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窩

狗窩

過中秋時,姬雲繼新收義弟不久,正濃情蜜意時,也沒放他們回去過節。

如今即將重陽,雖然還是新收了兩個義弟,姬雲繼卻被皇上的一道聖旨攪了興緻,一封書信擾了心緒,頓覺幹什麼都沒勁,開口便將幾個人打發了。

連姒月姬這麼不會看臉色的人,也覺出王爺心情實在不好,低眉順目,拚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但他是貼身侍奉王爺的,又能躲到哪兒去?

王爺喝酒憑心情,心情好的時候,能醉到睡死,心情不好,喝不了多少,卻反而上頭,頭疼,睡不著,就鬧騰。

他鬧騰,不是拳打敬老院腳踢幼兒園,而是瞅什麼都不順眼。還沒進大門,抬頭往匾額上一看,「這誰家?」

匾額上就倆字,「姬府」。

姬家在京城的王府,正門頂上掛的是先帝御賜的黑底朱字描金匾額,上書四個大字,「忠勇王府」。

姬雲繼不想在他爹面前礙眼,遠離忠勇王府買了個院子,正門上的匾額改過幾次,最後一次改的是「無極堂」,因他爹罵他「早晚樂極生悲」而改,府里廳堂上掛的是他不擅長的草字「樂無極」,寫了十幾張才挑出一張滿意的。

而此處宅子修繕完畢,李福甄讓他起個名子,當時姬雲繼已經沒了當年那種意氣風發的豪情,只想著一會兒議事的內容,因此隨口一句:「沒什麼可叫的,低調吧,就姬府得了。」

可如今他看那「姬府」的匾額,又不滿意了。

誰也不敢說啥,只等著他金口一開,他說改啥立馬改。

姬雲繼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瞳孔一會兒聚焦一會兒散光,不知怎麼盯上了姒月姬,像招小狗一樣對他揮揮手,「你,過來,你說,這誰家?」

姬雲繼心道我都躲這麼遠了還能躺槍,難不成還能我說是誰家就是誰家?忍不住開了個玩笑,小聲道:「回王爺的話,這是我家。」又覺不妥,加了一句:「您和我們的家。」

姬雲繼似乎只聽到前面那句「我家」,點點頭,「哦,你家,狗窩啊!」

狗窩?

姒月姬想我難道是條家犬嗎?

*

姬雲繼又起來晚了,想起傳旨的公公今日要走,他早起估計也議不了事。本應去送送的,不過姬小王爺向來驕奢跋扈,他若去送了,反倒不是他了。

他懶洋洋起來,一邊洗漱更衣,一邊吩咐下人去衙門盯著,什麼時候能夠議事了,趕緊回來告訴他。自有下人領命而去。

他看著小馬,問他:「月姬呢?」

小馬猶豫了一下,試探著問他:「王爺,昨天的事兒,您還記得嗎?」

姬雲繼搖搖頭,「不記得了,和姒月姬有關係嗎?」

小馬訕訕道:「有點關係。」

「你去把他給我叫過來。」

姒月姬過來,姬雲繼一看,自己也愣了。

之前姒月姬被罰了一頓鞭子,那是專管責罰的人執行的,臉上除了不小心在姒月姬轉頭時挨了一鞭,其他傷都不在臉上。可是此時的姒月姬,臉上幾乎被打花了。

姬雲繼倒吸一口涼氣,只覺得自己臉都疼。

「脫衣服我看看。」

「是,」姒月姬開始脫衣服,一邊說:「不過身上並不重。」

姒月姬身上的傷,的確不重,主要都傷在臉上,左頰上一條甚至翻起了皮肉。

姬雲繼忍不住捧起他的臉細看,心疼得都揪揪著,「這究竟是怎麼弄的?」

姒月姬想哭還不敢哭,顫抖著聲音說:「王爺,我一定好好練字。」

姬雲繼:「……哈?」

*

姬雲繼看著自家大門頂上新掛的匾額,黑底朱字描金,比原來中規中矩的匾額大了一倍,還能聞到點油漆味,上刻稚嫩但還算工整的兩個大字——

狗窩。

小馬憋著又想笑又害怕,正給他敘述昨晚的事情經過:「……您就說:'既然是你家,那你就親自題寫這狗窩的匾額吧。'月姬哪敢不寫啊,就跪在這大門口寫。可您又說他寫的不好看,讓他重寫,寫了幾十張都不滿意。月姬畢竟年紀小,困了也累了,就問您可否明天寫,您就說:'又忤逆我!又忤逆我!怎麼就教不好你!我就親自教教你!'然後您就讓人取了鞭子教育他。」

姬雲繼喝多了,手下卻有準,劈頭蓋臉,專往臉上削,誰攔都攔不住。

姒月姬也來了脾氣了,大喊道:「你就不喜歡我是吧!你們都別攔他!不喜歡我,不喜歡我就打死我得了!」

別說姬雲繼聽了這話來氣,在場誰能不來氣啊。姬雲繼恨恨地道:「好,我不喜歡你,我不要你這個義弟了!你滾!你趕緊滾!」

姒月姬一聽,「哇——」一聲就哭了,「我不走!我就是不走!我那麼喜歡你,你不喜歡我就算了,為什麼要趕我走?!」

姬雲繼也喊:「你喜歡我為什麼不聽我的話?!別人都聽話,就你不聽話!你不聽話,你還留在這幹什麼?!」

姒月姬於是開始磕頭:「王爺,我聽話,您別趕我走了!我寧可死我也不走!我喜歡你,我不想走啊!」

「我讓你好好寫字你都不寫!」

「我寫!我馬上寫!」

剩下的時間,就在寫字、鞭打、哭喊中輪迴了幾圈,也不知怎麼的,就有一張入了姬雲繼的眼:「嗯,這張好。」

於是便以這張為本,把原來的匾額撤下,連夜去買了新匾額,姬雲繼還特意挑個最大的,坐在那兒看著人家刻,還催,硬是半晚上就寥寥草草把個匾額做好了。

姬雲繼中間睡了幾小覺,盯著把這個匾額掛上去,把原來的換下來,這才滿意地回去睡了。

下人倒想偷偷把匾額撤下,但昨夜被王爺折騰怕了,怕他什麼時候突然醒來接著作,所以誰也沒敢,眼睜睜看著四鄰五舍找各種借口過來瞻仰他家碩大的匾額。

「王爺,」小馬說完,看著姬雲繼的眼色問他:「這匾額還繼續掛嗎?還是掛原來那塊?」

「哼!當然是掛原來那塊,馬上換!」

姬雲繼說完往院子里走,邊走邊說:「把昨天月姬寫的那些字都拿過來我看看。」

「是。」

姒月姬練字其實很認真,字寫得也不錯了,他還總是描摹姬雲繼的字帖,所以練出來的字,和姬雲繼的字已經很相像了。

姬雲繼拿著姒月姬那幾十張「狗窩」,發現被他選出覺得好的那張,是和自己的字最不像的一張。

他對著那張「狗窩」看了半天,把姒月姬叫過來,讓他站著,對他說:「你還太小,我不知該怎樣教你,也知道你會受別人的影響。你看邱道他們,各有各的好,你若跟他們學,就算好,你也不是你自己了。你若什麼都跟我學,你也不是你自己了。你若不是你自己,我喜歡你幹什麼?」

姒月姬想想,說:「可是您昨天說是因為我不聽話,才不喜歡我的。」

「這是自然,誰都不會喜歡不聽話的義弟。」

姒月姬雖小,但不傻,一頓鞭子教不明白,兩頓鞭子還教不明白嗎?以後他的確學會了,如何在主子面前聽話。

晚間議事,本來擬在縣衙,但後來臨時改到了姬府。

何雄和邱哲相攜而來,人未至,聲先到:「大人,請問那個狗窩匾額在哪兒,可否借來觀賞?」

姬雲繼知道,即使那「狗窩」今晨不掛上去,邱哲等人也會聽到風聲,畢竟昨晚鬧得雞鳴狗跳、四鄰不寧。

「狗窩」匾額沒扔,正在姒月姬的床頭杵著,再怎麼說也是他人生第一個正兒八經的大作。

「別說,這字雖顯稚嫩,但隱約可見凌厲氣勢。」何雄歪著頭,看那豎著放置的匾額,字當然是躺著的。

「的確,」邱哲也歪著頭,「我還以為他必會學姬大人的字,沒想到如此年幼,已有自成一格之勢。」

何雄等人參觀過姒月姬的大作,回廳議事。姒月姬送他們出門,轉回自己屋裡繼續養傷。

姬雲繼說的,何雄和邱哲說的,他也不很懂,但他知道,他們說的是一個意思,到底什麼意思,姒月姬想了很久。

小孩子坐不住,老實一會兒就很了不起了,尤其是姒月姬,如果有備用房蓋,他能把房蓋掀了。但此時,他一坐,就坐到天黑,有人把晚飯送來,他沒看到,有人喚他去府內議事,他應了一聲,也沒動,直到他看到一人站在他面前,歪著頭看他的匾額。

那人他沒見過,但看他二十左右歲,身披鎧甲,面容俊朗,他就能猜出個最重要的答案:

王爺又收個義弟。

何守,18歲,何雄的長子,無妻無義弟。姬雲繼在何府家宴中見過一次,那時何雄還說,何守平時不那麼安靜的,那天不知為什麼,話少得就像自閉。

所以當何守說他想做姬雲繼義弟時,何雄雖然震驚,但也知道並不是無跡可尋。

何守一直在軍中,已經是個百夫長,不能隨意離開。如今趁著即將重陽之際,他告假回家,和父親攤開並自請除籍之後,當晚他便進了姬府。

日間他已聽說關於「狗窩」的故事,晚上特意過來看看,見姒月姬滿頭滿臉傷痕,忍不住對姬雲繼一抱拳,道:「哥哥對義弟如何管教,我身為義弟一員,本不該置喙。但如若實在有不聽管教的,只要把他扔進軍隊,保他馬上學會什麼叫服從命令。」

姬雲繼看著他。姬雲繼本就很高了,何守比他還高,說話的時候總是低著頭,不會讓視線高於自己。尤其他說的話——

姬雲繼笑著說:「你說的,我愛聽。」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歡喜魔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歡喜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