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10)

君莫笑(10)

1.

東楚一朝綿延六百三十年,天下之勢合久必分,六百三十年,已然非常長壽了。

可是仔細想來,整個東楚,恐怕只有三件事值得史書好好寫幾筆。

第一件,開國君主昇陽皇帝,誅殺佞臣,平定邊患,廣招賢才,施恩寒門,立東楚,啟令盈盛世。

第二件,同樣是昇陽皇帝,耗時二十年,為後涼朝東海平滄將軍府重修史書洗脫冤屈,這也是廣袤中土千萬年來,唯一一件跨朝代平反案件。

第三件,東楚三百年,一代文士沈識之,官拜右相,辨忠奸,諫君主,一臣之力,扛豐運中興。

沈識之,就是此刻汪珹口中的沈硯。

2.

東楚豐運二十三年五月初九,都城潛光,吟覺塔下,文試張榜。

張貼欄前,摩肩擦踵,沈箴被三個大叔擠的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大……大叔……別擠了……求你……看看我……」沈箴絕望了:「啊!大叔!!!腳!!!腳腳腳!!!」

沈箴目前的狀況一個不留神就會成為踩踏事件的受害人,可這些翹首以待考試成績的熱血考生哪能看見她。

沒錯,這些大叔,是應屆考生。

說到應屆考生平均年齡為何如此之大,便要提一提這位開立東楚的昇陽皇帝。

昇陽皇帝為人十分文物雙全,是後涼末世的文狀元,也是武宰相。後來平叛擎巔台,得後涼殤皇帝禪位。自立門戶之後,一邊給國家練兵,一邊給自己煉丹,一邊在朝堂批奏章,一邊在江湖搞選秀。就這麼一心多用,竟然還能創下令盈盛世。屬實是個人才。

昇陽皇帝這種天縱英豪,往往不知人間疾苦。

他知道自己有天賦,因為他沒怎麼努力,就很優秀。

所以他就覺得,大家雖然不那麼有天賦,但只要再努力一點,就也可以很優秀。

然而,人就是這樣,沒有努力,就不會知道天賦有多重要。(本句改編自大張偉老師語錄)

東楚的科考制度由昇陽皇帝一手制定,是前所未有的嚴苛。

東楚,也是唯一一個把精算及力論放入科考內容的朝代。

故而生在東楚,四五十歲能高中,那就已經算是年少有為不自卑了。

又故而,考生們前途渺茫壓力巨大,每年吟覺塔下都有心肌梗死腦血栓猝死的案例。

今年也是一樣。

沈箴剛同三個大叔做完困獸之鬥,聞著點新鮮空氣。「哐!」一個人就倒在她跟前,生生在人潮中砸出一番天地。

沈箴急著看榜,但又不想見死不救,於是扯出比剛才還大的嗓門:「郎中!!!駐站郎中!!!」

遠遠聽聞一聲「來啦!!!」這才重新衝進人海里。

沈箴費了吃奶的力氣,終於擠到了榜前,周圍的人有人哭有人笑,她全然不在乎,粗粗看了一眼榜單,今年進榜了十來人,比去年多。然後又看一眼榜首,雖然是意料之中,但還是按捺不住內心的欣喜與激動,拍著巴掌喝彩了一句:「好!」

周圍全是沒考上的,聽見她這一聲怒吼,就很想打她,眼神里透露著殺氣。

沈箴滿不在乎,吐了吐舌頭,就擠出人群往回走。

2.

沈箴一路雀躍,走回到右相府門前,躲在西邊的石獅子身後,往裡邊瞧了一眼,除了丫鬟小廝,沒有什麼別的人在,打算悄悄溜進去。

一路俯身小跑來到內院,終於還是被叫住了。

「站住!」

沈箴停滯了動作,閉上了眼睛,覺得自己還是很背。

她回頭,沒看來人,便跪下了:「母親……」

右相夫人裘望嵐看著她,徹底一副難看樣子,頭髮亂得和雞窩一樣,衣裳也髒的不成體統,不禁怒從中來:「你是生於市井,但好歹在我府里養了這些年,你如此不顧家裡的門面,日日跑出去鬼混。當真以為這裡沒人敢懲治你嗎?」

沈箴聽了這話,心裡搖頭:你懲治我還少嗎?何必找這些理由……

「來人啊!」裘夫人命令身旁小廝:「家法!」

沈箴並不覺得害怕,她幼時被母親管教,還哭哭啼啼,經過這十來年,早就掌握了一套技能——只要被打的時候,身體隨著藤條或者板子抬落的節奏律動,就不會太疼,好的也快。

沈箴口中的這位母親,並不是她的親生母親。

沈箴的娘親名叫路青嵐,是右相沈林的青梅竹馬。

沈林老家在覃州,出身貧寒,自幼父母雙亡,鄰居是位憨厚鐵匠,也是個鰥夫,路青嵐便是鐵匠的女兒。

沈林幾乎是被這鐵匠養大的。他聰慧,鐵匠便把他送到書院讀書;男孩子長身體吃得多,鐵匠收入雖微博,也必定三餐有肉有菜,供著沈林;科考一輪又一輪,縣試、鄉試、殿試,鐵匠怕他出身不好被人輕薄,就拿出積蓄,給他買最好的筆墨,制最好的書生服,科考備考的客棧,也是各輪考試當地最好的客棧。

鐵匠可憐沈林孤苦,又知道女兒對沈林有情誼,所以對沈林視如己出。

沈林確實也爭氣,二十三歲就風光及第,是當年的探花郎。

可是他沒能遂了鐵匠的心愿。他入仕之後,參加太師府賓客宴會,認識了太師家的小姐,也就是裘望嵐,對其一見傾心,兩人不久就成婚了。

沈林大婚前,回到覃州,同鐵匠和路青嵐告別,鐵匠傷心至極,自此生了心病。

路青嵐那天一身麻衣,在一身絲綢的沈林面前卻是站得挺拔,她看著面有愧意卻心志堅定的沈林,回想經年種種,竟滴淚未落,只輕聲說:「感情之事不能勉強,你我之間從未有諾在先,你自不必愧悔。至親一場,今日別後,祝沈大人前程似錦,祝沈府兒孫滿堂。」

沈林留下百兩紋銀。

百兩紋銀,在當時的覃州,是一個三口之家,不吃不喝,十幾年的收入。

東楚科考制度嚴格,但一旦考上,也是俸祿優厚。

沈林吃糠咽菜,攢了這些積蓄出來,全數給了路家。

沈林走後,路青嵐用他的名字,在覃州建了供貧民子弟讀書的低價學堂,建了給流民一碗飽飯的粥篷,還建了三日一次義診的醫館。

覃州百姓十分感激沈林,後來還為他建了一座善人廟,鄉民自願輪流打掃,覃州黃土路條條,善人廟卻一塵不染。

鐵匠不久之後病逝,路青嵐打理好父親的喪儀,守孝了一年,而後答應了對她久富好感的屠戶的提親。次年便生下了女兒。

路青嵐一向只叫女兒的小名——阿鹿。

阿鹿懂一點事的時候問:「娘親我為什麼叫阿鹿?是因為娘親姓路嗎?」

路青嵐只是笑笑,教她一句李太白的詩:「林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鍾。」

阿鹿並沒有聽懂,卻也點點頭,下次想起來,就再問一遍,一次又一次,就刻在了心裡。

所以阿鹿學會的第一句詩,不是「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也不是「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而是這一句含著路青嵐畢生情誼,也含著阿鹿名字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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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一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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