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逃

夜逃

夢家,一名年輕廝役提着一隻盛滿牛羊雜碎的木桶,來到地牢,準備給鱷魚餵食。

行經甬道時,廝役遠遠瞧見鐵門已開,並隱約聞到一股異味,立馬加快腳步,片刻便至鐵門前,一股濃烈的腐腥味瞬間撲鼻而來,他抬頭一看,鐵索懸人之處竟是空空如也,直嚇得面無人色,木桶「嘭」地落地。

廝役連忙抬袖捂鼻,疾步如飛地奔到池前,但見原本的一池清水眼下已是污濁不堪,六頭鱷魚盡喪其中,廝役當場雙腿一軟,跌跌撞撞地往外狂跑。

夢雲芝和任華都不在家中,夢家此刻無一可主大事之人,眾人知道此事後均感到惶恐不安,囚奴脫逃已是大罪,鱷魚悉殞更是罪加一等。

且這時,他們終於發現,瓊英不見了。

今日,外出侍行共二十六人,其中並無瓊英,諸人雖膽戰心驚,但也不敢胡亂揣測。

半個時辰后,八駕駝車緩緩駛回夢家。

夢雲芝眉開眼笑地與桃生一同進門,剛走到庭中,一名年長的老僕誠惶誠恐地跑到跟前,開口之前便「噗通」跪倒,聲音顫抖地道:「小姐,囚奴跑了。」

桃生和夢雲芝均是一驚,未及夢雲芝出聲,桃生當先開口:「何時的事?」

「回姑爺,」老僕將頭一磕,「老奴不知。」

「都是一群廢物。」夢雲芝痛罵一句后,立即拔足往地牢的方向跑去。

桃生亦揣著滿腹疑團,緊跟其後。

夢雲芝和桃生一前一後地進入地牢,看到裏面一片狼藉的景象時,夢雲芝立時暴喝一聲:「來人。」

任華忙不迭上前打恭,「老奴在。」

「雲芝,」桃生一看便知夢雲芝準備派人去追,忙道:「總歸是要放的。」

「桃生哥哥,我只說饒她一命,可沒有說過要放走她。」夢雲芝立即下令:「閉城門,全城搜捕,再派一隊人出城去追,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給我抓回來。」

「是。」任華領命而退。

「夢雲芝。」桃生急火攻心,氣血猛然逆涌,一口血當時噴出。

「桃生哥哥。」夢雲芝驚慌失色地扶住桃生,而後大喊:「來人,快來人。」

桃生一陣天旋地轉,「不……要……」艱難地擠出兩個字后,驀地昏厥過去。

迷迷糊糊地醒來時,桃生聽到有人在說「時日無多」,睜眼看去,見是夢家的醫師在向夢雲芝稟報,想來那個「時日無多」之人便是自己。

桃生費力地半支起身,「咳咳咳……」

一陣咳嗽聲將夢雲芝和醫師的談話打斷,夢雲芝三步並作兩步地來到床前,五指往桃生額頭一拂,一臉愁容地道:「桃生哥哥,別擔心,我會用最好的葯來救你。」

桃生面色煞白,周身無力,一雙噙滿戾色之眼有如狼目,彷彿下一瞬便將齜牙咧嘴咬斷獵物之頸,「放她出城。」

夢雲芝痛激桃生:「把她救走的人是她的夫君,她並不知道你為她所做的一切,也許多年以後她根本都不會記得曾經有你這個人,桃生哥哥難道甘心?」

桃生毅然決然地道:「我心甘情願。」

夢雲芝氣憤難當,用幾近咆哮的聲音喊道:「你現在是我的丈夫。」

甫一落音,夢雲芝猝不及防地被桃生扼住脖頸。

桃生凶神惡煞地道:「夢雲芝,你別忘了,你的命現在在我的手裏。」

夢雲芝任由桃生掐頸,不做一絲一毫的反抗,神色自若,「桃生哥哥,你欠我。」

桃生眼眶因恚怒而微微泛紅,「你想跟我一起死嗎?」

聽到桃生輕易言死,夢雲芝如被蜂蟄一般,當下瘋狂起來,「我不會讓你死,我會救你,不惜一切代價。」

桃生卻煩倦至極,「我早就已經活夠了。」

夢雲芝不管不顧地撲進桃生懷裏,將之緊緊擁住,「桃生哥哥,別離開我。」

「放她走。」桃生僵僵不動,像是一尊毫無感情的木偶泥胎。

「放她走了,你也會離開我。」夢雲芝對桃生依戀甚濃,「桃生哥哥,我怎麼能放?」

桃生搖頭嘆息,「以我現在的狀況,走到城門都很困難,你認為我還能跑到哪裏去?」

夢雲芝陰惻惻笑道:「桃生哥哥活一日,我便讓她活一日,桃生哥哥若是死了,我立刻讓她給你殉葬。」

亥時,桃生思緒萬千,擁衾無眠。

今夜月好,流光穿過半開的窗戶灑到床前,沾染枕邊。

桃生一眨不眨地看着枕邊那一片皎白月光,一道黑影驀地閃過,月光明暗一瞬,桃生即時移動視線,豎起戒備。

隨着一陣輕微的「嘎吱」聲響起,房門旋旋打開。

桃生靈敏地往後一仰,蔽身於金波流照不及的暗處,右手悄然探至枕下,摸出匕首,一身白衣如霜,目光明銳,活似一隻警惕的白狐,病態欲支而難支,彷彿剛剛逃脫獵人的追捕。

一道黑影如出沒於夜間的陰魅,行動快若飛矢,不過一彈指頃,已近床前。

匕首寒光瞬閃,跟之破風聲起,桃生行招似電,比黑影來突之向猛地刺出一記,然而來人矯捷如神,桃生力頓之時,鋒刃猶白,弱腕卻猝不及防地被人一舉擒住。

桃生后招尚未運起,來人緊扼其手腕的五指驟然用力,眨眼間,匕首便被他另一隻手疾迅卸走。

來人跟着扯掉蒙面巾,流霜恰好灑在其臉上,桃生一看,竟是易拾。

「別出聲。」易拾不由分說地將桃生往外一帶,「有人想見你,現在跟我走。」

易拾來見宿城之事,桃生早已知曉,今日的救人良機,是桃生用自己給章琔、亦是給易拾換得的一份成全。

半月漠行已耗盡他僅剩不多的精氣,桃子曾告訴他「人死如燈滅」,桃生知曉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今生錯失所愛,終究無力挽回,為今只有拼盡全力以成其好。

桃生將搭在桁上的一件雪色大氅探手一撈,匆匆披身後便毫不遲疑地緊隨易拾而去。

易拾將桃生帶至石山裏的一眼岩洞外停下,「她在裏面。」

洞裏火光明滅,桃生一頭鑽進洞中。

洞內,一塊及膝高的岩石上,章琔垂首枯坐,潑墨青絲披肩而散,身旁倚著一支火把。

一派幽靜中,驀然響起一串腳步聲,章琔聞音抬頭,桃生奔進視線的那一剎,章琔也立即起身,「桃生。」

「阿琔。」桃生骨薄而衣緩,端的一副玉瘦檀輕態,步履蹣跚之跡昭然,他卻猶然不肯放慢步伐。

終至章琔面前後,桃生不顧一切地伸開雙臂,將之牢牢鎖在身前,「阿琔,對不起,對不起啊。」

章琔辭色似如以往溫和,「桃生,你沒有對不起我。」而後緩緩將之推開。

桃生心思細膩如絲,僅從一個再簡單不過的舉動,便立刻覺察出端倪,他的阿琔終究離開了,眼眶裏倏爾蓄起一汪熒熒淚光,卻未如從前那般滴落,「阿琔,走吧。」

章琔卻問:「桃生,快樂嗎?」

桃生忍悲一笑,「心甘情願,所以快樂。」

但深藏在心腹之中不敢輕提一字的言語卻是:我一生中唯一無二的快樂皆因你而生,所以心甘情願以我之身,鋪你今後安好之路,佑你終老無虞。

章琔抬起手,五指緩緩打開,掌心卧著一枚潤澤無暇的玉魚,「沒來得及提早準備禮物,這塊玉佩是我隨身之飾,便贈予你,莫要嫌舊。」

桃生從章琔手心拈起玉魚,無比珍惜地攥進掌中,「阿琔贈我之物,比得上世間所有珍寶。」

「我明日便要走了,此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唯願你生世吉祥如意,和樂且湛。」章琔抱手在前,朝桃生深作一揖。

見宿城石山的岩洞裏,章琔和桃生在躍動的火光中相對揖別。

章琔走後,桃生倚在她方才所坐之石旁,今世沾染的一身紅塵氣正如繁花遇秋凋零,他將玉魚貼在胸膛左側的跳動之處,泣不成聲。

易拾和章琔回到院子后,一眼望見裏面黑壓壓圍着一群人,似等候已久,直覺恐怕大事不妙。

見二人終於回來,瓊英一個箭步奔來,不言因由,徑直道:「等不得了,我們今晚就必須走。」

易拾眉心一擰,忙問:「發生什麼事了?」

瓊英柳眉倒豎,氣沖沖道:「沒想到夢雲芝下了狠手,現在正挨家挨戶地搜人,連寶塔寺都沒放過,估計再有兩個時辰就要找到這裏來了。」

章琔疑惑地問:「為何現在才開始搜?」

仲賢接過話頭,分析道:「見宿城有宵禁制,戌時便不可外出,滿城人都安分地待在家中,更利於尋人。」

「原來如此。」易拾恍然大悟,「難怪方才路上空無一人。」

瓊英催促道:「易公子,章姑娘,請趕快回屋收拾一下,我們立馬啟程。」

易拾問道:「現在城門已關,是否還有別的路可行?」

「渡良緣河順流而下即可出城,只不過,」瓊英神色一凝,「去良緣河有兩條路,但都很棘手。一條是喜鵲台,可直接到達良緣河,但那裏有夢家的侍衛晝夜輪守。往常,每一班有十六人,照今日的情形,應該已經增添了人手。另一條是夢家的飼狼場,外面有巡邏的侍衛,但裏面只有兩名訓狼人,我們若是選擇飼狼場,所要對付的便是近五十頭狼。」

易拾不拿主張,目光在瓊英和仲賢的眉眼間掃過,「想必前輩和瓊英姑娘已有決計。」

仲賢道:「走飼狼場,那裏尚可一試。」

易拾眼底烏沉沉一片,偏頭看向章琔,「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走。」

一盞茶功夫后,易拾一行人以星馳電掣之速來到飼狼場。

飼狼場在見宿城臨河一邊,入口一段是一道長約八丈、高逾六尺的籬笆,上有紫藤攀繞,近看可見密密長刺,再往左右便是高聳的城牆。

飼狼場整個佔地約兩畝之廣,四周均圍以紫藤籬笆。

「這種藤枝倒是不曾見過。」杜漢伸手便欲往紫藤觸去。

瓊英急忙喊道:「別碰,刺有毒。」

杜漢雙眼驚瞪,趕緊收回手。

瓊英的視線穿過籬笆望進飼狼場,月華淡如水,飼狼場西南向,一座小木屋影影綽綽,東南向,十餘間棚舍鱗次櫛比。

瓊英先是指向棚舍,「那裏是狼舍,」跟着又指向木屋,「那棟木屋是訓狼人的居處。」之後順口道:「飼狼場里的狼,是夢家專門養來嚇唬入漠之人的。」

「嚇唬?」杜漢嗔忿忿道:「我們在長師戈壁橫遭狼群攻擊,個個都帶着一股吃人的狠勁兒,不像是只為嚇唬。」

章琔聞言詫異,「那五六頭狼是你們殺的?」

老蠍略品此話,庚即詢道:「章姑娘遇着了?」

章琔忙不迭從襟內掏出那片用金線綉著一枚虎頭紋的碎布,迅速在掌心攤開,遞到諸人面前,「這是誰的?」

諸人紛紛湊近一看,眼尖的孫倫立馬認出乃是易拾當日被狼咬破的衣裳一角,遂道:「是易公子的。」

章琔心頭一突,轉眼看向易拾,「是你的?」

易拾從章琔手裏拿過碎布,看到虎頭紋時,立刻思起那日與狼群激戰時的情形,「一頭狼咬破了我的衣裳。」

章琔渾身筋肉不由得緊繃起來,迫不及待地問道:「三年前的一個雪夜,你是不是去過明香山?」

易拾暗吃一驚,未立即承認,假意回想片時,「好像……是。」語氣里透著一股不太肯定之猶疑。

章琔追問:「是不是用箭救過一個人?」

易拾像是恍然記起一般,「對,沒錯。」

「原來是你。」章琔心弦似猛地被人扣動,彷彿在蕭索的夜天裏冷不丁撞進一片百花林,驚喜又沁人心脾,「我便是那夜被你救的人。」

易拾先是面露詫異之色,而後謅慌:「那晚碰巧去明香山打獵,看到有人要行兇,便順手給了他一箭。」

恐多言多露,仲賢應時插話:「別耽擱,先走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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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態欲支而難支。

出自:《閑情偶寄·頤養·卻病》

人死如燈滅。

出自:《論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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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霸王每天都想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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