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39)

君莫笑(39)

1.

阿鹿跪在離渡樓外,腰已經直不起來。

汪珹受審已久,這一跪太長。

遠處的沈硯看了,朝她走過來。

就要到她身側的時候,眼前突然一道亮光酌目,沈硯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眼,黑衣無常擋在他身前,一柄彎刀抵在腰際。

對峙良久,孟婆關有暮對無常施了眼色,無常將橫著的彎刀收了回去。

沈硯對孟婆點頭致謝,繼而走到沈箴身邊,蹲下身來,將手掌撫上她的腰背,想要給她一些支撐。

沈箴卻在觸碰到沈硯掌心之後立刻挺了挺身子,躲開了沈硯的撐扶。

「箴兒……」沈硯悵然道。

沈箴聽了這句呢喃,一時有些發笑。

她生前有時多夢,腦袋裡總是有許多似曾相識,自己卻全然沒有印象的畫面。

入了陰曹,阿珹化身當歸來她身邊之後,這陽世帶來的不適越發嚴重,她不堪其擾時曾向判官求助。方姐姐說,她七竅不全,生前丟過一竅。如今魂魄留居陰曹,或許是那一竅神識來找她了。

她想起了那一天,她跪在直諫台偏殿,少年走過來,半字未說,跪在了她身邊。

如今餘光瞥到這一雙手,想起過往種種,沈箴才覺得原來自己明白得這樣晚。

眼前這雙手也很好,可同他的夫君相比,到底缺了三分真心。

見她不說話,而且意味不明地笑了,沈硯有些奇怪。

「箴兒……」

「沒什麼。」沈箴這次回答了,聲音里有帶著些對自己的嘲諷:「我只是想起,當年那場大雨,他本是不用跪的。」

沈硯知道她說的是哪場大雨,那時汪珹跪了一夜,替受了構陷的他求情。

沈硯心裡有愧悔:「你怨我,是應該的……」

「不。」沈箴笑得越發苦:「我只怨我自己。」

「箴兒……」沈硯知道她對自己早已無甚牽絆,但還是忍不住勸解她:「箴兒,這樁事了了之後,還是輪迴去吧。你也好,念遺也好,留在這暗無天日的陰曹,總歸不是辦法。」

無常此時冷眼看著這年輕人,不由皺了眉,心裡腹誹道:「可真是太會說話了,每個字聽了都想打。」

沈箴此時轉頭,深深望著沈硯。

時隔多年,沈硯還是在這個凝視里感到心悸。

他記得……他什麼都記得……

沈箴死的時候,還不到二十歲,新婚,初孕……

後來汪珹孤身一人在空曠的左丞府呆了四年。

那四年裡,曾經雕樑畫棟、精緻無雙的左丞宅院,雜草叢生,遍結蛛網。

沈硯在庭院里遮天蔽日的合歡樹下找到了汪珹的屍首。

屍首坐在輪椅上,身體有被妖物蠶食的痕迹,血跡在衣衫上已然乾涸,腳邊還有一條被啄殺的腐爛的蛇。

沈硯的手搭上屍首的手,手裡緊緊握著一條杖穗,穗身一枚碎玉,他記得,那是他們的定情信物。

沈硯想碰一碰那已然蒙塵的雪玉穗,剛一觸到,就被一羽長翅掠開。是一尾鶴。

沈硯想起,汪珹於爭鳴山修道時,每年冬天都會豢養幾尾在結群飛行中虛弱不堪,難以翻越山巒的白鶴,春來之後,再將其放飛。

沈硯苦笑一下,不再打杖穗的主意,又轉頭對白鶴說道:「你必是不會把他交給我了。也罷……」

沈硯就地給汪珹建了一個墳冢,讓他入土為安。立碑的時候,汪珹之墓一側的落款,沈硯在「妻舅」之後,又加了「摯友」,最後才寫了自己的名字。

一切妥當,沈硯轉頭對白鶴說道:「你守他屍身安寧,至於公道,我來討……」

沈硯懷著對汪珹的愧疚、對沈箴的思念,在刻骨的傷痛里,長命百歲。

年過花甲之時,他跪在陛下——也就是他少時便開始追隨的熒輝太子跟前,用一生功勞苦勞,換了一個恩典。

於是以宰相之尊,率翰林院七位史官、三百門生,為汪念遺改史修傳。

2.

沈硯夫人過世極早,未有子嗣,故此他晚年孤苦。

壽終正寢,是在除夕夜裡。他來地府,回到了青年時的形貌,這疲憊不堪的一生終於有了結局,他感到輕鬆許多。可在忘川奈何橋上,他一眼便瞧見了遠處走來的沈箴。

她牽著一頭巨獸,說著什麼,臉上極高興。

他多年沒有見到她,也很久沒有見過這樣的笑容了。偃旗息鼓多年的情愫,在這遙遠的重逢中捲土重來,風沙似刀,剜在他心頭,一片片的血。

她現下凝視著她。

他此生見過了朝堂雲譎波詭,江湖人心險惡。練就了無論遇到什麼駭事都波瀾不驚的本事。

可在這凝視里,他竟有些想哭。

「箴兒……」她久久沒有說話,沈硯覺得害怕。

「哥哥。我曾真心的喜歡過你。」

她說得直白,沈硯酸楚更甚:「我知道……」

「那哥哥知道為什麼嗎

「……」她問得這樣雲淡風輕,可沈硯心裡掀起了浪,潮水堵在咽喉,說不出話。

3.

沈箴緩緩訴說著一些往事。

他們都還年幼的時候,她初入沈府,到了學堂,沈硯搶了她粉色的手帕,她想拿回來,沈硯極生氣,擦了一把鼻涕,扔到她手裡。

阿珹還為此指責了他幾句。

可沈箴晚上回到卧房,拿出手帕,才發現上面沒有任何臟污,湊近嗅一嗅,甚至還有皂角的香氣。原是他已經仔細洗過的。

還有一次,他們三人一起撒花誆了書院的先生,為了叫郎中給阿珹的腿治傷。

她慌撒得極大,連左丞問阿珹話都敢隨意插嘴。

為了圓謊,她讓沈硯幫阿珹把功課做完。

他極不情願,接過習冊就扔到一邊。

可當她對爹爹認了錯,被沈林牽著去沈硯房間準備一起些水果的時候,爹爹發現他奮筆疾書,在那本阿珹的習冊上寫著什麼。

爹爹問他,他生硬答道,阿珹詩文寫得極好,他拿來參考,順道改一改阿珹的錯別字。就這樣撒著她撒下的慌。

後來沈硯和阿珹一起去爭鳴山修道,每每回來,他總給她帶些她平日里見不到的稀罕玩意兒。

有次他大汗淋漓來到她跟前,遞給她一包糖火燒。

爭鳴山同潛光城相隔千里,她吃到那糖火燒的時候,內里竟隱隱還是熱的。

她問他怎麼做到的。

他挑了挑眉,說自己輕功厲害得很,世間鮮有對手。

再後來他學成歸來,住在家中。

她睡相不好,再冷的天,也總是露胳膊露腿,所以常常生病。

沈硯回來后,秉燭夜讀總是睡得晚。睡前就來看她一眼,為她正一正身子,掖一掖被角。

他就是這樣的,在外一副沉穩摸樣,在她跟前卻極活潑。嘴上總是刻薄她,可對她是極好的。

「你……都知道……」沈硯哽咽說道。

「當然知道。」沈箴笑了,含著安慰。

「那你……為何……」

「因為哥哥心裡,總有些更重要的事。「沈箴還是笑著:「我曾三次表明心意,哥哥都推開了我。」

「我……」

「這沒有錯。」沈箴笑得更為誠摯:「同山河與百姓相比,兒女情長算不得什麼。天下有志之士都當如是。你自幼志在報國,這何錯之有。」

「箴兒……」

「可同哥哥相比,阿珹痴傻了些。」沈箴眼裡有了波光:「有些事,他本可以做。在我身死之前,他一生未曾行差踏錯,卻因為出身永遠在你之下,因為出身不得師尊青眼,因為出身被皇權玩弄於股掌之間,因為出身要娶我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私生女。他本可以恨,恨他父親,恨你,恨我,恨那位陛下,恨天下隨意評判他人之人。可他沒有。」

「……念遺……對你有情……」

「他確實對我有情。有更多事,他本不必做。小時候,都城子弟都道我身份不好,不願同我來往。就連哥哥在學堂上也不大同我說話,旁人對我更是避之不及,可他卻時時與我親近,使我童年免於孤苦。爭鳴山學藝,他沒法下山,便月月寄信給我,他寡言,信上只要寥寥幾字,問我可好,可受委屈。除了他,大家都把這種委屈當作理所當然,我受了父親的恩,自然就要忍受這些委屈。後來那個雨夜,我跪在地上求陛下放過你。汪氏式微從那一夜開始,再無翻身之本。他很清楚這一點,本可以一走了之。哪怕我們多年情分,他可以只贈我一柄傘,已然是非常體面了。可他跪在地上,生生陪了我一夜,廢了一雙腿。陛下賜婚那一天,所有人都知道陛下的目的,陛下或許有一瞬間的心軟,所以並不是非要將我賜予他,而是問他願不願意娶我。彼時汪氏一族聲名狼藉,他深知陛下是布局之人,受了賜婚這樣的獎賞,就再也沒法向陛下討說法了,可他很高興。他對我說,他從來沒有那樣高興過。」

「……」

「哥哥。阿珹也是少年狀元,也是出身貴胄,也是青鸞高徒,一身高絕武藝,天下敵手難逢。只要他願意,廟堂也好江湖也罷,成佛也好入魔也罷,這世間本該是有他一段故事的。可他留在了我身邊,至死,名聲都只是一介在天子腳下任人擺布苟且偷生的奸臣之子。」

「箴兒……」

「哥哥,我愛上了他……」沈箴終於流了眼淚:「對不起,我愛上了他……可為什麼,為什麼你們要將他逼到那般境地……」

「箴兒……」沈硯生前已然後悔至深,到了現在,更是無可辯駁。

「這裡很好。」沈箴拭掉淚水:「大家都很疼我。這兒有愛我的人,也有我愛的人。我從不知道,原來所謂世間溫暖,竟是如此讓人幸福。」

「箴兒……」

「哥哥,我和阿珹,我們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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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一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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