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收忙

夏收忙

五黃陸月天,焦麥炸豆時。

滾燙的熱風一卷,田間的麥子就被吹乾了似的,齊刷刷變了色。前幾日還泛著青的麥穗一夜之間變得金黃焦熟,人的心情也隨之變得緊張焦慮。

年年到了這時節,學堂里都會放假。

畢竟鄉下的學堂,有不少學生家中都是務農的。到了這龍口搶食的時候,連念書這等大事都得往後讓,家中勞力不管大小,有一個算一個全得下地。

就算幹不了體力活兒,幫家裡大人送個食水、撿個麥穗啥的還是能幹的。

不過,當俞善看著俞信、柳和昶兩個小孩都換成一身短打,像模像樣的拎著鐮刀就要下地,還是接受不能:

「咱們家裡就那點兒地,宋庄頭一早就安排好十幾個庄奴過來幫忙搶收,兩三天就收完了,哪用得著你們兩個細胳膊細腿的小孩親自下地,仔細再被麥芒扎了手。」

「姐,紙上得來終覺淺,我得教教昶哥兒怎麼收麥子。」俞信熟練地扣了一頂斗笠到柳和昶的頭上:「外面的日頭可毒了,一天就能把人曬脫皮,還是戴著的好。」

俞信小小年紀在老宅被使喚了三年,別說收麥子,農活樣樣幹得來。

柳和昶就沒這份「好運氣」了,他家裡人口少,原先幾十畝田地都是佃給別人去種。

後來祖父、祖母相繼過世,他爹開始濫賭,輸完了家中積蓄,頭一樣賣的就是家中田地,沒過兩年一畝都沒剩下。

也正因為這樣,柳和昶平日里挑水劈柴,到縣城找些零散碎活兒糊口,啥都干過,就是沒幹過農活。

俞信一聽馬上好為人師,非要帶著柳和昶下地收一回麥子,感受一下什麼叫「鋤禾日當午」。

柳和昶更是躍躍欲試——夫農,天下之本也,以前學堂里的先生講過,即便是一心讀書,也不能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指不定哪場考試就會出與農事相關的題目,他得做好準備。

俞善見勸不動這兩個一心要體驗生活的小孩,乾脆指出不足之處:「你們兩個不比經年老農,手上、腳上都沒半點兒繭子,先把那草鞋換了,割過的麥茬可是鋒利的很,能直接透過草鞋底子把腳給扎爛。」

平時兩個小孩都是穿著千層底的布鞋上學,就是因為要下地,怕糟蹋東西才特意一人換了雙草鞋。

見他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俞善又繼續挑刺:「把手心、手腕、腳腕都拿布條纏上,不然你們倆細皮嫩肉的,被麥芒扎了也夠幾天難受的。」

要知道,這些可都是她肺腑之言,血淚教訓啊。

曾經的俞善也沒幹過農活,可她去過那些特別窮的山區農村都是靠人工收割的。

俞善一開始特別積極地幫老鄉收麥子。只不過,她在地里呆了半天就事故不斷,創下了被鐮刀割傷,被麥茬透過涼鞋扎破腳,對麥芒過敏身上大片紅腫一個禮拜才消下去的紀錄,被當地的鄉親廣為流傳,笑話了好幾年,提起她就是「那個不會幹農活的女娃娃」……

見倆小孩不以為然,俞善搖搖頭:哼哼,不聽老人言,有你們兩個小子吃虧的時候。

楊庄頭是個有經驗的莊稼把式,他大清早站在麥田中間,隨手掐下一個麥穗,合掌搓了,再使勁兒一吹就麥殼四散,粗糙的掌心只剩下圓鼓鼓的麥粒,扔進嘴裡嚼一嚼,又硬實又飽滿,就知道是時候收穫了。

他給宋庄頭帶來的庄奴們分配活計:「你們幾個先從這片地開始收,每人一壠,把這兩壠留給少爺和表少爺。」

庄奴們喏喏稱是,彎腰下田很快乾起活兒來,就是時不時會偷偷抬頭,往俞信和柳和昶那邊瞄一眼——少爺們有福不享,居然非要跟他們一起下田,真是稀罕事兒。

割麥子不僅是個急活兒,還是個體力活兒,一天下來,腰酸背痛都是輕的;咬著牙堅持到第二天,手和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三天下來,保你全身沒一處不是酸痛的,實在叫人吃不消。

整日麻木機械地不停揮舞著鐮刀,手上若沒有經年老繭護著,一準兒磨得全是水泡,碰一碰都鑽心疼。

哪怕戴著斗笠,一身皮子也被毒辣的太陽曬得發燙脫皮——可即便這樣,心裡也願意,至少遇到的是晴天,總比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撲下來,把到了手邊兒熟透了的糧食撲到地里強。

過去三年,俞信年年都下地割麥搶收,所以心裡有準備,可柳和昶是頭一回干這麼磨人的辛苦活兒。

其實一開始還好,割著割著,他的胳膊就開始控制不住的發抖,豆大的汗珠順著額頭流到眼角,蟄得眼睛發燙,讓人忍不住流下更多眼淚。

那眼淚混著汗水一起滴落在塵土裡,砸成一個個小小的坑,柳和昶這才真真切切理解到什麼叫做汗滴和下土。往日他覺得頗為辛苦的事情,居然連這農活兒的十分之二三都趕不上。

乃至於這份心得體會讓柳和昶往後不管如何發跡,也沒有再浪費過一粒盤中餐。

村中家家戶戶都在搶收,田間沒有人說話閑聊,所有人都埋頭奮力干著手中的活計。

全家最重要的勞力負責割麥,在地里排開,每人負責一壠齊頭並進,只聽見「嚓嚓嚓」鐮刀割斷麥秸的聲音。伴隨著這整齊的聲響,麥子一片一片齊刷刷倒地。

麥子一落地,後面的人手腳麻利地抽出幾根長長的麥秸,一搓一紮,熟練地把麥子捆成小捆兒,豎在田邊,等著湊夠兩擔,就一扁擔挑起送到曬場。

不過,割麥的時候也有一份樂趣,尤其是田地挨在一起的人家,男人們都在默默比拼著誰更能幹!

檢驗一個莊戶人家是不是能幹,就看這個時候了,好的莊稼把式能把其他人遠遠的拋在後面,一天割了幾壟麥子,全村人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俞家老宅也是全家出動,除了俞三叔因為斷腿還在家裡躺著,其他人都被俞老頭趕到田裡幹活去了。

俞家老大俞懷裕今早一起身,就送走了大兒子俞文忠——本來該他去服河工徭役的,大兒心疼他,知道他今春服徭役時累得狠了,到現在腰也沒好利索,所以自告奮勇頂了家裡攤派下來的名額,跟著河工隊伍上石江堰去了。

俞懷裕割完一壟麥子,直起身子揉一揉僵硬的腰,回頭一看就狠狠皺起了眉頭。

今年家裡勞力不夠,大兒子不在,只有二兒子幹活還算得力,能緊緊跟上他的速度,將將割完了一壟麥子。

可三兒子俞文思這個懶貨,有一下沒一下的,連半壟麥子都沒割夠,而且他割過的地方麥穗掉得最多,這得浪費多少糧食?

孫氏一個人負責他們父子三人的田壟,跟在後面捆麥子;老三家的吳氏跟在爹的後面,爹年紀大了割得慢,可她捆得更慢,也是剛剛收了半壟多點兒。

至於老四家的牛氏就更不像話了。

老四被抓走罰服勞役,城裡私下置辦的宅子、作坊都沒了,下人們該賣的賣,該遣的遣;牛氏又沒娘家可回,只得帶著一兒一女回來村中居住。

這也就罷了,可這牛氏天天在家裡挑三撿四,又嫌村裡臟,又嫌吃得不好,總之整日還是拿捏著一副少奶奶作派。

趙老太看不慣她好吃懶做,孫氏、吳氏嫌自己幹得多吃虧,家裡現在整天烏煙瘴氣鬧個不停。

今天好不容易把牛氏也趕到地里,她也好意思,一把年紀了推說自己不會幹農活,非要領著幾個孩子干起了撿麥穗的活計,還慢吞吞的繡花兒一樣,只肯伸兩個手指頭。

還有三房的智哥兒,蕙姐兒,四房的蓉姐兒,一個個都似身嬌肉貴的少爺小姐一般,胡亂撿一遍就算完事了。

他們撿過一遍的地里,還漏了不少麥穗呢,沒看見後面跟著拾第二遍的流民們,那胸前挎的布兜都快滿了嗎?這是白白把糧食往別人懷裡扔啊!

俞懷裕看得心都在滴血!

今年家中格外艱難,春種的時候他和大兒、二兒都不在家,爹他們種田種得稀稀拉拉的,後來被水一淹收成就更差了。

這也就罷了,等他回來才發現,家裡居然還有幾畝地沒種完,硬是白白空著,看著叫人心疼。

今年的收成算是泡湯了。越是這樣,爹越不捨得再拿糧食出來,請那流民組成的搶收隊。

明明勞力不夠,除了拼上命不停的干,他還有什麼辦法?

俞懷裕長嘆一聲,連口水也顧不上喝,只能重新彎下腰,低下頭加快速度,爭取快點兒干,干快點兒。

俞懷裕這輩子就沒有為自己說過一句話,向來都是爹說什麼就是什麼。

當年供二弟讀書,他沒話說;

後來供三房的智哥兒讀書,他也沒話說;

他不過是出門服了一場徭役,回來才知道閨女差點兒被胡亂嫁出去,差點兒尋了短見,幸虧人被二房的善姐兒接走了。

俞懷裕偷偷地跑過去遠遠地看過幾次,卻從來沒跟俞蔓說過什麼,也沒動過接她回來的心思。

不是他不心疼閨女,而是他這個當爹的沒用,善姐兒是個有本事的閨女,她能給蔓姐兒的才是最好的。

難道接回來,讓孩子繼續呆在這個雞犬不寧的家裡,再被胡亂嫁人嗎?

俞懷裕過去幾十年的人生從未像現在這樣茫然過,胸口裡像是憋著一團從前不曾有過,不知從何而來,也發泄不出去的怨氣,不,也許更像是怒火。

他憋悶地手中越割越快,突然,「哎喲」一聲,小腿上半天才傳來鑽心地疼,鮮血淋漓地流了滿腿——平溪村有名的莊稼把式俞懷裕,居然像個毛頭小子一樣,把自己給割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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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油瓶只想種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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