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一) 錯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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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天便下起了連綿細雨。

逐漸泥濘的地面令原本就持續慢行的馬車行速更緩。最前頭開道的兩名紫衣人無奈對視,皆看懂彼此的心煩不耐,然誰都不敢表露太過,更不敢引隊伍加快腳程。只因這一路老牛拖車般前行,皆源自新任副宮主紫瑾的命令。

契丹不像大宋,於各地連通都建有官道。所謂的路,不過是人走得多了,天然成型,路況更是不敢恭維。為了不攪擾車廂內那位安睡,紫瑾不但命人將車輞皆用布包裹以靜音,就連入夜後行進的速度也放緩成龜速,這才導致明明十日的路程走了半月有餘。

展昭是被車外淅淅索索的雨聲吵醒的。

他本就睡眠極淺,自白玉堂死後,心境就像一片荒漠,沒了著落,更不容易入睡了,經常整夜整夜發獃枯坐,長此以往人日漸憔悴神思渙散渾渾噩噩。好在近來紫瑾命隨行的紫嬋宮巫醫醫姥換了葯,他才能勉強每日昏沉睡上一會兒。

「什麼時辰了?」剛睜開眼,他就習慣性地詢問。

緊挨著的紫瑾抬手撫了撫他額前碎發,異常溫柔道:「辰時還不到。你昨夜歇得不踏實,才入寐不到兩個時辰,不忙起身,不妨再睡會兒。」

展昭搖搖頭,徑自坐起,倚靠車窗旁兩眼無神地盯著外頭灰濛濛的天空。

「喜歡看雨?」紫瑾湊過去沒話找話,還將氅衣主動披上對方肩頭。可萬般殷勤,不見展昭搭理回應,頓覺自找沒趣,嘟囔道:「這雨煩人得緊,有什麼好看的?」

展昭道:「你不懂。瞧這雨細若絲綿,有煙霧濛濛之感,頗有幾分江南意境。」

紫瑾不懂,同車的趙禎自是懂的。他問:「展護衛可是想家的?」

「……確是想了。」

慣會憋悶的人倒是難得實誠了把。

紫瑾興沖沖道:「那等此間事了,我帶你回家可好?」

展昭淡淡瞥他:「哪個家?」

紫瑾被噎了下。不過他腦子也算轉得快,想到展昭提及「江南」二字,那指的自不是開封府,就必然是常州武進的老家了。只是不等他搭話,展昭又轉頭看向車外,幽聲喃喃:「我,已經沒有家了。」

家,不是一塊地界,一間房子。

家真正的內涵是人——有人才有家,有家才有歸屬。

父母過世后他就甚少回遇傑村,只因那裡再也沒有了生他養他的親人;月華殯葬后,他就再也不曾到過茉花村,因為那裡也已沒有了陪他伴他的愛人。

車外這雨落得莫名叫人感傷又觸景生情,竟讓他不禁想起陷空島常年濕氣環繞、陰雨綿綿,想起了兩人並肩打傘觀雨景,想起了雨下乘船採蓮蓬的一幕幕。

只是如今……玉堂也走了,他恐是連陷空島也去不成了。

心既沒了歸屬,便似那水中浮萍,哪裡配得上那個「家」字?

晌午十分,雨終於停了,眾人原地生火炙肉,同時驅一驅淋雨後的寒氣。

此行乃是前往上京。紫嬋宮超然物外,本從不參與皇權之爭,可合歡宗的挑釁顯然觸及了紫嬋宮的底線,給紫瑾找到絕佳借口。正好剿滅合歡宗時俘虜下不少其宗門人,紫瑾便以此為由,帶上浩浩蕩蕩大批人馬押解赴京。表面上是聖教向幕後黑手耶律宗釋興師問罪,實際卻是助展昭明火執仗地復仇,順便聯合赤王幫他搶回本已板上釘釘的可汗之位。

那些被囚的合歡宗門人哪有坐車駕馬的待遇,俱徒步跟在隊伍後段。往日展昭並不關注,今日一場雨牽出許久未犯的咳疾,展昭嫌車裡憋悶,便趁紫瑾準備湯藥間隙,和趙禎一同下車慢慢向後踱去。

一路走來,所有紫嬋宮門人無不畢恭畢敬稱呼展昭為月神。許是這些時日聽多了,再也沒有最初的不自在,反倒習慣了這個身份。倒是趙禎憂思絞心,終尋了個沒人的時機輕聲問他:「展護衛,你可想清楚了,真打算坐實契丹月神這個身份?」

「想清楚了。我若想為玉堂報仇,親手把那人拉下高位,就需要在契丹擁有話語權。」

「可是展護衛你有沒有考慮過你這麼決定的後果……。」

趙禎沒能再說下去,因為他的嘴已被展昭捂住。對方正用一雙堅定又陰沉的眼眸定定凝視著他,冽如刀割。

「我知道公子想說什麼。我不是一時衝動,會有什麼後果,展昭早盤橫得一清二楚。我冒名神明托世,於天地乃大不敬;為取信契丹,認祖武進蕭氏分支,於族宗乃大不孝;我明知此行兇險,不堅持送公子歸國,卻還想借勢謀事,於君王乃大不忠,於朋友乃大不義。似我這般不敬不孝不忠不義之輩,將來若真落得萬民唾罵,也都是我咎由自取……。」

「夠了!」趙禎恨聲喝阻。「你不必拿這種話來激我,沒用的,我不會走的。是我一意孤行要陪在你身邊的,跟你沒有關係。若是哪天你成了契丹月神的消息真傳回國引起騷亂,你放心,只要我還活著,我就會不惜一切代價護住你。」

「公子,何必呢?……展昭不值得公子如此。」

「沒有值不值得,唯有甘不甘願。」趙禎忽而黯然神傷,「玉堂也是我的朋友。正因為他不在了,我更有責任替他好好守護好你。」

提及白玉堂,眼眶又情不自禁紅了。為忍住濕意,展昭不敢多言,看似落寞地繼續信步而去。

忽然,不遠處傳來陣陣皮鞭,合著聲聲叫嚷。

展昭心頭一緊,雖略有猜想,終本性使然腳下不受控地朝聲源處疾走而去。

果不其然,不知合歡宗俘虜何事惹怒了紫嬋宮門人,正遭集體鞭撻。那手執長鞭的幾人泄憤般毫不留情一鞭鞭無差別抽向眾俘,直叫下方一片哀鴻遍野。

合歡宗本身乃是密宗分支,信奉歡喜佛,只是此派流入契丹後傳道教義被大肆曲解,最後竟成了一個不倫不類的宗派,引當初蕭紫桓不喜,被逼隱世。所以嚴格來說,此派源於佛宗,故而合歡宗的正式門徒大多剃度為僧。

展昭雖恨合歡宗害死白玉堂,但當初佛塔上參與行事的僧侶俱在那日滅宗時就被手刃了個乾淨。如今俘虜的俱是不夠資格剃度,只能帶髮修行的低階門徒。眼見這些俘虜頭套黑罩雙手被縛,俱無法反抗,只能任人鞭撻欺凌,展昭難免又起惻隱之心。

正欲叫停,忽見一人從人堆撲出,朝著下手最狠辣的紫嬋宮門人撞去。那門人沒有防備,被他撞得倒跌出去,摔了個四仰八叉。此舉可謂捅了馬蜂窩,所有鞭子全匯攏向一人甩去,那人後背立時被抽得皮開肉綻,悶哼不止。

「找死!」

跌倒的門人好不容易爬起,直接一鞭圈住那廝脖頸,就要將其當場勒斃。不想眼角銀光乍現,長鞭冷不丁被斬斷,害正全力扯鞭的他再度跌個狗吃屎。只是這回罵爹咒娘的話沒敢出口,因為那叫他吃了暗虧的不是旁人,正是如今在契丹口耳相傳的轉世月神。

不管對展昭神名信是不信,即便撇開這些,光是能被宮主認作義兄言聽計從,又被副宮主捧在心上情有獨鍾,對方就不是他這麼個小嘍啰可以招惹的。趕緊起身俯首行禮,正想說上幾句討饒的話,卻見一襲白衣從眼皮底下飄然盪去,快如鬼魅。

鞭子許是抽中了脊梁骨,痛得那俘虜冷汗淋漓,整個人蜷起身子。本以為還有第二波鞭撻,咬牙正想硬撐過去,誰想肩頭毫無防備落下了一雙手,將他攬進懷裡。

那雙手輕柔異常,那懷抱溫暖異常,可偏偏呼在耳際的吐息也灼熱異常,還帶著絲絲哽咽下的泣音。

「玉堂……是你嗎……?」

俘虜的身體猛地一顫,僵在原地。

展昭見其沒有回應,忙扶人坐起,深深望著對方的眼睛,又小心翼翼詢問一遍:「玉堂……,是……是你嗎?」

這一問過後,蓄滿眶的清淚再抑制不住,悄然滾落。

對方雖然仍沒回答,但是展昭瞧見那人的眼眶紅了。如此反應,直叫他心如擂鼓,愈發迫不及待地將套在那人頭上的黑罩取了下來。

然而,祈盼有多深切,現實就有多殘酷。

黑罩下的並不是白玉堂的臉。別說酷似了,就連丁點相像之處都沒有。

展昭猶不死心,抖著手去摸那人鬢邊下頜以及脖頸四周,希冀著是不是在這張臉上可能敷了一層人(ren)皮面具,才會徹底變化了模樣。

可惜,現實再次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沒有,哪裡都摸不到易容痕迹。

雙手驟然垂落,全身氣力像被無情抽走。

為什麼?!剛剛這人撲出的一瞬間,明明感覺他就是玉堂,明明黑罩摘下前從眼洞下露出的每一縷眼神都叫囂著他就是白玉堂。可為何當直面真相,真相卻與他感知的截然相反?

不該弄錯的啊。他從來沒有感知錯過那人的存在……。

還是說,如今他一切的感知早已無法作準,過度思念擾亂了五感,讓他生出虛妄的幻覺,以至於荒謬到錯認了所愛之人?

是了,儘管如今被仇恨支撐著全部意念,可在內心深處,他或許仍潛意識抱持著美好的奢望,希望白玉堂並沒有死。

只是那些終究是幻想是奢望罷了。

人最大的悲哀莫過於心死,哪怕虛假,也妄想抓住那一絲一縷的希望火種,給自己編織出一個虛假的夢境自愈。

因為如果不那麼做,等待而來的便是滅頂的絕望。

絕望是什麼?

絕望便是心死。如果一個人的心死了,那活著跟死了又有什麼區別呢?

展昭只覺心口絞痛得近乎窒息。

他慢慢起身,撥開趙禎伸來扶他的手,獨自倔強又緩慢地站了起來。他仰首看天,雨後的天空並沒有放晴,仍灰暗黑沉得厲害,許是不久后還有一場暴雨會不期而至。

正覺心灰意冷,腿上突然一重。沒想到適才那被他誤當成白玉堂救下的合歡宗俘虜竟主動跪靠過來,雙目瞠若銅鈴,赤紅著眼近乎睚眥俱裂地瞪著他。

展昭淡淡道:「對不起,是我認錯人了。不過你放心,我既救下你,自會好人做到底。我會讓紫瑾約束紫嬋宮門人,只要你們不逃跑,以後不會有人再打你們。」

展昭以為得他允諾,對方自能安心,哪想那俘虜拚命蹭著他的腿,嘴裡咿咿呀呀個不停。

展昭憐憫他是個啞巴,正想蹲下好好勸慰對方。哪想從旁飛來一條腿,兇狠地將那俘虜踢飛出去。若非展昭機敏反應及時,掌力格擋卸去大半腿勁,只怕那俘虜即便不死也會被踢成個殘廢。

展昭望了眼那被踢得口角嘔血的俘虜,臉色十分難看:「紫瑾,你做什麼?」

紫瑾冷著臉道:「你明知道我最討厭旁人親近你,何況還是這麼個階下囚。不取他狗命,已經是我仁慈了。」

「不可理喻。」展昭懶得與他多生口角,轉身便走。

紫瑾連忙撿起掉落在地的氅衣追了上去,滿面調笑地繞著展昭糾糾纏纏。卻在即將離去前一刻,回頭朝那俘虜丟下一個冰寒蝕骨的目光。

「把人都給我看好了。若再生紕漏,給我提頭來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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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卡劇情了。因為後面的情節需要設計與布局,所以想了很久才勉強有點頭緒,因此更晚了。

這個國慶我應該還會再更一章紫紅,大家記得假期最後一天再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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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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