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柴人

火柴人

席間姬雲繼問起案發當晚的事,倒有幾個證人於那晚聽到了聲音,是整齊的馬蹄聲,還有車輪的聲音。

有膽大的起來向外看,什麼也看不到,連星星月亮都看不到。

更膽大的推窗推門,才發現門窗外面被誰懸挂了一層厚厚的黑布。那黑布一掀就能掀開,彷彿在誘惑說:「來呀,出來看呀!」

誰都不傻。聯繫到鎮子里的姒姓人,聯繫到最近刀風血雨的對神秘組織的清洗,再摸摸眼前這傲慢的黑布,大家心裡明白:有命出去,就再也沒命進來了。於是再沒人膽大了。

席間大家議論起姒月姬,又是天花亂墜的吹捧,更是把神秘組織罵得體無完膚。如果不是姬雲繼知道姒月姬不愛說話,怕是會以為姒月姬也是傳銷組織者。

飯後,姬雲繼又回到曹嵩棋家打算再看一眼。

曹嵩棋家人正在吃飯,也得以見到曹嵩棋的大兒子曹不恙和曹非菲。

姬雲繼吃過了,但還是坐上飯桌與曹家人聊天。

曹不恙不過十四,但已成年,有了婚約,日間在地里幹活,看起來甚是穩重。

曹非菲才八歲,日間在大孤鎮專教女孩兒的私塾學習,白天也和其他女孩子們一起遠遠看著姬雲繼。如今當面得見,見姬雲繼在油燈下面若桃花,當時就羞紅了臉,飯都吃不好了。

姬雲繼已久不碰女孩子,但見曹非菲害羞的樣子,還是忍不住想逗她,便夾了一塊肉給她。曹非菲把肉扒拉到飯下面,卻捨不得吃,打算留到最後再吃,羞得頭都抬不起來了。

姬雲繼見這孩子太過羞澀,也不好再逗她了,轉而問起曹不恙關於曹不當的事來。

曹不恙對自己這個弟弟也很是喜愛,說他聰明,勇敢,有擔當,雖然淘氣,但其實很聽話,鎮子里的好多女孩子都喜歡他。

提起二哥,曹非菲漸漸也顧不得羞澀了,眼淚就噼里啪啦往下掉,惹得曹氏夫婦都紅了眼。

曹不恙含著淚說:「小妹,哥哥明天再給你捉個蟋蟀,肯定比昨天的還大。也做個新的蟋蟀籠子,又大又漂亮,好不好?」

曹非菲含淚點頭。

曹舞胭解釋道:「不當那天去他小姨家之前,答應給幺妹捉個大蟋蟀,還答應給她編個大的蟋蟀籠。」

姬雲繼知道曹不恙白天得干農活,沒多少時間,於是問他:「你們這兒哪裡蟋蟀多?我也好久沒捉過蟋蟀了。」又回頭對曹非菲說:「我明天帶很多人去捉蟋蟀,都給你好不好?」

曹非菲的眼睛瞬間就亮了,但並不貪多:「我,我只要一個就夠了。」

「好,讓你先挑,挑個最大的。」

曹非菲高興起來,漸漸也打開話匣子,講的都是曹不當給她捉蟋蟀、與她玩打石子、給她烤青蛙之類的事。飯後更是引姬雲繼到自己閨房,給姬雲繼看許多小玩意,打眼看比曹不當房內東西還多,畢竟除了男孩子玩的東西,還有許多女孩子才喜歡的小玩意。

曹非菲還從牆上拿下一個背簍,裡面除了私塾用的書本筆墨,還有一本畫冊。姬雲繼拿起來一看,原來是一頁頁的火柴人。

即便是火柴人,也有技法,可是這些火柴人畫得極丑,看得出來作畫對曹不當來說是天生缺陷了。但他卻畫得很是認真,能看出來他的用心。

「這是二哥給我畫的。」曹非菲湊過來翻開第一頁,「這是起式,」又翻過第二頁,「這是意守丹田……」她一頁頁翻,一頁頁給姬雲繼介紹,最後偷偷湊到他耳邊說:「二哥有偷偷教我練功夫。」

「那你練給我看看。」

「不。」曹非菲立刻退後,「二哥說女孩子練不好看,只讓我防身用。」

姬雲繼便笑了。

他又看向那個背簍,問曹非菲:「你二哥也有背簍嗎?」

「有的。二哥不喜歡書箱,說裝東西不方便。他背簍里總是很多東西,又是刀又是弓箭的,那得多大的書箱啊。媽媽說等我再大一些,就把給二哥準備的書箱給我。現在我背不了,太重了。」

「你二哥的背簍現在在哪?」

「不知道。好像丟了,和二哥一起丟了。」

曹非菲眼淚眼瞅著又要往下掉,姬雲繼忙逗她:「是啊,裡面說不定還裝著給你捉的蟋蟀呢。」

曹非菲立刻委屈了:「我才不是因為想要蟋蟀!」

姬雲繼於是又笑了,一邊笑一邊覺得自己有點不太厚道。

晚上是在曹家族長家專門待客的客房裡睡的,特意為姬雲繼準備了曬好的新被褥,姬雲繼也就沒讓小馬把帶來的錦被換上,就那樣躺在棉布被褥里。

也許是因為陌生的環境,陌生的被褥,姬雲繼睡不著,腦子裡一遍遍回想著案情。

曹不當為什麼會失蹤?如果他真參與到神秘組織的破事里,姒月姬絕不會讓他活著,那他的屍體就會混在那一堆臭氣熏天的屍體中。

如果曹不當活著,那他去哪了?自他失蹤,曹家人都快把大孤鎮翻了個個兒,也沒找到他的一點蛛絲馬跡,他就相當於憑空消失了。

還有他的背簍,敞著口的,每日路過通往後山的小徑與通往姒永屹家小路的交叉口,只要有人藏在樹上,功夫高的人偷偷往他背簍藏什麼東西,或是偷偷拿出什麼東西,曹不當不可能發現。有這個人存在嗎?會是姒元康嗎?會是姒永屹嗎?姒永屹不出遠門,所以曹氏夫婦以為他與神秘組織沒關係,但姒元康經常去縣裡賣獵物,是不是通過他使得大孤鎮的組織成員得以與鎮外的成員聯繫?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曹不當為什麼會失蹤?姬雲繼特意在現場仔細看過,每一處雜亂,每一道血跡,都有來源,有去處,沒有一點多餘的痕迹。

很有可能曹不當乾脆就沒受傷。

很有可能姒月姬沒殺他。

姒月姬既然沒殺他,又沒法把他放回來,是不是就把他帶走了?保護起來了?姒月姬為什麼會帶走一個不相干的人?

曹不當的背簍里總是零零碎碎裝很多東西,但據曹非菲所說,他們沒發現一樣可能原本在曹不當背簍里的東西。是不是當時的曹不當沒有過任何掙扎?

暈過去了?

還是他自願的???

姬雲繼越想越覺得姒月姬沒殺曹不當,沒意識到自己放鬆了許多,終於沉沉睡去。

這晚睡個好覺,次日姬雲繼心情舒暢,讓趙莘冉把人分兩部分,一部分幫鎮子里的人把死者下葬。

另一部分人,則跟他去捉蟋蟀。

捉蟋蟀不能在人家農田裡亂踩,自然要往山野間走,但姬雲繼特意往出鎮子的小徑溜達。來的時候天色近晚,他並沒有看得仔細。

這裡因為離官道略遠,且大孤鎮的人略為避世,所以通往官道的路反而沒有通往後山的小徑那樣寬敞規整,兩側樹木林立,荒草及腰,幾乎掩住了一條側方插過來的小徑。

姬雲繼已經走過去了,才意識到那是一條小路,又走回來,問道:「這裡怎麼有條路?通向哪兒?」

有衙役答道:「回王爺,這裡通往山上流下的一條河,來往的人可以直接去那裡歇腳,而不必進入大孤鎮。不過知道這條路的人不多。」

大孤鎮的人一定是知道的,自然也包括神秘組織。姬雲繼心中隱隱有了猜測。「走,過去看看。」

他們沿小路走過去,漸漸聽到水流聲,安靜得很,是一條溫柔的河。

快馬趕去探路的衙役回報,沿著蜿蜒的小河邊向上走,有一條同樣荒蕪的小路拐出來,通往後山祠堂等地。因為小河拐的彎多,鎮子里的人主要在離鎮子最近的地方取水,所以那條小路走的人很少。

姬雲繼腦海的猜測也漸漸成形。

姒元康,也許有別人,但主要是姒元康,等在通往後山小徑和通往姒永屹家小路相交的十字路口的樹上,看見曹不當跑過來,把傳遞消息的紙條悄無聲息地放進他的背簍里。畢竟姒元康不能經常下山,更重要的是,他們要盡量隱藏身份。

而那信息,大概以某種方式被偽裝起來,也許是放進了鈍頭的箭矢中。

至於曹不當,也許是被姒永屹以鍛煉體魄之類的理由支到小河邊,路上會有人再悄無聲息地把他背簍里傳遞消息的物件再偷出來。

那天曹書林遇狼襲,姒永屹離得最近卻始終沒有出現,或許是因為他知道姒元康出鎮了,但他功夫不高,不敢藏在人多的路邊,也不敢往曹不當背簍里放東西,他一定是在那天親自來河邊藏消息的。

姬雲繼四處走走,果然看到樹林里有一些被人經常踩過的地方。

但河邊沒有一點姒月姬來過的痕迹。姬雲繼也不意外,以姒月姬的謹慎,一定會做得不留一點痕迹。

河水清澈,河邊都是粗砂和大小不一但光滑的石頭。

看到一塊大石頭躺在河邊,姬雲繼忽然想起和姒月姬初遇的那個小潭邊,他被姒月姬砸暈了頭,又被姒月姬送了兩條魚,被姒月姬領回到了村莊,還看到了那欲蓋彌彰的歡喜魔紋身。

如今紋身早被他改成鍾馗,但那時的歡喜魔此時變得異常清晰。

坐在那塊石頭上,姬雲繼忽然想念起姒月姬來。

想念那個的六歲就被他享用的小屁孩。

想起姒月姬把自己賣了的蓋了雙手雙腳印記的協議還被他妥善收藏著。

想念他味道時好時壞時而讓人無法評價的料理。

想念他衝擊時的力量和氣息。

想起這些年他們聚少離多的日子。

……

「呸。」姬雲繼忍不住唾一口。

又一個月沒見著人影了,姒月姬該不會忘了他吧。

忿忿然,姬雲繼胡亂地踢著腳下的小石頭,踢進河裡,然後小石子便像姒月姬一樣,消失了。

姒月姬繼續踢,用了力,想像這些小石頭都是姒月姬。

直到踢飛的一塊石頭上,刻著深深的火柴人。

姬雲繼反射性地飛出去,后發先至,把那小石頭撈回來,愣一下,才研究起那小石頭來。

火柴人的樣子很像曹不當畫過的那樣,但決不是曹不當刻的。

一是因為那石子上的刻痕運筆平滑,入石很深,邊緣銳利,絕不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可以做到的。而線條並非一氣呵成,應是一筆筆生刻上去的,沒用一點內力。

很有可能是姒月姬刻的。

那些火柴人雖然形象簡單,但卻線條生動,姿勢活潑,有著姒月姬平日作畫的習性在裡面,絕不同於曹不當畫那種的極丑的火柴人。

而且曹不當也不會畫這樣的動作。特么一個人騎另一個人身上幹什麼?打架嗎?

姬雲繼的眼睛有些濕潤了。

他覺得,這是姒月姬特意留給他的。

可是剛才已經有不少石頭被他踢進河裡了。

「找找!趕快找找!」他急著說:「還有沒有這樣畫了小人的石頭!」

侍衛加上衙役,人數眾多,頓時河裡有如下了餃子,岸上也有人在翻撿,彷彿要把整個河床河岸翻個個兒。

終於被他們找到了,就在水裡靜靜地躺著,等著姬雲繼找到他。

姬雲繼拿著那塊被水沖洗乾淨的小石頭,看著上面明顯是騎著火柴馬的火柴人,激動地對姬雪和姚冰說:

「曹不當沒死,他被月姬帶走了。月姬沒有濫殺無辜!」

又看著那兩塊小石頭,囁嚅著:「他為了我而不會濫殺無辜。」

姬雪和姚冰相顧無語。

姒月姬殺人無數,卻可以得到「不會濫殺無辜」的評價。

而他們也可以為了姬雲繼殺人,也可以為了姬雲繼不殺人,卻得不到姬雲繼「為了我而不會濫殺無辜」的感動。

酸了,徹底地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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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喜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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