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27)

君莫笑(27)

1.

吟覺塔位於都城潛光最中心的位置,地上十七層,地下一層,加起來和無間煉獄一個規模,東楚人信這個。

隔著朝鳳街,同皇城遙遙相望。

皇城華光鼎盛,吟覺塔壓惡鎮邪。

沈箴一直覺得自己是不怕高的。

如今才知道,不怕高,就是還不夠高。

此時她正雙手緊緊抓著塔尖,一條腿盤住塔頂,這個姿勢已經整整一刻鐘了。

汪珹看著她,認為她的心理建設一時半會兒怕是做不好了。

「呃……」汪珹覺得這個事情沈箴還是要多少負一點責任:「喜歡登高?」

沈箴的臉色在月色下更顯蒼白,雙唇顫抖著,沒有認輸:「喜歡!」

汪珹低頭,是掩飾不住的笑意,笑得難以抑制,笑得遲遲抬不起頭。

「你還笑!」沈箴都快哭了:「你先救救我不行嗎?!」

汪珹整理了一下表情,但嘴角還是有弧度,他上前一步,伸出了手。

沈箴咬了咬牙,顫顫巍巍把手伸出去,隨著汪珹一點一點,朝塔檐走去。

「咳咳……」走到一半,汪珹突然想捉弄沈箴,就放開了她:「我這樣,是不是佔了你的便宜?」

沈箴又要哭了:「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是我占你便宜!是我!是我是我是我!」

汪珹看她泫然欲泣,突然就有些後悔打趣她,急忙又拉起她的手,緩步走到了邊沿,扶著她坐了下來,手始終都沒有放開。

沈箴適應了一點高度,眼中淚光尚未完全蒸發,轉頭嗔責汪珹:「阿珹你這幾年真是學壞了!」

汪珹只看著她,不動氣,也不反駁,只靜靜地看著她。

沈箴被他盯地生了愧意,覺得自己是不是語氣過了些,但又覺得沒有理虧之處,下面說的話半硬不軟:「你……你小時候多麼……多麼乖巧的一個人。」

汪珹聽了乖巧這個詞,又笑了笑,繼而不再看少女,而是看向了萬家燈火。

面色又是一如既往的冷,下頜凜冽,鼻挺唇薄。

除了那一隻同少女交纏的手,再也沒有了溫度。

2.

並非眾人皆有幸,能得機會俯瞰潛光夜景。

十三街交錯十七道,高台瓊樓,杏花填縫。

夜深至此,仍有樂師撫悠遠琴音,舞師霓裳隨琴律動。文人搖著酒盞,為他們賦詩。周圍的商販有人溫酒,有人置辦宵夜點心。路過的行人停下來,吟歌論道。

在吟覺塔頂,這一切被灼明的燈籠襯成了流動的光點,禮樂詩歌和人間煙火融在一起,就像螢火蟲唱著歌。

清河穿梭半城,幾葉小舟,亮著漁火,水上飄著朵朵蓮花燈,彷彿天上有銀漢,地上也有星河。

沈箴沉下心緒,便看到這番景色。

周身不再冷,也不再懼高,她沉迷許久,轉頭看著汪珹,汪珹感受到她的目光,也看了她。

沈箴笑了,汪珹也淡淡彎了嘴角。

「阿珹。你好嗎?」

「還好。」

3.

沈箴覺得手心出汗了,有些粘膩:「我已然佔了你許多便宜了。」

汪珹意會,鬆了鬆手,沈箴順勢將手抽了回來。

「你在爭鳴山可都學了些什麼本事?「沈箴同汪珹聊著。

汪珹沒有回答,眼神涼了三分:「你想問什麼,可以直接問我的。你同我,是不論何時都不必拐彎抹角的。」

沈箴愣了愣,繼而嘆了一口氣:「我同你不會拐彎抹角,我問你學了些什麼,就是想知道你學了些什麼。」

汪珹還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你沒有聽到傳言?不懷疑我?」

沈箴覺得這話問得好笑:「我明明認識你。為什麼還要從別處聽你的事。」

汪珹又看住了沈箴,許久之後,說了一句:「你真是一點都沒有變。」

沈箴也不落人後:「彼此彼此。汪公子還是一樣的不屑解釋。」

汪珹的笑容總是淡淡的,但此刻面色已沒了涼意,回答起了沈箴的問題:「學了書法禮樂,學了釀酒煎茶,然後廚藝也不錯。」

「就這些?」

「就這些。」

「沈硯呢?」

「他學了劍技,學得深一些,但我學得廣。」

沈箴聽到這裡,生了些氣悶,全然不顧青鸞在九州四海的聲望,也不顧忌死者為大的傳統:「青鸞叔叔這就有些偏心了,你要是學釀酒煎茶炒菜做飯還去爭鳴山做什麼,去老北方專業技術學校不就行了?」

汪珹從未聽過這個角度的事態分析,一時不知說什麼:「你……師尊他……」

「氣死我了。」沈箴悶聲道:「今年清明給叔叔上香的時候我不會給他帶水果了。明年再說吧。」

「呃……隨你……」

「對了。」沈箴突然想到了些什麼,明明身在高處,周圍無人,卻也還是壓低了聲音:「江湖傳聞爭鳴山的道姑姐姐們都生得十分美貌,仙女一樣,你可遇到心儀之人了嗎?」

汪珹聽了這句,皺了眉,心頭也沉了沉:「你腦子裡成天都裝了些什麼呀?」

「你我之間,還有什麼害羞的。都城的同學們都已經在討論婚事了,你談一段情又有什麼關係?」

「你……」汪珹心頭更沉,聲音卻柔了柔:「你很希望,我同姑娘談情?」

「當然啊。」沈箴笑了,看著汪珹的眼睛,赤誠一如往昔:「阿珹你值得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子,你看中的女孩子,也一定是最好最好的。」

汪珹用手指撓了撓臉頰,面上依舊不見悲喜,暗裡卻含了些羞赧,不知如何接話。

沈箴看他一臉為難的樣子,回想起他剛才那句問話,突然陷入恐懼與擔憂:「阿珹你不是喜歡男孩子吧?!」然後聲音壓得更低:「我沒有別的意思,男孩子也很好,但在咱們這一代不是特別時興。輿論阻力會比較大,你會比較辛苦……」

汪珹快要窒息了:「你腦子裡到底都裝了些什麼呀?」

為了擺脫當下的難堪局面,汪珹有些倉促卻也帶著真心的問了一句:「你呢?可有心悅之人?」

沈箴聽了之後,漸漸沉靜下來,目視夜色深處,再開口時,聲音里透著溫柔和無奈:「我一直都還覺得沈硯挺好的。」

汪珹袖子里的手有些慌亂,不知該不該握起來。

「阿珹,沈硯不像你。」沈箴露出了帶著甜意的笑容:「他有些被慣壞了,於人前素來是不吃虧的。但他不是個自私自利的人。他有理想,有抱負,也很努力。我生於市井,沒有見過什麼世面。我只看過他秉燭夜讀,挑燈練劍。這種向著高處奔跑,一刻都不停歇的樣子,我很喜歡。」

汪珹沒有說話,袖子里的手,終究是握了起來。

「不過。」沈箴笑得貌似更開懷了,可是其中的辛酸,汪珹聽得出來:「他喜不喜歡我還都說不定。並且即便喜歡,我這種身份,輿論阻力說不定比龍陽更大,也更辛苦。」

見汪珹許久沒有說話,沈箴轉頭回來,看到汪珹專註地看著自己。

「怎麼了?」

汪珹沉默片刻,搖了搖頭:「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去吧。」

兩人起身之後,沈箴又有些暈高。

汪珹一把攙扶住她,提氣凌雲,朝右相府飛去。

來吟覺塔時,由下而上,沒覺得怎麼。

現在自上躍下,沈箴雙腿發軟,害怕極了。

回城一路,她都不敢睜開眼睛,耳畔風聲陣陣,她聽到阿珹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是炫耀,他果真有喜歡的姑娘了。

「她的確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子。」

第二句的時候,風聲大了,她沒聽清,不過她猜想,無非就是在描摹那個姑娘。所以落地之後,也沒有多問。

4.

汪珹靈悟高絕,耳力自然也好。

他的聲量對他自己來說已經很是可以了,可他忘了,沈箴只是一個平凡人。

他說的第二句話,她終是沒有聽到,這也或許是他們走了許多彎路的原因。

萬里月光下,一刃長風裡。

汪珹對牽在手中放在心上的姑娘說:

箴兒,我傾慕你……

他若負你,你還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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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一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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