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23)
1.
「你可恨你父親?可恨青鸞?」
汪珹剛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上半身抬起,支起左腿,修長五指垂下,手肘放在膝上,便聽到方如也這樣問。
他看了方如也許久,然後搖搖頭:「師尊是我畢生最為敬重之人。」
他沒有提汪雷,方如也就覺得他還在怨著,可他提及青鸞,口吻卻是極恭敬的。
這番神情倒是讓冥王判官生了興趣,九憂問道:「為何敬重?他曾深拒你於劍門之外。」
汪珹微微笑了,和著離渡樓冷風寒燭,溫暖又蒼涼:「師尊持散劫劍縱橫百年,一雙絕技睥睨九州。一技傳了沈硯,一技贈了我。」
九憂言道:「也對,九州中原劍道千年,術法高深,青鸞不吝相授,合該敬重。」
汪珹搖了搖頭:「劍道精華授了沈硯,爭鳴山陳年好酒,給了我。」
「沒傳你劍法?」這讓九憂有些意外。
「入爭鳴山後,識之和我得了師尊賜劍。我曾沐月迎霜自行苦練,師尊怕我不得其法傷了身子,教過一些基礎身法。」
「那五年,你在山中都做了什麼?」
「植花,飼鶴,謄經,調琴,煎茶,釀酒。」汪珹笑了笑,臉上不見怨懟,倒是有懷戀之色。
九憂挑了挑眉:「儘是君子之道。」
旁邊許久未說話的方如也驀地問道:「你方才說?青鸞的兵刃叫什麼?」
汪珹答道:「散劫。」
九憂看向方如也:「怎麼了?散劫有何不妥?」
「沒什麼。」方如也嘆道:「踏歌的雙生劍。沒想到時隔多年,竟還能聞及此名,有些感慨罷了。」
汪珹有些疑惑:「大人知道踏歌?莫非也修劍道?」
「略有涉獵。」
九憂聽了方如也這句「略有涉獵」,望著她許久,欲言又止,最終說道:「涉獵……行吧。你說涉獵就涉獵吧……」
2.
爭鳴山是層雲嶺眾峰之中最高的一座。
高山往往生松杉,爭鳴山卻三季竹林葳蕤,寒冬黃梅遮天。
此時臘月,朔風流雪。
爭鳴山一條盤山溪卻未結冰,水流仍湍急,為冬日更添寒意。
溪水源頭是一席長瀑,名「天階」。
天階之下,一方巨石,其上伏著一尾白鶴。
墨衫的少年緩步上前,抱起白鶴,查看它的傷口。
大雪染了少年的簪釵與長眉,青絲與衣袖在寒風中飛舞,他膚色極白,眉目凜然,一時之間竟不知,冬日與少年,究竟哪個更冷一些。
少年抱著白鶴,一路下行,朝山腰行去。
天階堤岸梅花已開,少年走進梅林,梅落幾瓣,掛在少年的青絲上,掛在傷鶴的白羽上。梅花曲徑走到盡頭,豁然開朗。闊闊恨別湖,其上芙蓉石板鋪就數條長徑,錯落有致,通往劍門——寒枝群宮。
少年走在芙蓉石徑上,俯看恨別湖已結冰面,冰面下仍可見爭鳴雪鯉嬉戲,少年柔柔對懷裡生靈說道:「莫生妒,待我養好了你,來年又是一尾最擅吃魚的好鶴。」
寒枝群宮,殿宇共計二十七座,四牆皆是月白與碧色相交的祁連翠,穹瓦是層層累高的孔雀石,宮檐四角立著吻獸,正門兩邊皆放靈璧石所制白鼎,鼎中燃著安息焰,晝夜不滅,雨雪不熄,驅逐妖邪,守衛寒枝方圓千里。
少年於青鸞寢宮——難逢殿之前站定,看著鼎中焰火,色淡濃淺,四周寒風同天階堤岸之上無甚不同,吹得衣袖獵獵,冷意入骨。
他初入爭鳴山的時候,冬日還沒有這麼難熬。
那時安息焰鼎盛,酷暑如冰,嚴冬如炙。
少年在難逢階前跪行一禮:「師尊。」
不等應答,便起身進了殿中。
風聲作響,少年一手托著白鶴,另一隻手用了很大力氣才將殿門關死。
正廳的玉座之上,青鸞已隨意披了一件白衫,含笑看著來人:「念遺。」
汪珹看著座上之人,師尊曾是那般銳意風流,短短几年,竟已靈眸無光,唇色淡去,烏髮負雪。
他抱著白鶴走到青鸞身前,把它放到師尊膝上,脫下外衫附到師尊肩上。
為師尊整理衣領時,師尊握住了他的手:「不必了念遺,已近終局。」
汪珹沒有理會,繼續把衣領環紮起來,試圖隔絕過往的風。
青鸞撫著懷中的鶴,問身邊的孩子:「又是被破界的妖獸所傷?」
「嗯。」
「它未受重創,只是天寒受凍,暖一暖就好了。」
汪珹走近一步,伸手把白鶴又接到了懷裡。
「念遺,你可恨我嗎?」
汪珹聽此一問,看著青鸞浮著愛憐的眼睛,搖了搖頭:「不恨。」
「你可恨識之?」
……
汪珹愣了愣,回想在爭鳴山這幾年。
他不再梳髻,不再著白衣,不再如識之般活潑,甚至不再修習他修習過的任何學問。
可來往山客還是說著,汪念遺效仿沈識之而不及,遠不得青鸞器重,百般劍技,未得其一。
還說汪念遺著喪葬之衣,罔顧至親,一身反骨。
還說沈識之每年皆有三月雲遊,攜青鸞之名,除暴安良於九州。而汪念遺卻困居爭鳴山,正是其師青鸞道人所為,以防逆徒為禍四方。
想到這裡,汪珹依然搖頭:「識之每每聽到有人隨意議論念遺,總要掀了他們的桌子。此番情誼,弟子自然記得。」
「心中當真沒有怨憤嗎?」
「有。」汪珹浮上一絲凄涼的笑:「我不恨識之。我恨世人。」
3.
青鸞支撐著站起來,蹣跚著走到窗邊,拉開簾幕,這裡能看到寒枝全貌,他望著遠方:「念遺,你可知我為何不願授你劍技?」
汪珹低了低眉:「可是因為弟子私心懷恨?」
青鸞苦澀一笑,搖了搖頭:「你很像曾經的我。」
汪珹有些愕然。
青鸞緩聲而起,說了很長一段話,本是些聽不懂的句子,可汪珹卻記了許多年。
4.
「我自幼孑然,心有孤憤,根骨上佳,也很刻苦,耗盡心力,只是希望世人知我能成大事,言談之中不再偏頗。
就像如今的你一般。
所以我依憑執念,機關算盡,得到了那個至高無上的位子。
可是為了這樣一個虛妄的尊位,棄摯友於修羅沙場,逼死了最愛的人。
念遺,我終是後悔了……
你知道嗎?她死的時候只有二十七歲……
可我知道,她其實更加早逝,她在她二十歲那一年就死了,死的決絕,死的永不回頭。
之後多年,我終於倖免於深宮爭鬥,曾生於世家,也曾生於江湖。
我走了許多世,才找到層雲嶺。
原來層雲嶺離大昭曦殿這樣遠,原來她是跋山涉水才走到了我身邊。
四百年,我爬上一座又一座山。
最後我站到了層雲嶺最高的山上……
我問行路人,何處是尋芳。
他們告訴我,尋芳山不在了,你看到山腰那片大湖了嗎?據說那曾經是尋芳山的一部分。
區區四百年,物換星移,滄海桑田。
沒關係,這樣也很好。
我得了散劫,留在了這片湖畔。
但我想見的那些故人,從未來過。
念遺。
下一世,我還能如何做呢?
念遺。
你這一世,莫要同我那一世一般。」
5.
汪珹聽到這番言說,雖不全然明白,卻仍覺得凄然。
他將白鶴放到玉座之上,旁邊亦有靈璧鼎,安息焰虛虛搖曳,還剩三分溫暖。
他走到青鸞身側。
他只有十四歲,還矮青鸞一些,他抬頭,望向師尊。
他亦許久沒有說過這樣長的話了:「師尊,要喝弟子釀的酒嗎?殿前黃梅樹下就埋了一壇。在師尊的方子上加了桑葚汁液,還加了一味長生草。烈,酸甜,驅寒。師尊要嘗一嘗嗎?」
青鸞轉頭,看汪珹半晌,疲累一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