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世子院氣氛低落，因平媽媽未回，幻娟張羅著擺了一桌子菜，大家雖熱熱鬧鬧了坐了上來，卻始終氛圍不對。

沉歡也無法，草草吃過，說了些添福添壽的吉祥話，就紛紛撤了。當夜是沉歡值夜，那朱斛粥竟是動也沒動。

原本熱鬧的桌子一拆掉，瞬間就空蕩蕩了。

沉歡這才發現，世子院原來如此寂寥，當下人紛紛散去時，屋子裡就只剩下主子孤獨一人。

人間再繁華，也與這定魂香環繞的屋子無關了。

今夜月圓，當沉歡推開世子房門的時候，月光傾灑了半個屋子，世子宋衍就斜斜地靠在綢面綉福字紋的軟墊上，靜靜地凝視著窗外夜空。

他的眼珠那樣黝黑，一眨也不眨，靜靜地，沉默地凝視著。

沉歡知道他什麼也看不見。

就連此刻沉歡進來，他也不知道。

他活著其實和死去也沒什麼差別。

月光這麼美，風兒如此輕柔，玉石人偶卻是涼涼的，沒有靈魂。

沉歡忽然有點心疼世子宋衍，在人生最美妙的年華，寂寞退場。一個原本擁有一切的人，卻失去了一切。

就像滿府都在慶賀新添一子，卻沒有幾人記得世子今日生日。

過生日，自然要有生日蛋糕才算完整。

沉歡喚來如心並幾個二等丫鬟好生伏侍著，自己匆匆提著裙邊，先去找了分管世子吃食、湯藥的幻娟，「這玩意金貴著呢，用不完千萬別浪費。」幻娟聽了沉歡意思，東西倒是給了，只是免不得叮囑。

沉歡點點頭，接著又找了管著廚房的大娘子，要了不少東西。這才一個人在廚房裡擼著袖子開始干。

那朱斛果如雞蛋大小，味道確實類似榴槤……可是結構卻不一樣。

麵粉、雞蛋、牛乳、沉歡慢慢動作著。她在伯府時，就為二姑娘做過不少點心，因她不負責吃食，也就偶爾做一下，每次沈芸都笑評，比伯府糕點師傅好。

此刻臨時再蒸糕的話，花的時間太長了，沉歡決定調整一下，做一個千層。後世榴槤千層大受歡迎，她決定做一個朱斛千層，替代蛋糕。

就是奶油和朱斛的榴槤味調和妥當稍微麻煩一點，沒有機器，手打相當累人。

又是烙雞蛋皮，又是做朱斛奶油，終於趕在辰時之前，徹底完了工。沉歡累得手臂酸軟，端著那小小圓圓的朱斛千層往世子房間走去。

畢竟這玩意也就是個意思，用了少許朱斛果，大半還是留著來做粥了。

如心早等得打瞌睡了，門外的幾個丫鬟看她來了都鬆了口氣，不禁好奇道這是什麼東西？

沉歡神秘一笑說是朱斛粥改良版。眾人也沒看個明白。

有沉歡過來，如心鬆了一口氣。她最近當差經常魂不守舍，且偷溜出去的時間居多，因她偶爾聽平媽媽吩咐去外院傳個話，領點東西，又性子膽小，故沉歡也懶得說她了。

宋衍的眼睛確實是睜開的。

他依然目不能視物，卻逐漸能聞到味道，且聽力比以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世子爺，今兒是您的生日呢。」沉歡伏到床邊，輕輕說道。

「奴婢知您不喜朱斛粥，可太醫叮囑怎能不服，奴婢特意給您做了一個有趣的點心，喚作千層。」

千層？那是什麼東西？

宋衍的眼珠顫了顫。

可惜他看不到，瓷白的盤子里，盛放著一個圓型一層一層疊起來的糕點，每一層中間都夾著濃香香細膩的奶油，裡面混著一些朱斛果肉，足足疊了十幾層，觀之誘人可口。

「這千層有道美味叫做奶油，入口即化，綿軟香甜。那蛋皮奴婢烘得軟軟的，希望您高高興興過個生日。」

宋衍感覺那雙溫熱的手將斜靠的身體扶得更正了一點，因是女子，力氣不如男子大，沉歡給宋衍重新墊好靠背時已經氣喘吁吁。

她的嗓音帶著柔和的嬌嬌期盼，「世子爺，您嘗嘗。」隨後一個軟、甜、滑膩的東西輕輕進入他的嘴巴，含在舌尖，慢慢化去。

「在奴婢的家鄉，生日就是要吃生日蛋糕的。」

「這是奴婢做的，怎麼樣？棒不棒？」

「世子爺。生日快樂。奴婢祝世子爺早日醒來。」

沉歡甚是得意自己的手藝，把那最軟的部分哄著宋衍吃了兩小勺。又說了些吉祥的話。

朱斛順利入了宋衍的肚子。

想是世子心情好了，朱斛粥也沒抗拒，沉歡後續的投喂都很順利。

世子院今夜很寧靜，沉歡也很累了，床都還沒鋪完，就趴在宋衍床邊沉沉睡了過去。

沉歡心裡安慰自己：就一小會……就眯一小會……

嘴裡是種奇妙的甜。

宋衍記住了這種味道，和胸中酸酸麻麻的感覺。

一直到他老，都不曾忘記。

沉歡睡得很香，夢中那人一身白綢裡衣倚在床邊，俊臉含笑。

「世、世子爺、爺……您醒了？」沉歡驚呆了。

世子宋衍笑眯眯，「即是醒來，為何不喜？」

喜！她歡喜得要發瘋了。

撲到世子腳邊，抱住世子的小腿，結結巴巴外加諂媚無比邀功，「世、世子爺，均是奴婢伺候得當，世子才醒過來，還請世子爺不吝賜賞。」沉歡仰著頭看著宋衍，臉上都是美美的笑容。

世子卻挑了下眉，盯著她，用修長的手指給她比了個「三」。

沉歡心都要飛到雲端了，不敢置信，「三、三、三千兩？」幸福來得太突然！

世子摸了下她的肉臉，忽地淡聲道：「三個銅板。」

你特么一定是逗我？！沉歡的表情裂了。

沉歡是被自己氣醒的。做夢能把自己氣醒，想來她也是一個奇葩。

世子依然在床上充當睡美人，彷彿一切都未發生過。

沉歡順了口那咽不下的氣，催眠般的安慰自己：麵包會有的，房子會有的，票子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侯府工資這麼高，想想還是不錯的。

何況之前才得了一筆年終獎，沒找到更好的出路前還可以再熬熬！

今日，頌梅有些不舒服，因此向平媽媽告了一天假，平媽媽擔心頌梅的病氣過給了世子，很快就允了。

今日是定期打掃世子書房的日子，因頌梅不在，沉歡、幻娟並其餘幾個二等丫鬟負責此事。幻娟比沉歡熟，喚來小丫頭們一一交代。

「你們記得，所有灰塵擦拭即可，那張棋盤棋子如何打掃完畢俱是如何，切忌不可妄動，世子規矩，不可因世子沉睡而荒廢。」

小丫頭們諾諾領命。

沉歡這才真正看清楚，在書房的深處，果然有一張烏木羅漢塌，正中置一榻幾，擱著一張竹制的棋盤，上面一副殘棋，顯是還沒下完。

幻娟也注意到了沉歡的目光，她長長嘆口氣。

「世子閑時多在這書房，下棋也喜一人對弈，那副殘棋，還是上次入宮前擱置的……」

「一個人下棋？」沉歡覺得自己一定是聽岔了。

幻娟不解轉頭，「有什麼奇怪的嗎？世子消遣大多均是一人。」顯然從小伏侍的人已是司空見慣。

一個人下棋這件事，得多裝逼或者多孤獨才能幹得出來，還一干十幾年。

這大概跟一個人吃火鍋，一個人看電影也沒什麼差別了。

待得真正進入那間沉思室，即紙鳶室，沉歡震驚了。

幻娟照例一臉驕傲，「這滿室紙鳶，包羅萬象，世間之物，都繪於筆尖。」

只見整個沉思室牆壁上，乃至頂上，都懸挂滿了各種樣式、各種材質的紙鳶，準確說還有木製的、絹制的、乃至皮製的、接下來才是紙制的。

形態亦是各異，昆蟲、鳥獸、植物、鮮花、乃至臉譜、人形。還有那結構，與平常紙鳶亦有不同，更為精巧複雜。

最可怕的是那人形紙鳶，繪者丹青了得，栩栩如生，沉歡腦補了一下這紙鳶飛上天空的畫面，頓覺一種說不出的詭異。

沉歡懂了，世子不僅僅是個手工愛好者，還是一個具有匠人精神的手工愛好者！

參觀完世子手作藝術品。眾人紛紛各司其職，開始干正事。

沉歡盯著那面具狀的紙鳶心裡惴惴的，這陰風陣陣的風格，做出來真的會有人喜歡嗎？就是一個人呆著也怕啊！

「世子紙鳶皆自己獨自所制？」忍不住就想確認。

幻娟覺得問得奇怪，「那當然，都說了世子消遣大多獨自一人。小公子在時，偶有一起。」提到侯府這夭折的幼子，似乎又是一個禁忌，幻娟說完就立刻噤聲。

沉歡會意，這是侯府瘡疤，誰揭誰死，也老老實實開始打掃、整理。正邊做邊想，忽地發現一堆紙鳶里，有一個紙鳶比眾多紙鳶都小巧，風格也甚可愛，竟是只虎頭虎腦的小老虎，一看就知道是給孩童的。

沉歡拿起來，只見邊緣處，一行流雲般的行書：贈吾弟容鑒。

容鑒，即是世子幼弟，想是這紙鳶制好還未及送出，幼弟就夭折了。這才遺留在沉思室里，以後只怕一看，就是一段傷心。

沉歡忽然覺得心裡有種說出不道不明的感覺，似酸澀，又似不解，似心疼，又似嘆息。

麻麻酸酸漲漲，最終全部化為心疼。

那一刻，她忽然覺得世子一定很孤獨。

昌海侯府子嗣艱難，唯一幼弟又無故夭折，再熱鬧到最後，也俱是剩下他一人罷了。

晚上守著世子念書，念完了崔夫人指定的書籍，沉歡又從懷裡掏出個兩個小老虎，這小老虎是她下午抽空用碎布臨時做的，時間倉促，不怎麼精緻，只是大腦袋還算可愛，一大一小，小的是弟弟，大的是哥哥。

沉歡用小老虎的腦袋蹭了一下世子的手，介紹道：「今天，綿綿我還要給世子爺講一個老虎精成仙的故事。」

「從前有兩隻老虎精，住在日月山上……哥哥是老虎大千歲，弟弟是老虎小千歲……」沉歡開始噼里啪啦一頓編，編得還像模像樣。

她拿著兩隻大小老虎，活靈活現開始表演。

「這老虎大千歲呢，想成.人。這老虎小千歲呢想成仙，兩兄弟啊爭得難分難解。」

繼續繼續噼里啪啦，編就一個字，她只說一次。

「小千歲成仙那天，大千歲可傷心呢，不過小千歲說，逝去的都是肉身，咱老虎精以後位列仙班，從此吃香的喝辣的，老哥你就在人間好好過吧。」

她捏著小老虎的粗糙爪子，擁抱著大千歲的粗糙虎腦袋，兩隻布老虎做擁抱狀。

「所以老虎大千歲也不必太過傷心啦，從此各回各家，各找各媽，燦爛人生等著它！」

說完燦爛人生，沉歡猛地打住。世子這一生，可還有燦爛人生？

此時月光正好，透過窗戶灑進世子房間，竟把房間照得異常明亮。睡美人世子靜靜地在沉歡的伺候下斜斜地、懶懶地靠在那冬暖夏涼的絕世玉席上。

那眼睛被月光映得明亮，像被泉水洗滌過一樣。

身下玉席價值萬金，席上之人不知何時即是死期。沉歡心裡悶悶的，說不出的難受。

世子宋衍安靜地陷在月光里。

獨自一人。

世界再繁華，紅塵再波瀾，也與他無關。

或許這一生，這堪比王孫的房子，就是他的歸宿。

沉歡將小老虎放到世子手裡，棉布柔軟的手感摩挲著他的手心，沉歡忽然很想陪著他，情不自禁地，她放軟了聲音，「世子勿怕孤單呢，沉歡願意永遠陪著你。」

永遠一字一出，她懵然心驚。只怪氣氛太和諧，世子太養眼，看著這樣的人如此孤單地陷在月光里，沉歡忍不住想要安撫。

這是所有顏狗的通病，得治。

心裡一陣阿彌陀佛，還好世子是個「活死人」啥也聽不見，若是聽見，她真是羞得要到地縫裡去了。

沉歡尷尬起身，一邊覺得自己腦子有問題，一邊暗罵都是美色惑人，這才離開去準備盥洗物件。

待她都走遠了，月光下的宋衍忽然睜開眼睛，眼球輕顫，半掩的睫毛下，似有波光流動。

記住你的話。

如違此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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