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進入正月,不光聖人日日舉辦宴會,就是東宮之內,也是笙歌陣陣。陸澄本想只用自己之前的入宮文書了事,結果臨淄王派人送來請柬,邀請她參加東宮的宴會,以此為名做個掩護。

如今的太子李顯膝下並無嫡子,庶長子李重福去年年初剛剛晉陞譙王,不出意外,他便是未來的天子。然而太子妃韋氏不喜歡此子已然到了世人皆知的地步,尤其是在之前長安發生的夜間傷人事件之後,韋氏更是認定當年告密嫡長子李重潤私議朝政的就是譙王手下。太子向來尊重正妻,故而譙王是否能順利做太子還未可知,反而顯出了次子義興郡王李重俊來。

李重俊同樣是庶出,這次的宴會也是由李重俊一手承辦,除了邀請東宮屬官與武李兩家的親戚,也邀請了不少文學之士,甚至張氏兄弟也在邀請之列。聽聞武則天知道武李兩家與張氏兄弟相處愉快,也是十分高興,還頒下賞賜,以作勉勵,如今義興郡王風頭正勁,朝中也多有傳言稱年後李重俊也會晉陞為一字親王。

不過這些暗地裏的較勁和波動與陸澄李汝寧二人無關,兩人此行的目的地,乃是位於紫微城西側的掖庭宮。

掖庭宮始建於高祖時期,本作為宮人教藝之所,後來逐漸成為宮女居住與罪婦居所。貞觀年間太宗皇帝曾打開長安掖庭宮西門放了宮女近三千人。陸澄是第一次來,她本以為應當是個冷靜凄清之所在,誰知邁過宮門,只見宮舍井然,有人搗衣有人晾曬,往來其間,宮女們各司其職,井井有條。

其中一人看到有兩個生人進來,走上前來行了禮,問道:「兩位貴人此來有何貴幹?」

李汝寧開口道:「我乃相王七女沔陽,不知此處可住了一位叫做孫福子的宮人?她早年間曾服侍聖人。」

那人聽聞此言,又行了一禮:「原來是縣主,請縣主稍待。」這位娘子看着三十歲出頭的模樣,態度不卑不亢。

很快來了一位五十歲上下的娘子,此人雖然已經不再年輕,但行事風度一見便與旁人不同。李汝寧只覺得此人有些眼熟,一時卻也想不起來是誰,於是又將來意說了一遍。那娘子只是略略一瞥,點頭道:「孫婆婆病篤,我們不如邊走邊說。」

李汝寧聽聞孫福子病重,一時有些着急,問道:「是什麼病?可請了大夫?」

那娘子微微一笑道:「掖庭宮中活着已是不易,又從何處找尋大夫呢?」她這話說的滄桑,李汝寧聽了只恨不得背後長出雙翅膀,立刻飛到孫福子面前。

陸澄感覺到李汝寧心中焦躁不安,於是伸手握住了李汝寧的手,低聲道:「凝神,靜心。」

李汝寧本皺緊了眉毛,忽然聽到陸澄講話,心中一震,暗自埋怨自己怎麼這麼沉不住氣,枉費多年在道觀修心。她深吸了一口氣,對陸澄扯了扯嘴角,煩躁之氣頓減。

掖庭宮並不大,幾個人東拐西繞,很快就到了一處小屋前。

那娘子推開門道:「自回到神都,孫婆婆似乎就像是在等什麼人似的,這病也綿延有數月之久,你們若是有什麼想問的,趁着她神志尚算清醒,還是儘早問吧。」李汝寧聽出她言語中的不祥之氣,輕輕嘆了一口氣進到室內。

一進屋便聽到床榻方向傳來陣陣咳嗽的聲響,走近一看只見一個六七歲的女童正在給一位老者順氣,想來那老者便是孫福子了。她就著女童的攙扶正在劇烈地咳嗽著,女童一邊給她順氣,另一隻手還拿着一個碗,似乎想遞給她喝口水。

那老者馬上就發現了進來的兩人,本想說話,又被一串急促地咳嗽聲打斷。過了一會咳嗽聲稍歇,老者喝了半碗水,低聲對那女童說了什麼,抬頭道:「你們是?」老者看不出年歲,頭髮已經大多灰白,這一抬頭髮現此人臉上皺紋深深,但眼神清明,全無老態,使得她的年紀又像是不符合面容的年輕,又像是不符合眼神的蒼老。聽聞來意,老者點點頭道:「原來是你,旭郎近來可好?」

陸澄並不知曉這突如其來的旭郎是誰,李汝寧卻有些驚訝:相王李旦初名李旭輪,但很快就改名為李輪,幼時宮人多稱呼其為旭郎。「阿耶身體不錯,婆婆認識我阿耶?」

老者嘆息道:「當年旭郎身體不好,天皇和天後都憂心他活不到成年,如今女兒都這麼大了。你們此來的用意,妾都明白,是為了長壽二年的事吧?」

孫福子自武則天離開感業寺以後便在她身邊貼身服侍,一步步看着這位先帝的才人走向權利的頂峰。然而女主當政朝局不穩,先有徐敬業叛亂,後有越王李貞與琅琊王李沖謀反,武則天疑心大起,對李唐王孫處處提防小心。

「也正是再這個時候,天後得知皇嗣妃與德妃兩人偷行厭勝之術,那時候她本來就因為之前李敬業將軍以廬陵王帝位被廢發兵叛亂而對廬陵王頗有微詞,如今自己的小兒子皇嗣家中又出了厭勝詛咒之術,天後心中氣憤可想而知。但天後一直隱而不發,直到長壽元年年底,天後派去調查東宮的人回稟說確實發現了二妃厭勝的證據。天後這才忍無可忍,假借元旦之後請安的借口將兩位妃子引入宮中。」

李汝寧呼吸急促,她又想起了那個清晨,身體也不由微微顫抖起來。陸澄將自己的手蓋在她的手上,眼睛看向孫福子問道:「當年聖人派去檢查此事的是誰?並無冒犯,孫婆婆你並未參與此事嗎?」

孫福子又喝了幾口水,慘笑道:「妾雖然一直侍候天後,但卻對她取李唐而代之的做法並不欣賞,年輕時也學了那些大臣的樣子直言進諫,然而阿武又豈是一般的女子?她想做的是事,又豈容外人置喙?於是漸漸被她疏遠,而後更有黥首兒得她的歡心,妾也就淪落至此啦。」她說這話的時候雖然面帶笑意,但目光怨毒,顯然想到了什麼痛苦往事。

她眼睛轉了轉,又恢復如常神色道:「不說這些了,還是說說我們的正事吧,當時妾已經被天後厭棄,所以具體的事並不太了解,只聽說大寒前一天天後非常生氣,即使是黥首兒這樣在她面前的紅人都被打了一巴掌。然而妾第二天見到她的時候,所有人都舉止如常,她甚至還讓我去問問元日要演奏的神宮大樂準備的怎麼樣了,阿武心智之堅,真是當世無人能及。」她臉上又顯現出一絲追憶悵惘的神色,陸澄只覺得此人情緒變化起伏之大,也摸不准她的說法究竟有幾分真實。

「當日妾並不在場,但卻也聽聞,天後離開麟德殿後,立刻安排宮人清掃大殿,換掉了殿中所鋪的地毯。」她嘴角帶上了說不清諷刺還是幸災樂禍的笑意,繼而真的笑了出來,聲音桀桀,令人心頭髮顫。

李汝寧閉上眼,想要回想當日究竟自己看到了什麼,然而只有聖人那句怒斥反覆回蕩在腦海,幾乎要將她撕碎。

「夠了!」

這聲斥責讓李汝寧回過神來,睜開眼睛,便看見那孫福子躺倒在床上,一邊笑一邊咳嗽,涕泗橫流,看着又可鄙又可憐。只聽陸澄道:「這就是你知道的全部嗎?那你可知當時在聖人身邊,誰與相王有嫌隙?厭勝之術本朝也有先例,但此事卻充滿疑慮,皇嗣妃就算要詛咒聖人,也斷不會再那樣一個時間點上做這種事,更不會如此輕易地讓人抓住了把柄。」

孫福子揪住自己的衣襟,咳道:「旭郎那年正當壯年,天後宮中宮女哪個不想與他春風一度,做人家的主子,總好過做陛下的奴才。阿武自己,不也是在太宗榻前勾搭了高宗皇帝?果然一脈相承哈哈,哈哈哈。」

陸澄皺了皺眉,直覺得此人怕不是在掖庭宮待久了整個人有些瘋魔了,但見她頭髮凌亂花白,甚是凄楚,又覺得她可憐,嘆息一聲,拉過李汝寧便要告辭。

孫福子撐起身子說道:「聽說團兒那小婢子如今也成了天後身邊的老人兒了,當年她每次聽說旭郎來拜見天後,都是沖的最積極的那個,怎麼,被皇嗣拒絕了幾次以後如今做成了王妃了嗎?」

等陸澄與李汝寧走出小屋之外,還能隱隱聽到孫福子的咳嗽聲中帶着陣陣嗚咽。先前的那個娘子還在門口等她們,見兩人出來,眉毛微微一蹙,開口道:「孫婆婆是個苦命人,年歲大了行事也多有不羈,還請兩位寬恕則個。」

李汝寧心情已經平復很多,嘆息道:「她當年就是因為跟聖人說了不該說的話所以被聖人厭棄嗎?她可有家人親眷?」

「不僅如此,聽說聖人當年對她動了刑,你別看她此時卧病在床,其實就是不生病也無法下床了。她一直跟在聖人身邊,聽說早年間也是動過出宮的念頭的,聖人當時也同意了,但不知為何最終也沒有出宮。」

陸澄覺得心中有些沉重,那孫福子說話雖然並不客氣,言語中對聖人也多有怨懟,但卻給她一種恨不協調的感覺,似乎是想要用惡毒的言語掩蓋本意似的。

那娘子一路將兩人送到掖庭宮宮門處,再一行禮作別。陸澄與李汝寧回禮時才猛然發覺從走出孫福子的小屋到宮門處,兩個人的手一直緊緊握在一起並未分開,一時大窘。那娘子卻什麼也沒說,只是深深看了李汝寧一眼,而後慢慢離開。

兩人從掖庭宮往東宮走着,都是沉默不語,陸澄在思考孫福子的言語中的可取之處,而李汝寧則在思考些旁的不相干的事,忽然她想到了什麼「呀」地叫了一聲。

陸澄以為有什麼事,看向李汝寧問道:「怎麼了?」

李汝寧低聲道:「我覺得剛才那位娘子很眼熟,但卻想不起來是誰,剛剛我忽然想到了,竟然是她。」

陸澄回想那娘子看着眉目溫婉,保養得當,想來是什麼大戶人家出身,聽說李汝寧想起來,也有些好奇:「是誰?」

「是我的姑祖母,宣城公主。」

陸澄一愣,反應了半天,才想起這是高宗的女兒,蕭淑妃所生,早年太子李弘因為這兩個姊姊年近四十還未出嫁心生憐憫,上書高宗請求給她們安排婚事。後來不知怎麼,這位先帝的公主,竟然又回到了掖庭之中。

兩人都覺得有些沉重,俱都沉默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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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節藉著老宮人的口,涉及了諸多史實,孫福子口中的黥首兒便是上官婉兒,武則天稱帝后她惹到過皇帝生氣,所以受了刺面的刑罰。

最後那位宣城公主的確嫁了人,但她的駙馬王勖被武則天殺了,所以她又一次被囚禁,至於她的姐姐義陽公主也是大體相同的路子,嫁了人,丈夫因為反對武則天被殺,然後又被囚禁,不過不久就去世了,而宣城公主一直活到開元年間。

個人認為在公元680到700年這二十年間其實是非常混亂而且血腥的一個時期,武則天要鞏固政權,李唐那邊又要把政權奪回來,武則天的侄子們也想着能當皇帝,在這樣一個背景下,李旦的兩個妃子被殺與當時死的其他人而言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平平無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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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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