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40)

君莫笑(40)

1.

汪珹站在楚燕邊界的高山之上,望著北地茫茫雪原。

一年前他得了武狀元,半年前,他在右相力薦下來到這裡。

這裡是杏州,風雨飄搖的杏州。

作為邊界險塞,它一直是兵家必爭之地。據說前朝後涼曾與鄰國胡然有過一戰,大名鼎鼎的挽瀾將軍方如是葬身於此,換了後涼百年太平。

杜釧晚飯過後不見汪珹,便知他來了這裡,所以一路上山,想同這黑衣的少年道一聲別。

他初識汪珹,是在東海之濱,那時的他同現在的汪珹一樣,是個監軍。

彼時汪珹只有十四歲,踏浪而來,明裡暗裡指責他督導無能,目光短淺。

思及此處,杜釧笑了,他當時一心相信傳聞,認為汪珹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也怪不得杜釧,汪珹之父,左丞汪雷,聲名實在太差。

自古以來,外戚最為純臣所嫉。汪雷的妹妹汪晴在後宮裡專寵十數年,不論真假,也冠了同樣十數年的賢名,汪雷隨便一個認真,好好搞一搞政務,便能成就一段青史留名的佳話,誰知汪雷還是犯了外戚的通病,恃寵而驕,成了東楚史上最貪的貪官,深為群臣所恨。

言及於此,眾人當問,能有多貪,才會得這樣盆滿缽滿的罵名。

東楚廣袤,時有天災,洪水、旱澇、火山、冰雹,據說各種賑災的款項,有一半進了這位左丞的腰包。

貪污銀錢倒是次要,可是為此,有多少人命搭了進去,這層罪過,就不是汪雷可以隨便推脫的了。

而這,只是汪雷眾多貪瀆之罪中的一條,怎能不為人所恨。

杜釧也曾覺得奇怪。汪雷雖說是陛下登基之後第一批響應朝廷號召,願意為宮城花錢的商賈之一,但他到底也只是區區一介商賈,所以為什麼,在貴妃與公主做下那般齷齪之事,不得善終之後,左丞大人竟還能全身而退。

杜釧懷揣著這番對奸臣的憤恨,以及對奸臣不倒的疑惑,見到了之後朝夕相處半年之久的汪珹。

2.

杜釧一年前被下調到杏州,從監軍降職成了參將,等了數月,上頭派來的人竟是左丞汪雷的公子。

杜釧想過,一旦他汪珹對軍中將士有任何不敬之舉,他便好好教這後生做人之道。

可是沒想到,汪珹來了漠北,除了訓練兵士的手段有些過於嚴格,其他竟樣樣讓他這個老兵刮目相看。

先是他熟讀兵法。將士們不乏有出身鴻儒之家的,為了拿捏他,便就著兵法給他出題,他對答如流也就罷了,還能結合東楚現況,對先賢提出些異議。想來他也不過十七八歲,能有這般見地,當是少年人里的翹楚。

其次是他極其了解杏州地形。杏州為極寒之地,雖是國之要塞,但也極少人居。都城的潛光的公子哥里,最見過世面的當屬沈硯,他於青鸞座下學藝之時,每年能有三月時間雲遊四方,卻也沒聽說他到過杏州,更遑論這位只在潛光城和爭鳴山有過消息的左丞家的公子。所以汪珹對杏州種種如數家珍,定是做了十成十的功課,他做這個監軍,熱忱是有的,也當得起勤奮之名。

最後,則是不得不提的一點,汪珹實在是功夫了得。杏州除了寒冷,最為聲名遠播的,則是這裡的雪狼。故此杏州雪原,也叫狼原。傳聞中雪狼生得極為貌美,一身皮毛白得熠熠浮光,性子卻極兇狠,聽不得人聲。同樣的,人也是聽不得雪狼嚎聲的,因為凡是聽過,皆不見活口。

當然,這傳聞也有例外。據說後涼挽瀾將軍方如是曾率狼群夜襲胡然營地,死後屍身也由雪狼帶走。

這如何能令杜釧信服,能不能馴狼暫且不論,挽瀾將軍何許人,屍身就算不能榮歸故里,也斷不會就這樣隨隨便便被畜生叼走。

故此杜釧並未將傳聞放在心上,再兇狠,也不過就是幾頭狼而已,危言聳聽罷了。

直到他來杏州的第一百零三天,外出覓食的一隊人馬沒有回來,他派人去找,找回來的,是幾個血淋淋的只剩骨頭的頭顱。絕非匪徒所為,因為其上有巨獸啃食的痕迹。

他次日帶人去事發之地調查,四周只有染血的積雪和洋洋散散幾坨碎肉,鮮血已然涸做黑跡,碎肉之中,仔細看看,能發現幾根斷指。

隨行的兵士紛紛膽顫,恐懼的嘶吼起來,有一個甚至當場失了禁,正在慌亂至極,杜釧覺得背後襲來一襲涼意,他猝地回頭,便看見由遠及近的一尾尾潔白的獸軀和一雙雙在陰寒中閃著綠光的眼睛。

「啊啊啊!是雪狼!快跑!快跑啊!」兵士們四散逃去,換來的是雪狼更為迅疾地追擊。

霎時哀嚎四起,哀嚎之外,四野充斥著血肉撕裂的驚怖之聲。

杜釧久經沙場,從不怕死,卻在那一刻,生了從未有過的恐懼和絕望。

當十數匹雪狼緩步向他走來的時候,他知道,已經入了死局。他從腰間拿出祖傳的匕首,鋒利,短小,適合近戰,只能做絕境防身之用。這匕首杜家傳了幾百年,杜釧從未想過,竟真的能派上用場。

他持著匕首,站在原地,等待毫無勝算的,他生命的最後一戰。

可狼群卻在他抬手的剎那,停止了前進。

「呵。」杜釧被狼群圍襲,退無可退,怕極反笑:「一柄匕首你們就怕了?!不是生啖人肉渴飲人血嗎?來啊!」

像是聽懂了一樣,為首的雪狼繼續向他走來,走著走著,便飛身撲了過來。

杜釧絕望倒地,除了後背,沒有別處痛感,他試探著睜開眼,卻看見雪狼皺了眉頭,它的一隻前爪按著自己的肩膀,另一隻,卻按在了匕首的刀柄上,竟似在撫觸。

杜釧試著掙扎,雪狼狠狠剜了他一眼,他再也不敢動彈。

片刻過後,雪狼鬆開了他,起身回到狼群,轉身離開了。

杜釧劫後餘生,蹣跚起身,將周圍喪命的戰友拖到一起,就地挖坑埋了起來。

忙完這些,夜已大深,杜釧的體力也已瀕臨極限。

回到營地,帳篷沒有幾座還亮著燈,杜釧勉力挺腰抬頭,看見營地之前站著一個少年。

他身上披著狐裘,內里露出黑裳,衣擺在杏州如刀的寒風中獵獵作響。

杜釧繼續往前走著,黑衣少年迎了上來。

少年脫下狐裘,裹在他身上,手也攙上他的胳膊,他沒有拒絕。軍旅之人,性情就是這樣,雖有過節,但對於別人投來的善意,若是推拒,總歸太過矯情。

杜釧對汪珹點了點頭,眼睛還是看著片片已經熄滅的帳燈,內心裡生出凄涼。

「別怪他們。」少年卻開了口:「大伙兒想去尋你們,被我攔住了。杏州夜長,風來狠疾,行路太難。而且對方是人是鬼,何種來路,都不清楚。此番行事,難免草率,平添傷亡。杜叔,是我對不住你們。」

那是汪珹來杏州的第一天,他說得對,杏州的夜太長,可杜釧覺得,從這一夜開始,他才真正地看了一眼這個生於奸臣之家的少年。

這一天,杜釧九死一生,汪珹來迎他。少年的容貌和聲音都像負了北境的雪,他說,對不起,將你做了棄子。

杜釧終於將周身的重力放在了汪珹手上些許,此刻他才放下心來,彷彿他們之間從未有過齟齬。杜釧有些疲累的笑了:「你做得對。」

2.

再次醒來,已經是三天後。

杜釧睜眼,看到帳中正在為篝火添木材的汪珹。

想同這後生打個招呼,剛張開嘴,卻干疼得說不出話。杜釧發了笑,這幾年當真是老了,昔日東海抗敵時,血戰四天四夜,都未曾有過這樣的疲累。

汪珹卻察覺到床上的動靜,回過頭來,看他醒了,急忙倒了杯水,走到他身前。

杜釧注視著汪珹,他動作極快,卻有條不紊,端水走來時,短短几步,身姿綽約,很像一個人。杜釧笑了,對,雖是黑衣冷麵,但汪珹骨子裡,到底得了他師尊的風姿,不愧是青鸞的弟子。

汪珹將杜釧扶起來,杜釧接過他手上的溫水。

「杜叔,你先喝著,我去告訴將士們你醒了,這幾天他們也擔心。」

汪珹剛起身,就被杜釧嘶啞的聲音叫住。

「你打算如何做?」

汪珹站定,他知道杜釧問的什麼,如今「棄子」回來了,自然要給死去的兄弟們一個交代。其實即便杜釧回不來,汪珹也勢必要追個結果的。

「查!」

杜釧皺了眉,他從狼群獠牙之下得生,知道他們是如何狠厲的掠食者:「怕是不容易。」

「難又如何?這杏州之地,難道要為著幾頭狼棄了嗎?」

3.

杏州駐軍的層層將領聚在營帳中,杜釧將事情的經過詳細講了一遍。

營中幾人面面相覷,露出懼色。

「還當真有狼啊……」

「這可如何是好,杏州雪狼殘暴之名昭昭於世,這才幾個月,就死了這麼些人……」

「是啊……不知道它們有沒有發現咱們的營地,你說這裡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畜生要是餓極了,什麼事都幹得出來,那成群結隊起來,哪是咱們能對付得了的?」

「就是,這是人家雪狼的地盤,狼多我們少,哪裡是對手,要不?……」

見大夥生了退意,杜釧不由眯了眼,幾年前東海之畔,沈硯和汪珹說東楚的將士們少了風骨,他還為他們辯駁,如今看來,也不算冤枉了他們。

「杜叔。」

杜釧收回思緒,看向一旁抱臂而立的汪珹。

「你方才說,當時只有一頭雪狼襲擊了你,其他的雪狼沒有動作?」

「是。」

「而且,當時你用匕首自保,它撲倒了你,觸到了匕首,隨即抽身走了?」

「是。」

「我能看看那柄匕首嗎?」

杜釧早就有細細研究這匕首的意思,他將它從腰間解下,遞了出去。

汪珹接過來,反覆打量,這匕首做得精細,柄為銅鐵合制,形塑得極適合握持,刀為雙刃,尖端有弧度,極方便切割。確實是極好的兵刃。

「杜叔。」汪珹邊看邊問:「這匕首你哪裡得的」

「是我祖上傳下來的。」

「可有什麼來頭?」

杜釧仔細回想:「據我父親說,這匕首在我家傳了好幾百年。說實話,我是不怎麼信的,一個物件傳五百年哪裡是那麼容易的事?而且這匕首刀刃仍利,若是真有這些年頭,早就水浸銹腐了,怎會是這般形貌。但我幼時就在祖父手裡見過它倒是真的。」

汪珹手中轉動的匕首停了下來,他眼睛眯了眯:「杜叔可知家祖從的何業?」

「我家世代從軍,只有家父做了郎中。」

「怪不得。」汪珹嘴角彎了彎,他將匕首還給杜釧:「杜叔,這病匕首的柄身上,有七粒細小缺損的黑石,還有幾道極淡的刻痕。」

杜釧凝神好好看了看,確實如此:「這又如何?這幾粒黑石我之前也注意過,排列沒有什麼規則,像是做工不好摻進黃銅里的。至於刻痕,從我祖父到我父親,再到了我,摩挲得多了,也不奇怪。」

「杜叔,這不是普通的黑石。是東海黑晶。」

「東海黑晶?」杜釧有些驚了:「我在東海帶兵數年,東海的確素來產晶,我卻從未見過黑晶。」

「我只在戲本子里看過東海黑晶。相傳靖安皇帝在位時,東海有過靈異水患,彼時還是平滄世子的方如是率兵來往數次,造了海上圍欄,斷了無辜傷亡,帶回了兩船黑晶。之後傳為美談,說平滄世子一心為民,終得天降銀錢。」

聽到這裡,杜釧終於明白了汪珹的意思:「這齣戲文,我倒有些印象,我幼時逢年節,總有戲班子要唱的,直到前幾年東海之役,險些葬送東海諸城,百姓越發感念後涼平滄軍,為上者為了自己統治穩定,凡是唱這戲的班子,都獲罪入獄。此後東楚戲文里,再也沒了平滄軍」

帳中諸將聽了杜釧這番話,一個個都覺得他瘋了,上頭這位豈是他能這樣議論的,還是在汪珹這個亂臣賊子跟前:「老杜!注意分寸!」

杜釧卻沒有理會,繼續對汪珹說道:「你是說,黑晶之事,並非戲文?」

「我也不甚確定。但加上這刻痕,我總覺得多了些把握。」

「刻痕又如何?」

「史書記載,後涼挽瀾將軍方如是乃貨真價實的將門子弟,祖孫三代鎮守東海,平滄將軍府的匾額是後涼開國君主親自題的字。平滄軍平日訓練有素,戰功卓著,加之帝王恩寵,慢慢地便在東海當地自成一番產業,有自己的學堂、醫館、門市,也因此被後來的守成之君靖安皇帝猜忌,不得善終。」

杜釧眼裡仍有不解,汪珹繼續說道:「站在為上者的立場,平滄軍敗就敗在,比起忠於後涼,他們更像忠於方家。每每出征,除了要打後涼王旗,還要打平滄將軍府的府旗。他們有自己的圖騰。方家發跡於東海,置業於東海,以上古凶獸裂海龍鯨為家族圖騰。故而平滄軍隊亦有別名——東海鯨騎。」

杜釧又看向匕首柄身的黑晶和刻痕,他瞳仁猝得亮了。

「杜叔,你看這黑晶和刻痕連起來,像不像兩葉鯨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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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一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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