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28)

君莫笑(28)

1.

到了沈宅門前,汪珹本想攜著沈箴躍入內室,偷得佳人賞明月這樣的事情,應該有始有終,圓圓滿滿。

沈箴卻停了下來:「就到這吧,南面有梯子,我爬進去就好了。我爹爹好歹是當朝一品大員,阿珹你這樣隨意出入,太傷他面子了。」

「好。」

沈箴走出幾步,又轉身回去,歪頭笑了:「阿珹,你若是心裡苦悶了,就不必太在意我爹爹的面子,你可明白?」

汪珹覺得心臟被什麼勾撓著,血流飛快,暖過周身:「嗯。」

沈箴一步一步後退著:「下次記得帶酒來,你答應我的。」

「好。」

背對汪珹前,沈箴撂下一句話:「要同我細講講你同那位姑娘的事!」

「嗯?」

沈箴小跑到南牆邊,爬了梯子,落到宅里。

門外汪珹遲遲沒有動彈,他思忖著沈箴最後那句話的意思。

他們自幼相識,他知沈箴不是那種欲擒故縱隨意逗弄別人的人。又想起方才空中一行,後半途風聲摻著詩樂聲,猜想她大概是沒有聽到他後面說了些什麼。

汪珹獨立涼夜裡,不由垂首,寒涼的面目露了一絲苦笑,關於沈箴,當真是天時地利人和,都輸沈硯一成。

2.

沈箴偷偷摸摸從南牆跟往卧房走。弓背哈腰一路,終於走回了自己的院子。

手剛觸到門,便被一股蠻橫力氣拉了進去。

「沈硯!」沈箴被他鉗住的手腕痛極:「沈硯!你放開!你拽肘子呢?疼!」

沈硯狠狠把門關死,壓著沈箴的肩膀,把她按倒了牆上,燭光里的雙眼熾熱極了,像要燃起火。

沈硯努力控制著情緒,但還是聽得出滔天怒意:「現在幾時了?」

「你先放開我……」

「我問你幾時了?!!!」沈硯不再壓抑自己的火氣。

「哥哥……」沈箴眼中蓄了淚:「疼……」

「幾時了?!」沈硯又緩聲質問了一句,手上卻減了力,語氣也軟下來,透著無力:「幾……時了……」

沈箴肩膀上的蠻力卸了,剛動了一動,又被那雙手壓下來。

沈箴也急了:「你發什麼神經?!」

「我發神經?!」沈硯的脾氣又被點著了:「你和一個男子偷摸外出,如今子時都過了才回來,置自己的名節於不顧,置家門的榮辱於不顧,你知道我有多……你……。」

沈箴皺著眉,肩背還是被壓得生疼,是真動了氣:「你別往我腦袋上安這樣的罪名。阿珹又不是別人,都是一起長大的情誼。」

「你!」

「你同他讀書同窗習劍同門這些年,他是怎樣一個人你不清楚嗎?名節?你這句話將他放在什麼樣的境地?你心裡可有半點君子分寸?」

「你!」

「爹爹和母親只有你這一個孩子,捧珠一般的養著,外公更是嬌慣你,你也甚當自己是個人物。在旁人跟前彬彬有禮,私底下卻盡會刻薄我和阿珹。你心裡可念半點往日情分?」

「你!」沈硯聽到這裡,眼眶已然泛紅,聲音里有了絲絲哽咽:「你怎麼能……怎麼能……這樣看我……」

沈箴說著那些話的時候,心裡是難受的。

她喜歡了沈硯,並且是暗暗喜歡的。這樣直白地說自己暗暗喜歡的人,不容易的。

此刻沈硯語氣里有了委屈,這讓沈箴瞬間心軟了下來。

「沈硯……」

「呵……」沈硯卻冷笑起來:「是了,你從小就和汪珹更親近。一樣的叛逆無狀。一樣的……不知好歹。」

沈箴聽了這話,脾氣又漲上來:「你我之間的事,總牽扯人家汪珹做什麼?」

「汪珹汪珹汪珹汪珹!」沈硯眼睛紅得厲害,言語里怨懟更深:「你就知道汪珹!」

「沈硯沈硯沈硯沈硯!這樣你滿意了嗎?」

「你……」沈硯難過到極致,手上有了顫抖,卻又笑了,把壓著沈箴肩膀的手放了下來,呆站了片刻,略有些踉蹌地朝門外走去。

走至門邊,沈箴叫住了他,她知道最後那句話,自己是氣急了說的,有些過了。

沈箴不明白沈硯為什麼會這樣生氣。

她回來晚了,確實不對,她可以道歉,可以認罰,但沈硯怎麼能如此折辱她和阿珹。

此時此刻,有一種猜測飄過她的腦海。

這縷思緒讓她心有漣漪。

她理智上覺得,這種可能性甚是微小,但即便渺茫,她也不想錯過,所以叫住了沈硯。

「哥哥……」沈箴強撐著膽子:「你是,不喜歡我同別的人親近嗎?」

沈硯心頭狠狠悸動了一霎,但回想起方才沈箴對他的詰問,委屈終歸化成了憤怒和恨意,衣袖裡的雙手已經握的不能更緊,話音卻極為平和:「你才真是發神經。」

沈箴當下便笑了,她怎麼會這樣自以為是,以為沈硯這樣驕傲的世家公子會喜歡她。

這笑容又冷有苦,沈硯沒有看到。

沈箴望著沈硯的背影,輕輕說道:「沈硯,你記得。我只問你三次……」

沈硯沒有停留,摔門而去。

初嘗情傷的少女癱坐在地上,把頭埋進膝蓋,啜泣許久。

沈硯沒有聽懂沈箴「只問三次」的意思。

他那時只知道,他等了沈箴兩個時辰,沈箴回來,言語里訴說的、幫襯的,都是另一個少年。

3.

院中。

沈硯帶著怨怒之氣而去,袖子擦過站在院中看熱鬧的判官的衣擺。

方如也想起初入憶夢,汪珹武試題名那天,沈硯不高興汪珹把那條梨花穗給了沈箴。

那時沈箴也問過他,是不是不願意她和別人親近。

只問三次,大概就是說的這句話吧。

這是沈箴給她自己和沈硯的機會,她努力過三番,還是不行,恐怕就是君若無情我便休的局面。

「也算有勇。」方如也心裡贊過沈箴,看著少年的背影,又同身邊的人說:「一個私翻院牆,一個嘴硬討打。兩個孩子沒一個省心。」

九憂淡淡道:「我倒是更喜歡汪珹。」

方如也挑了眉:「這可不像你,你雖然也沒什麼規矩,但你最討厭不講規矩的人。汪珹可遠遠算不上講規矩。」

九憂笑了笑:「規矩,也要看是怎樣的規矩。汪珹心裡自有一套原則,看到現在,稱得上君子。倒是沈硯,方才阿鹿……沈箴說的那些話,也不算冤枉他。兒女情長之上,汪珹倒更有氣概一些。我只沒想到,他最後,竟是殺妻滅子這樣的終局……」

九憂說完,見方如也久久不作言語,便看了她。

她正對著自己,煞有介事地露出了極為慈祥的微笑:「殿下。您成熟了。」

九憂也樂得配合她這個一本正經的玩笑:「過獎。本君我好歹五百多歲了。」

兩人站在院中,有一句沒一句地打趣著。

小徑一旁,花池中有疏疏落落數枝新芽。

方如也俯身,用食指尖挑弄了嫩綠的枝葉,笑容變得飄渺:「芍藥……」

九憂見她纖柔的手指停在了芽葉上,身姿也不變換,竟自己發起了呆。

他輕問道:「芍藥……怎麼了?「

方如也聞言,將手收回了月紗廣袖之中。

她沒有看九憂,而是抬頭向著月亮,唇畔的笑意千迴百轉:「我生前寢宮的院落里種了許多花。但我實在不是個操心的人,我底下的人也不懂植花,所以大都養不活。可也不知怎麼了,芍藥開得極好,每逢盛夏,如火炎炎。」

「倒是從未聽你說過,我只知你喜歡翠竹冬梅,不知你還喜歡芍藥。」

「不。」方如也聲音是柔和的,態度卻堅決:「我並不喜歡芍藥。芍藥太艷,艷的像沙場的血。我不喜歡。」

「那為何還種了?」

方如也默了一會兒,之後聲音極為平和,像晴日里如鏡的湖:「他送我的。他說芍藥極襯我。倜儻痛快,如霞熱烈。」

九憂心頭泛了酸,卻還是想聽她說下去。

他們相識相知五百多年,方如也對往事總是三緘其口。

可是許多事情放在心裡,陳年累月,會生霉,留下一片一片帶毒的陰影。

「靖安皇帝?」九憂試探問道。

「呵……」方如也笑了,這笑聲里沒有怨恨,沒有後悔,甚至是有些自嘲和開懷的:「九憂。那時我以為,他心裡是有我的……」

九憂看著她,她總這樣,傷情也持著驕傲,旁人嘲笑她之前,先嘲了自己,自損八百,免受他人輕薄。

他湊近她,挽起她的手:「方才吟覺塔上,夜景甚美。難得來一趟,你再陪我看看可好?」

方如也當然知道九憂並不是想看夜景,只是不知道如何開解自己,才提了這樣一個建議。

她感激一笑:「好。」

躍入空中之前,方如也低頭又看了一眼沈箴院里的芍藥。

芍藥,又名,別離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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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一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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