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為情故,殞身不恤
冷。
一片冰冷。
景倚淵從沒覺得什麼時候像此時一般冷過。
耳畔似乎還回蕩著父王老邁的聲音,和哥哥們嫉妒又不屑的目光。
哦,對了,與其說他是來蓬萊替父皇找仙丹延命,不如說他是被踢倒蓬萊的。
他景倚淵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啊,蓬萊天高皇帝遠,對於放逐他這種不受待見的皇子,的確是最合適不過的地方。
景倚淵忍著疼痛睜開眼睛,竟發現這四周是一片純白色的冰原。
景倚淵動了動手指,發覺自己正躺在一片冰原里,這四周盡數是冰塊和冰棱,他剛想爬起來,就因肩膀處傳來的劇痛而重新跪了回去。
景倚淵痛的直吸冷氣,他向遠處望了望,這一望不打緊,景倚淵望見了同樣渾身是血趴在地上的白秋涯。
他趕緊爬過去,顫聲道:「秋涯,白秋涯!醒醒!」
景倚淵忍住疼痛和寒冷,將他抱在懷中,發覺他身上的溫度更加寒冷,且傷勢比自己重上許多。
白秋涯那位狠絕的父皇打出來的傷口每一道都深可見骨,每一道都是不管輕重能要了命的。景倚淵見狀,只得撕下衣裙下擺為他包紮,儘力讓那些傷口不再流血……他一邊包一邊罵:「這他媽的是親爹么?我以為我爹那三宮六院加起來快有一個軍的已是極品了,沒想到極品之上還有絕品……」
白秋涯的眉頭乎地皺起,他勉強顫了顫,之後睜開了眼睛。
「白秋涯!你醒了。」景倚淵驚喜道,之後趕緊護住他:「你別亂動……你……」
「這裡……是冰極。」懷中的青年顫聲,髮絲如同海藻般無力地落在地上。
「你……人類會……受不住……若是繼續這樣……你會被凍死。」
白秋涯顫聲說道。
景倚淵愣了愣,卻在白秋涯那澄澈的眸子里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他的眉毛上,儘是凝結的霜花。
景倚淵每呼出一口氣,都是一片慘白的水漬。彷彿是他正在流逝的生命一般。
「那都不重要,白秋涯,我只說一遍。」臉色蒼白的景倚淵凝視著白秋涯的眼睛道:「你得逃!你得逃出東海!」
白秋涯愣住了。
「你這樣下去,遲早要死在你那個爹手裡!他根本沒有把你當成兒子來看!」景倚淵怒喝道,他見白秋涯走神,咬牙默了默:「他是你親爹么?」
白秋涯搖了搖頭,獃獃地道:「不,他是我義父。」
「我就說不是親生的!」景倚淵怒罵:「你若是不逃離此處,遲早要死在他手裡!」
「離開他?去哪裡?」白秋涯愣怔之後,苦笑著搖了搖頭:「我生來就在東海,我從沒去過其他地方。」
「那就去啊!」景倚淵堅定道:「離開東海,你在哪裡都能活著!」
「可……父皇是唯一接受我的人……」白秋涯咬著嘴唇,他看著景倚淵身上的傷口,那些鮮血淋漓的創口一次次刺激著他的眼睛。
「這世上,除了蛟族,再無人接受我。」
冰極之中一片岑寂。
「我接受你。」
末了,景倚淵凝重道。
「我接受你,大舜的十三皇子接受你。」
男子聲音低沉,神色庄肅凜然。
白秋涯仰起臉,不敢置信地看向景倚淵的雙瞳,那瞳孔里仿有星河浩淼,和東海之外的萬丈陽光。
「凡大舜疆土,你可隨意馳騁,任意去留,有人欺你,你便打回去!你只肖提景倚淵的名字便好,你所有的帳他替你買,你闖的禍他給你抗。」
景倚淵摸向懷中,取出一枚信印,那是大舜皇室的家徽白鳳金盞。金盞花周圍飛舞著耀目的鳳凰,古拙又質樸。
白秋涯看著手中的信印,上面還帶著景倚淵的體溫。
「這是大舜皇室的家徽,你拿著它,無論你在人間走到哪裡,誰都不敢不接受你,誰都不敢為難你半分。」
「我從不欠別人什麼。」景倚淵一點點捋順著白秋涯的額發,眼中似有溫暖的火光,他勾了勾嘴角,霜花自他額前輕輕掉落,好像這一秒,他便許諾了一生,也走完了一生。
「你帶我看海,我就帶你看人間。」
「你給我海底雪,我便還你人間月。」
景倚淵笑著說。
「大舜國都的中秋燈海夜市,雖比不過你的羽星雪,卻也未曾遜色多少……」景倚淵說著說著,聲音逐漸黯淡下去,他晃了晃身子,卻被白秋涯一把抱在懷裡。
「倚淵!」白秋涯大喊。
白秋涯旋即便見那景倚淵身上結出了一層肉眼可見的冰碴子,他顫了顫旋即恍然大悟。這裡是東海冰極,對於人類而言,這裡的溫度是可以要他們性命的!不肖太久,只要景倚淵在這冰極里呆上半柱香,他怕是就要凍成冰塊了。
白秋涯努力抱住景倚淵,希望給他一絲熱量,可那一點熱量也是杯水車薪。懷中的男子正逐漸變得僵硬。
景倚淵的臉已經凍成了青色,他勉強地翕動著紫色的嘴唇笑道:「你還不答應?你再不答應,我可要……聽不見了……」
熱量自他體內中一點一點流走,懷中的男子此時在戰慄,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那樣的痛苦,那樣的用力,可每句話都是那樣的有分量,每句話都能刻進心裡。
「我……可你說的都算數么?」白秋涯的眼淚一顆一顆砸在景倚淵臉上。
「只要我在,便永遠算數。」
景倚淵輕聲道。
那是景倚淵在昏迷前說的最後的話。
白秋涯望著這無盡的冰極,這無色的一切突然間彷彿染上了色彩。
景倚淵終於再忍不住這冰極刺骨的寒意,他本就失血過多,此時的意識越發渙散,景倚淵的四肢逐漸僵硬起來,眼皮如灌鉛一般越發沉重。他死死抱著白秋涯,彷彿他是這寒冰地獄中最後的救贖。
再不出去,身為人類的景倚淵就要死了!
白秋涯咬著牙,忍著身上傷口的劇痛抱起景倚淵。這四周皆是他父王設下的寒冰結界,若沒人使用咒印打開結界,普通的法子根本無法打開。
沒有人在乎他們的死活。
白秋涯那一刻才深深意識到自己不過是蛟族的工具,那些仰慕和憧憬,不過是因為他於蛟族還算有些用處。無論自己曾經為蛟族犧牲多少,他們也未曾在乎過自己。
他們在乎的,不過是蛟族的命運,至於其他,至於這東海里的萬千生靈,這和蛟族盡數無關。
銀光閃過,傷痕纍纍的青年化成銀色的蛟龍!他大聲喝道:「景倚淵!不準死!我答應你!」
「我答應你!離開東海!」他悲怮地嚎啕,白秋涯第一次如此地憤怒又難過。剛剛觸手可及的幸福曇花一現,身旁鮮活的生命此刻卻迅速凋零枯敗……
他憤怒,他悲哀。
那悲怮地聲音宛如利箭,似能穿越整片海域。
任何法力對於東海冰極的冰柱都是無效的。
除卻蠻力。
白秋涯像野獸一般,用盡全力向那冰棱製成的牢籠撞過去!一下!兩下!三下!!!銀白色的蛟龍被撞的頭破血流,新傷舊傷混著鮮血一滴滴順著冰面淌下……
堅硬的牢壁出現了一絲裂痕。
白秋涯驚喜非常,他看著那道裂痕繼續撞上去!這東海的冰極曾經困了他數百年,他從未想反抗過這道壁壘,可如今他要闖出去!把這冰極的壁壘用最野蠻的方法生生破開!用自己的血肉之軀開路!
「我要——出去!!!」
「放我出去!!」
白秋涯用盡全身氣力大喊!似乎要把這數千年的壓抑統統發泄出來!
出去,出去……
他要出去。
去看東海以外的大千世界。
白蛟渾身是血,他眼裡再沒了那些被馴養出的溫和怯懦,他的眼裡燃起了燎原的大火!
白秋涯奮力一撞!終於將那冰極地獄的壁壘撞出了一個缺口!溫暖的海水從缺口處灌進來,白秋涯脫力跌坐在冰面上,他再度變回了那個單薄的少年。可那單薄的少年此刻身上卻是體無完膚,上半身是無數被冰碴割裂開的口子。白秋涯用著最後一點力氣向著景倚淵的方向道:「倚淵!我成功了!我……做到了,我們可以逃出去……」
一片岑寂。
白秋涯看向景倚淵的方向。
青年躺在地上,身上是一層薄冰。
他的眉目依舊那般俊朗,可卻冷的嚇人,那個男子的呼吸早已經停止了。
「景倚淵!!!」
白秋涯發瘋似地趕到了他身邊。
白秋涯將他抱在懷中,發瘋一邊晃著他,可男子的身子僵硬如鐵,胸口前一片寂然,毫無起伏。
白秋涯愣了愣,那是死亡,那是那樣真實的死亡,好比那條鰩魚醫影,就那樣血淋淋地死在自己面前。
而自己除了嚎啕、崩潰與吶喊,根本無能為力。
這東海,根本就是一個殘忍多牢籠。
深海之下,少年絕望無助地嚎啕大哭。
白秋涯哆嗦著抱住他,那個人類的確已經停止了呼吸。
「不……不可以……不能的……你不能死……」
白秋涯顫抖地撫摸著景倚淵的臉頰,剛剛他還交給了自己那枚大舜皇族的信印,剛剛他還說要帶自己逃出東海,剛剛他還說下半輩子白秋涯花的錢他來負,闖的禍他來平……
他怎麼能就這麼死呢?
不會的,不會的……
突然,白秋涯想到了什麼東西!他猛地抬起頭看向破碎的冰壁,上面染著他的血,亦映出了少年傷痕纍纍的龍角。
「景倚淵,你不會死的。」少年悲哀地笑著,他輕輕地撫摸著人類男子冰冷的臉,與他額頭相抵掌心相對。白秋涯的睫毛貼在景倚淵蜜色的肌膚之上,他閉上眼睛,原來這是人類。
即便被冰層封印,卻依舊有一顆熾熱的心臟。
「你不會死的,我也不會死的,我們都會活的好好的。」
他撿起一塊地上碎裂的冰碴。那東西鋒利無比,在海水的照映下閃著冰冷陰森的光。
蛟族的角,乃是三界內的至寶,亦是蛟族最珍貴的東西。
蛟族的少年將它對準了自己的龍角。
三千年了,他從沒為自己爭取過什麼。
別人所有的要求和期待他照做不誤,猛然間白秋涯發,現,原來他所做的所有,都是為了別人。
世上哪有那麼多的求而不得,更多的是畏首畏尾。
那冰刀對準了自己的角,少年生生地割了下去。溫熱的血液濺了一地,冰川都被那血液的溫度瞬間融化。
他從未有過什麼肖想和祈願,可如今他卻有了。
那些遙不可及的夢想如同一粒種子,根植於冰層之下,卻勇敢地往外衝撞著!
它要破冰!它要發芽!
白秋涯在劇痛中露出了一抹蒼白的笑容,他望向了景倚淵那張蒼白的臉,蛟龍的血閃著銀色的光芒,自絕色的少年額前蜿蜒而下,像是條蜿蜒的溪水。
「我想正大光明地在人間愛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