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更

雪一更

太陽落山後,沈摯打發了秦子敬,孤身一人走了。

他重生的日子剛剛好,是初春四月。

如果他記的不錯,每年四月,山一程都會招一批新門生。當年的他是因着母親與四景門道尊是師兄的關係,未經靈根檢驗便進了山一程。但普通人家的孩子,都是需要經過望春台上的靈根檢驗后才可入門修習。

他到禹州時,四景門招收新門生的告示已經在禹州城最繁華的街市貼了好些天,自然有各路少年躍躍欲試,即便他姍姍來遲,依然能看見告示之下人頭攢動。

他覺得自己站在其中,也太格格不入了些。於是,他退到一個角落,先用易容咒將臉變成了與自己完全不同的少年模樣,又用換聲咒改變了嗓音。至於那麻煩的金丹期修為,則被他熟門熟路地三兩下封住了。

沈摯本還想着要不要把自己再弄矮點,可他朝着周圍看了看,猛然發現自己比那些少年也高不了多少,登時臉色便不大好看了。

偏偏這時候有幾個少年自後面推搡著跑過來,恰好撞到他肩膀。他倒是沒什麼感覺,其中一個少年卻被撞到了鼻尖,疼得額頭冒汗,指着他便道,「看着點路!小矮子!」

沈摯並不知曉禹州少年罵人的癖好,加上這三個字碰巧戳到了他心坎,於是也不多想,一袖子就揮了出去。

那少年防不勝防,直直地撞向貼著告示的牆壁,再跌下來時便吐出一口血來。

其餘少年都驚呆了,有幾個忙不迭去扶,還有幾個往回跑了,似乎是想找家中大人來。

圍觀者中有人認出這受傷的少年,不由提醒沈摯,「小公子,那可是城主的外甥,你快跑吧!」

沈摯眯着眼睛看了看還在擦拭嘴邊鮮血的少年,那少年也正面目猙獰地瞪着他。

不一會兒,有個少年匆匆忙忙跑回來了,在這城主外甥的耳邊說了些什麼。這少年的眼睛登時一亮,也顧不上裝殘廢了,一呼嚕爬起來后,指著沈摯便道,「臭小子你等著!最後別再讓我看見你!否則等我拜了仙師,有你好受的!」

沈摯嗤笑了一聲,用毫不掩飾的嘲諷語氣道,「就你?敢問外甥公子拜的是哪路仙師啊?」

或許是太高興了,少年竟沒有在意他這問話,反而仰著頭挺著胸膛驕傲地道,「那還用說,當然是四景門最厲害的那個!那個……那個……」他說到一半硬是想不起來那位仙師的名號,所幸旁邊站着的小僕又在他耳旁說了幾個字,他才聲音朗然道,「對了,玄鱗仙尊!我要拜的是玄鱗仙尊!」

然而,話音剛落,他忽然覺得那個方才不知天高地厚,出手打傷自己的人好像有點不大對勁。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那個看起來和自己差不多歲數的少年的眼睛裏閃過了一絲殺意。

但緊接着,他看着對面笑意不減的人,又覺得是自己的錯覺。

「你說……你要拜玄鱗為師?」

他聽到沈摯這麼問他。

「是啊!」父親這次請了那麼多仙師來府上吃飯,不就是為了把自己引入玄鱗仙尊的門下嗎?儘管這位仙尊並不主攻擊之術,可他的防禦與治療術怕是整個修真界都無能與之匹敵者。拜入他的門下,還不用整天打打殺殺,多好。

唉,只可惜他似乎不收徒,要不然父親也不用這樣大費周章。

沈摯並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麼,他只是聽到少年這樣的語氣,下意識以為事情已經定了。他的心裏頓時湧起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來。似憤怒,又似失望,還有點酸澀。

但是,很多事他都不記得了,所以有的也只是情緒而已,連他自己都摸不清這樣的情緒從何而來。

此刻,他的腦海只盤旋著一句話:怎麼可能?怎麼可以?

玄鱗仙尊……殷靈均……

你怎麼能……

在這一片混亂的識海里,沈摯猛然發現了一個問題。

自己重生后,一直下意識的在搜羅腦海里僅存的記憶,卻總是留着一個陰暗的小角落不去觸碰。

那個角落的名字,叫殷靈均。

他曾經的師尊,雪一更的主人。

他又回想起自己在說要試試第二種法子的時候,秦子敬的眼神。徒弟八成覺得自己瘋了,實際上,他的確是瘋了。

且不說殷靈均會不會哭,但凡他皺皺眉,四景門的道尊李淮風都會親自動手把讓他皺眉的人削了下面,沒準還要加點蔥花八角,再端到雪一更去博他一笑。

道尊都這樣狗腿,更別提那些如海草般隨波逐流的長老門生了。

幸好,作為鎮門之寶的玄鱗仙尊很少皺眉。

他彷彿天生缺乏感情,很少高興,也很少生氣。他佔着四景門中風景最美的「雪一更」,卻不收一個關門弟子,只是偶爾教教其他宗門的徒弟防禦與治療之術,待短暫的課業結束,又自己過自己的。

因此,當李淮風領着他穿過梅花長廊前往雪一更時,沈摯完全不覺得那位清高孤僻的仙尊會收自己為徒。畢竟山一程的劍術長老如今一看到他便犯頭疼病,風一更的樂修長老更是明確表示寧願跳進浣花湖也不收他為徒。可憐道尊老人家礙着他娘親的面子又不能把他趕出去,思來想去,頭髮都白了幾根,才給他找了這樣一個去處。

「摯兒,你悟性雖高,但性子頑劣,來四景門前又沒有規規矩矩的築基,靈根本就不穩定,偏偏每早的清修課你還犯懶不去。唉……長此以往,只怕終有一日會出事。咱們四景門中,最通清修之道的,便是玄鱗,若他肯答應讓你留在雪一更,即便不收你為徒,對你的修行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他說了這麼多,沈摯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可他答應得很爽快。

「好。」

他早就不想在山一程呆了。

至於雪一更……

雪一更前有結界,平素不會打開,整個四景門唯道尊有通行令。

李淮風用通行令帶着他安然過了結界,他跨過結界,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問,「如果沒有通行令,強闖結界會怎樣?」李淮風道,「會被劈成焦炭。」

「焦炭?」

「對,」李淮風笑了,「你想試試?」

沈摯嘻嘻一笑不說話。

李淮風便以為他害怕了,摟過他的肩膀道,「沒事,有我在,走吧。」

沈摯點了頭,可才走出一步身子便不自覺抖了起來,牙關也哆嗦著碰上了牙關。

雪一更里確實風景甚好,樓台亭閣掛着精緻小巧的辟邪鈴,主路兩旁皆是梅樹,粉色的,黃色的,白色的梅花,在寒風裏紛紛揚揚,有許多都落在了重疊著的山石上,山石前面便是小橋流水,因這裏向來只住一人,所以屋舍依稀。

可是,不該這麼冷,現在可是夏日,浣花湖的荷花都開遍了。

「嘖,感到冷了?不是要你多穿些再過來?」

李淮風一邊埋怨他,一邊將自己的外袍脫下給他披上。

沈摯道了聲「謝謝道尊」,又問,「為什麼這麼冷?」

「為了清修。」李淮風道,「這次來的突然,我忘了同他說一聲,平時你們來這裏聽學時,寒冰結界是會撤去的。」

清修就要把自己住的地方弄成四季如冬?

沈摯面上乖巧應聲,心裏卻道,看來這傳說中的玄鱗仙尊,也是個有病的。

李淮風全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嘴巴里還在絮絮叨叨同他交代些早就被說爛了的禮數。

待他們即將跨進雪一更的主閣時,李淮風突然停住腳步,不走了。

沈摯不明就裏,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最後定在不遠處,掩在重重花影之下的寒池裏。大半池水已經結冰,中央卻破了個洞,而此時,那個冰窟窿里正發出幾聲叮叮噹噹的輕響,像是環佩相撞,極為好聽。發出響聲的正是一串辟邪鈴,隨着響聲漸漸變弱,一個人影從寒池裏走了出來。

只隨意披了件玄色外袍,雪白的胸膛肆無忌憚地敞露著,烏黑的頭髮濕漉漉地搭在肩頭。手提一串辟邪鈴,光着腳,踏在薄薄的冰面上。

他的面容,沈摯已經快記不清了,腦海里一想起他,總是先想起那一雙彷彿在冰雪裏浸過的眼睛,清透若琉璃。

見過玄鱗仙尊的,都說這是個舉世無雙的美男子。

那時候,沈摯總是在想,一個大男人,再美能美到哪兒去。

可是,即便過了十餘載,他也不得不承認,當年,初見殷靈均時,他是真的心動了。

但那又怎樣呢?

在他為數不多的關於殷靈均的記憶里,曾清晰地看見了那雙漂亮的眼睛裏淌出一滴淚珠。

那個久遠的場景里,他趴在冰涼刺骨的石階上,一隻眼睛似乎是被血糊住了,只能朦朦朧朧看見眼前的事物。手邊,就站着那個玄色單薄的身影,正背對着他,無論他如何叫也不肯回頭。須臾,殷靈均終於回眸看了他一眼,如同冰雪覆著的眸子竟然像融化了一般,瞳孔微微發紅。

一滴淚,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可是,很快,他的師尊便移開了視線,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覺得,殷靈均肯定沒有對他動心,說不定極其討厭他。

不然為何會看都不想看他?

而他此刻還要為了一個壓根記不得的姑娘,再讓殷靈均流一次眼淚。

沈摯突然覺得自己簡直無賴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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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沈摯為什麼會矮的小tip:

因為他死的時候就這麼矮(你奏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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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真界都知道反派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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