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錢無論如何都得還他

這錢無論如何都得還他

摔錢之際,平素頗善察言觀色的色子迅速留意到兩件事。

頭一件,摔在葉華胸前的錢剛好是三張五毛紙幣,面值加起來恰好是一塊五毛錢。

后一件,葉華渾身上下灰突突的,黑色背心襯托下露出的肩頭、胳膊肘等處有擦傷和淤青的痕迹,瞧得出來這些傷痕剛掛上皮膚不久。

肌肉爬著新傷的葉華默不作聲,彎腰從地上拾起錢,不厭其煩地又一次遞到色子面前。

「你聽不懂我的話嗎,都說過多少遍了,」見葉華把姿態擺得如此之低,色子的臉頰好像沒有之前那麼痛了。他懷疑對方也許跑到附近哪個工地連夜去干苦力,一想到這麼做是為了兌現替乞丐「還債」的承諾,心漸漸柔軟下來,嗓音自然跟着矮了八度,用正常的聲調明明白白地告訴對方,「我不需要你的錢,你自己留着花吧!」

色子是明理的人,人窮志不短。

捫心自問,整件事都是老奸巨猾的臭乞丐搗的鬼,不能全怪在葉華頭上。

更何況,即便當時沒有葉華從中橫插一腳,從死乞白賴的臭乞丐手裏拿回錢的可能性同樣是微乎其微的。俗話說得好: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再加上自己比不上秀才,那乞丐更不是兵,試想一下,勢單力薄的自己,怎麼可能斗得過赤腳不怕穿鞋的乞丐呢?

除了認栽,色子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但他心裏再清楚不過,惹自己心裏不痛快的始作俑者既然是萬惡的叫花子,被騙去的錢就不應由偶然出現的路人,還沒搞清楚東西南北便貿然出手「打抱不平」的路人,也就是眼前灰頭土臉之下面容倦怠的葉華來償還。

遺憾的是,雖然色子這麼想,但有人卻不這麼認為。

這個人就是「窩裏橫」的色子哥。

事情壞就壞在,葉華跟色子在錢的問題上相互推搡玩太極這一幕,不巧讓出門小解的色子哥給撞了個正著。

「小兔崽子,大清早的瘋什麼呢?」嗅到銅臭味感到有便宜可占的色子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三步並作兩步闖到葉華和色子二人跟前,掄起胳膊眼看就要照他兄弟的後腦勺「哐、哐」拍下去!

色子猛然嚇出了一身冷汗,一如平常那樣本能地抬手護住頭,但並沒有就勢躲閃。

假如躲,等於抗拒長輩管束,會被他哥揍得更慘,這是多年來實踐經驗的辛酸總結。

誰都沒有料到,葉華竟再一次貿然出手了。

出手的葉華想必不清楚色子擁有那麼不堪回首的辛酸總結。

只一眨眼的功夫,葉華那隻剛勁有力的大手,早已死死鉗住了色子哥毫無來由的咸豬手!

「臭小子,想造反哪!」肢體動作突然被挾制的色子哥,臉上立即顯露出招架不住的痛苦表情,但仍不忘困獸猶鬥。

「我跟你兄弟在這兒好端端聊天,礙着你當哥的什麼事兒了,幹嘛無緣無故對他動手?」葉華臉上再度泛起先前那股朝色子揮老拳時的狠勁兒,只不過這次的獵物換成了企圖在他眼皮子底下對色子耀武揚威的色子哥。

「當哥的教訓教訓小弟,干你皮事兒!還不趕緊把手給老子鬆開!」色子哥借「長兄為父」的封建綱常為自己明顯理虧的暴行辯護,但他顯然不理解「兄友弟恭」這個詞包含的道理。心想:別人不好惹就罷了,區區一介牛鬼蛇神的「狗」崽子,有甚擔憂的!自己這等一窮二白的良民,如今放下身段同你小子過話,反倒是在抬舉你,跟老子凶什麼凶!

葉華不懼色子哥虛張聲勢的威脅,仍沒有鬆手的意思。

見葉華有可能無端把事情搞大,擔心到頭來不好收場的色子慌了神。

心雖慌,行事卻有條不紊。

「我們澹臺家的家務事,輪不到你這個外人插手!」色子哥急於擺脫來自葉華的妨礙。

「鬆手吧,我沒事兒。」色子淡淡回望他哥一眼,伸手按住葉華粗壯的胳膊,動之以情。

見色子輕描淡寫的態度,葉華竟深以為然,像是被對方靜若處子的鎮定所折服。

遲疑片刻,葉華總算怏怏地放開了手。

臭小子,勁兒還挺大,吃的鐵丸子喝的銅水嗎……色子哥憤憤地咕噥著,但此刻注意力並不在被葉華捏疼的手臂上,而是集中到對方手裏擎著那花花綠綠的幾張鈔票上。

「這錢是給我們大童的?」別有用心的色子哥,邊說邊如惡鷹撲食般不由分說,從葉華手裏一把奪過錢來。

「對,是給你兄弟的。」葉華心直口快,實話實說。他鐵了心為乞丐的流氓行徑埋單。

「你買他什麼了?」色子哥先是從頭到腳地把葉華打量了一番,接着滿眼陰鷙地瞄住他兄弟百感交集的臉猥瑣地問,「說來聽聽,他為什麼給你錢?」

色子無言以對。無論如何,自己瞞着兄嫂賣廢品賺錢的事兒決不能讓對方知道。

一旦被色子哥跟他混賬老婆得知色子還有餘力背地裏攬私活,那等着色子的無疑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所謂「死罪可免」,就是說色子短時間內不會被兩口子當做「廢材」掃地出門。

「活罪難逃」則表示,今後撿廢品可以照舊,色子繼續利用課餘時間去撿垃圾,但再無可能出於自願,而必將受到兄嫂脅迫。

當然,撿垃圾掙來的錢必須全數充公,即便不是全數充公,也肯定得做到八九不離十的程度,絕大部分利益最終會毫無懸念地落入色子兄嫂的腰包里。

至於色子本人,往後徹底淪為類似舊社會「包身工」的身份,想要省出血汗錢購買對學習有幫助的輔導用書和夢寐以求的《魯迅選集》,就近乎痴人說夢了。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哥呢,跟着他干,不管做什麼,只要有錢拿,就是好事!既然這是大童的錢,那我這當哥的就先幫忙收著嘍。」色子哥重新直起身,歡快地沖葉華吹了聲口哨,側頭假惺惺地問他兄弟,「大童,這錢哥先替你收著,你沒意見吧?」

「你這大哥真夠無語的,臉皮忒厚,世上少有。我說,你小子能攤上這麼一個大哥,也算是造化,前世欠他的唄……」玖月旋花汗顏,心裏很是替色子打抱不平。

「我這種情況不能叫『造化』,」色子對旋花的定性不服,「明明是『造化弄人』才對!」

兩人對視,旋花難得地朝色子露出久違的微笑。

夜深了。躺沙發上聽色子侃大山的感覺雖說不賴,但從北京來重慶這半年多以來危機重重的旅途,使人飽受折磨,幾乎將兩人所有的精力和耐心消磨殆盡。

酒足飯飽過後大腦缺氧,陣陣倦意襲來,旋花頓感精神頭有點堅持不住。

再加上,陪伴在身旁的色子口若懸河,東拉西扯,口無遮攔,從玄而又玄的凶皇木、九首神農像開始,一直聊到混賬乞丐和混球哥,大有「痛說革命家史」的架勢,旋花不免擔心他是否打算把關於傷痕的口述整理成一千零一夜的篇幅,不得不建議道,「你的故事挺搞的,但我現在已經困得像頭小豬。今晚就此打住,且等你下回分解,成嗎?」

色子無條件服從了,隨後自告奮勇地認領了收拾廚餘垃圾的任務。

「你早就聽懂我的言外之意了吧……」幹完活回屋躺床上,色子微微闔眼,全身放鬆,權把自己當成聽眾。很難想像,外表依然保持毛頭小子模樣的色子,居然如數家珍地向旋花講述著近半個世紀前的事情,就像是他親歷過一般。

難道是時間這種東西,在色子身上發生了某種奇怪的扭曲?

其實,正是因為這種扭曲,色子才需要一步步引來「哪吒」......

……血光箭雨齊發卿冷顏側耳聆君言啊咿呀……

……拋江山社稷九霄雲摧眉折腰荷塘擷七孔蓮吶耶嗨……

恍惚間,嘴裏又咿咿呀呀地輕聲哼起了《大漢哀帝》的主題曲。

……問君別離曾幾何今宵凈土菩提落空化塵土吶……

……芙蕖國度芙蕖仙臨淵羨魚龍鱗鎖彼岸花暖呀……

……定顏有術千年相思凝芝蘭彈指修羅破嗯……

臨睡前,旋花下意識地對了對時間,已是午夜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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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兇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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