正騎在姚冰的馬上,看到黃廷祿這樣子,驚呼一聲,捂住自己的嘴,眼淚立時就流了下來。

坐在姬雪馬上的黃銅牛卻是很開心,揮手道:「二少爺!」

黃廷祿盯著黃鶯娘,眼睛里氣憤、委屈、思戀、急迫,各種情緒就像他的喘息,毫不掩飾地噴湧出來。

他平息了一會兒,將眼睛轉向姬雲繼,撲通跪下,用顫抖的聲音說:「請大人收下黃廷祿,若能為大人所用,自當萬死不辭。即便不行,縱然為奴,我也願意。只是,」黃廷祿又看向黃鶯娘,眼淚也流了下來,「請大人不要再讓我與鶯娘分開。」

黃鶯娘再也憋不住,哭出聲來。

黃銅牛不知怎麼回事,著急勸道:「你們別哭呀!二少爺,姐姐和大人是怕你不願意跟我們走,才不告訴你的!」

黃廷祿仍看著黃鶯娘:「你又沒問我,怎知我不願意?」

黃鶯娘再也坐不住,跳下馬,跑到黃廷祿身前,也撲通一跪,哭道:「二少爺,我錯了!我錯了……你如此待我,我必不負你!」又轉身面對姬雲繼,磕頭道:「還望大人成全,把黃廷祿也一併收下吧!只是能不能不讓二少爺為奴?就當,就當是我的家人,我的丈夫,與我同住一起。我近日便與二少爺成親,不,我今日便與他成親。二少爺不用領您的銀錢,我很會幹活,我供他考秀才。只求大人許他與我同住。」

黃銅牛見姐姐哭了,也跳下馬跪在旁邊跟著一起哭,只是自己也不知道哭的是什麼。

姬雲繼哈哈笑起來,道:「你們感情如此純粹,倒叫人羨慕。起來吧,我府里多養一個人還是養得起的。至於這結婚嘛,銅牛既然做了我義弟,我自然也不能虧待你們。婚姻大事,還是得選個好日子,好好置辦一下。我府里也沾沾喜氣。」

黃鶯娘與黃廷祿便一同跪謝磕頭,黃銅牛也跟著有樣學樣。

姬雲繼又交待關於義弟的事要保密。姚冰還交待他們要喊「王爺」,又幫黃廷祿簡單處理傷口,確認他腿上咬傷處不似毒蛇所致。

之後黃廷祿和姬雪同乘一馬,銅牛坐在了姬雲繼的馬上。

黃銅牛騎過幾次牛,馬是頭一次騎,別看剛哭完,現在又興奮得不得了。姬雲繼任他在自己懷裡亂動,答應他回到府里就讓他學騎馬。倒是黃鶯娘忍不住了,喝了一嗓子,銅牛才老實下來。

黃鶯娘猶豫了一下,對姬雲繼說道:「王爺,銅牛挺聽話的,您只要告訴他怎麼做,他一定會照做的。」

姬雲繼笑笑,只說了一句:「好的。」心道:這黃銅牛可是真聽話,讓他按手印,他連腳印都按上了,只是不知能聽話多久,這轉眼就從別人的義弟轉為自己的,也不見他覺得有絲毫遺憾,更不覺有錯,將來不一定還要轉去做誰的義弟,我還真得好好教教他。

姬小王爺別看在外面呼風喚雨,春風得意,在家裡卻是很不受父親兄長待見的。好不容易有了個比他小了九歲的弟弟,心想這下自己可以在他面前擺擺兄長的架子,結果闔府上下,防火防盜防老三,把老四保護得密不透風。及至現在,任誰提到老四姬雲開,都覺得幸好沒受那不成器的三哥的影響,將來一定會大有作為。此外姬雲開也有兩個妹妹,一樣躲他躲得遠遠的。

至於幼時,他都是和他的七哥玩,比他大了七歲。

所以姬雲繼還真沒有多少和小孩子接觸的經驗,他也不知道該如何管孩子,一時竟有些發愁。

一行人回到王府,天都快黑了。姬雲繼吩咐管家李福甄安排好黃銅牛等三人,著他找來郎中給黃廷祿看傷。又交待不要將黃鶯娘安排到自己房裡,也不要對她過分苛刻。至於黃廷祿,只安排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給他,還要讓他有讀書的時間,甚至還吩咐管家給他找個教書先生。

「找個好點兒的先生,銅牛也要讓他教。至於請先生的錢,就從府里出吧。」

管家答應下來,看了黃銅牛一眼,姬雲繼說道:「他就留在我房裡,我讓竹樓帶他。」

之後又喚來竹樓,讓他暫按小奴教導,這才吃了晚飯,沐浴更衣。

躺在床上,姬雲繼覺得自己這兩天連軸轉,可是累壞了。本該好好睡一覺,可是一閉上眼睛就想起黃銅牛背上的刺青,想著用什麼法子能將他那刺青掩蓋住。還有怎麼教導黃銅牛,還得給他起個名字。黃銅牛,太土了。

如此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乾脆喚來竹樓,攤紙磨墨,開始作畫。

姬雲繼在心中回憶著黃銅牛身上的刺青,那空白的面具和周身的金銀財寶……便改為鍾馗捉鬼吧,那些金銀財寶改成小鬼便可,反正誰也沒見過鬼長什麼樣。

於是便細細地在紙上作畫。

有人評姬雲繼工筆細膩傳神,但他沒耐心,反而不適合工筆,像此時這般琢磨勾勒,倒是罕見了。

竹樓見姬雲繼汗珠滾落,先是除了他的外衣,又想從邱知縣那裡要點冰塊,鎮上椰汁給他解暑。只是那南疆一年四季,沒一天可以冷至冰凍之時,邱知縣也沒有冰塊,便給他拿了深井水泡過的西瓜。

竹樓摸那西瓜也不甚涼,只給姬雲繼切了一小塊,剩下的西瓜和椰汁仍泡在新打的井水裡,喚來人給那西瓜椰汁扇扇子,他自己則專註給姬雲繼扇風擦汗。

姬雲繼也只是大致畫過,心中有數便可,沒用多長時間。只是那狐狸弓,因其胎記原本就大,因此那狐狸也不小,總不能改成一片黑夜吧。姬雲繼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改,只好暫時放下。

身上又出一層汗,竹樓伺候他再次沐浴,只著褻褲,又在旁給他慢慢扇風。於是姬雲繼這一夜,連個夢都沒做,睡得極為舒坦。

姬雲繼向來遊手好閒,除非極少數必要的情況下,否則從不刻意早起,一覺睡到自然醒,翻身一個回籠覺,然後才會起床。

待第二日姬雲繼醒來,直覺周身舒爽了不少,只覺得這三月余奔波勞累,終於緩過來一點兒。他猜測還在他身邊扇風的竹樓這一夜也沒怎麼睡,忍不住親了他一下,對他說:「你去睡吧。」

竹樓道:「我現也睡不著,待午膳之後再睡。王爺,那銅牛,昨晚您也沒細說,我要怎樣教他?」

姬雲繼也發愁。雖然自己以義弟的名義將黃銅牛收下,但若將來他真的得勢,一旦知道曾經管自己這個孫子叫哥,指不定得氣成什麼樣。

但他也可能這輩子什麼也不知道。

最好不要讓他知道,不過自己也不能做得太過分。

於是對竹樓說:「就按普通下人教吧。不過他畢竟還是個孩子,還是要給他留出時間讀書、練功、騎射等。其他的嘛,總之有什麼學什麼。」

竹樓於是明白,這黃銅牛是王爺非常重視之人,只是不知為什麼又不想放在身邊。不管怎樣,一定要讓黃銅牛學會如何伺候好王爺,但又不讓他實際去伺候。

如此矛盾,竹樓也覺得有點難。

姬雲繼又道:「你去準備些銀針、顏料之類的。誒,這往身上刺青應該用什麼顏料?總之你去準備,備好了告訴我。」

竹樓應下了,又說道:「王爺,劉知州帶著他的外甥,還有其他好幾位大人都帶著自己家裡的後生,正在廳里等著您呢。」

姬雲繼不由嘆了口氣,道:「竹樓,爺爺我現在當官了,以後接觸的都是官場上的人,不像那些公子哥,就算讓他們等著,他們要麼不想惹我,要麼就敢來踹我的門。那劉知州官階比我還高,你怎麼能讓他久等?不過大概也不怪你,李管家也有責任。以後如何應付這些官家的人,你們都得學著點兒。」

竹樓連忙稱是。

姬雲繼於是飯也不吃了,匆匆潔面更衣,趕到正廳,一看屋子裡竟有十幾口人,從桌子上放置的水果茶點來看,當真是來了好久了。

姬雲繼忙躬身告罪,其他人過來相扶,其間姬雲繼肚子還適時咕嚕嚕響了一長聲,大家便也知道他不是有意怠慢,反而勸他好好休息,待一身積勞緩解,再行公事。

一番客氣之後,姬雲繼又留眾人進午膳。那李管家雖然沒有叫醒姬雲繼,但也提前準備了各人的午飯,因此飯食很快就端了上來。眾人肚子里有了食兒,也不那麼憋著不滿了,氣氛頓時緩和不少。

氣氛漸漸活躍之後,劉知州便要將外甥介紹給姬雲繼,其他人也趁機將自己帶來的後生介紹給他。

姬雲繼心道,果然因此事而來,便道:「承蒙各位大人看得起修過,但此事是大事,待我巡察邊防之後,再細細商議此事,如何?」

作陪的邱哲在那邊偷偷掃了一眼眾人,默默吃飯。

有不死心的,反覆勸說,姬雲繼均以國事為重,婉拒了。

與一眾來客道別之後,姬雲繼算算日子,京城裡的風風雨雨,這幾日便會傳到南疆。

到時候,倒要看看誰還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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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喜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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