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宋中丞。」

宋璟回身一看,見眼前的少年郎身着一件碧色圓領菱紋斕袍,內里露出一點白色襖子的領子,腰束革帶,足登一雙皂靴,在雪地里顯得烏黑髮亮。頭上的襆頭綁得很緊,露出少年白凈的臉來,在寒風中鼻子有些微微發紅。

宋璟點了點頭,心中暗贊好一個少年郎,嘴上卻半分不顯:「陸參軍到的早啊。」

今日沒有朝會,陸澄拿到了李弘泰的口供之後,宋璟立刻就安排她與自己,司刑卿崔神慶以及同平章事現任宰相楊再思一道面見聖上。楊再思與崔神慶此時都已過了耳順之年,又都在朝為官多年,眉目內斂,見陸澄向兩人行禮打招呼,也都是拱手回禮,卻是半個字也沒多說。

神都宮城受皇城與東西兩隔城相圍繞,背靠玄武城,即宮城內的園林,層層拱衛,紫微城便在這前後左右的包圍中俯視着整個神都。其南側正門,也就是陸澄等人約見的地方,便是則天門。則天門整體呈凹字形,主門樓上有崇樓五座,兩邊闕樓為最高等級的三出闕,整體建築高聳入雲,越走近越覺得闕樓高不可測,人行其間渺小至極。

陸澄小時候曾來過此處,當年覺得此門正如同一隻怪獸要將人吞噬,今日是暖陽,前陣子下過的雪還堆積在檐角突出的屋檐上,高大的鴟吻上也堆了一層白雪,陽光照射在則天門上,將其厚重的陰影投射在西邊的闕樓之上,雄渾壯麗,令人心旌搖曳。

陸澄無暇多看,跟在幾位老臣之後從左側門進入,走不過數百步,便到了乾元門,乾元門較剛才的則天門規格體量上都小了很多,但如此門中,才算是正式進入這大周帝國的權力中樞。

紫微城極大,殿與殿之間,門與門之間動輒便是近百丈,更不要說很多殿宇都建在高處,對於年事已高的臣子而言更是辛苦。陸澄小時候到明堂參觀之時只記得到處都是高樓大廣場,如今再次踏入這紫微城之中,才覺察出這其中遼闊壯麗,氣吞山河的雄偉氣勢來。

幾人今日並不去明堂,而是去明堂后的貞觀殿,積雪未除,有不少宮人在四處灑掃,陽光照在地上反射出白茫茫的光,陸澄深吸一口氣,低頭跟在其他人之後,繞過明堂,穿過永巷,在大業門出示入宮憑信,終於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貞觀殿。

此時他們一路已經走了小半個時辰,陸澄雖然不是個膽小怕事的,但在巍峨的殿宇間穿行了這麼久,當她看到貞觀殿以及前面碩大的廣場的時候,還是不由心跳加速。與明堂類似,貞觀殿前也有一個廣場,地位也僅次於前朝的明堂,本是帝王寢居之所,高宗皇帝便是在此薨逝,然而當今聖人繼位后,並沒有搬進此處,而是選擇了西北方向的迎仙殿作為自己的住處。於是貞觀殿便作為聖人平時接見臣子批閱奏疏的所在之處,陸澄亦步亦趨,在沉默中聽到走在自己前面的司刑卿崔神慶喘著粗氣爬樓梯,她囿於角度看不清楚,卻也隱約看見此人額間生汗,浸濕了鬢角,於是不時用袖子拭汗。陸澄雖跟此人不熟,但卻也知道他是長壽年間的平章事崔神基的弟弟,兩人都出自清河崔氏,也是數百年的士族了。

等爬上了台階,只見一位內官熱絡地上前招呼道:「楊相公,宋中丞,崔司刑,」他目光看向陸澄,臉上依舊笑盈盈的「還有陸參軍,聖人今日精神很好,正在裏間等着你們呢。」

宋璟拱手道:「鄭監辛苦,勞煩通稟一聲臣等求見聖人。」

這位鄭監含笑點頭道:「這是自然。」他說完又看了一眼宋璟身後的的幾人,又狀似無意地提到:「鄴國恆國今天一早就被聖人安排去了奉宸府,此時都不在聖人身邊。」他說完這話,便入內通稟,倒是刻意忽視了聽聞此言後幾人神色各異的表情。

鄴國恆國說的便是張氏兄弟的爵位,而奉宸府則是由早年間的控鶴府改名的機構,先前狄仁傑在時曾極力反對,後來依舊存在,只是沒有之前那麼大張旗鼓罷了。此時楊再思與崔神慶聽說二張不在,互相對視了一眼,而後迅速低下頭去,若不是陸澄就在兩人身後,恐怕就要錯過這一番對視了。看來宋璟之前所言,朝中依附二張者甚多並非虛言。更何況這位楊相公便是當日說出蓮花六郎之人,他依附張氏之心,只怕已經昭然若揭了。陸澄心中暗道。

四人並未在殿外等很久,很快那個鄭監便讓他們進去了。貞觀殿作為之前皇帝的寢居所在,自然規格等級也是最高的,陸澄一進殿就覺得殿內十分溫暖,此處都點着香爐,散發出幽幽的香氣,帷幔層層,顯得此處彷彿一個迷宮一般。陸澄到了此處更是處處小心,緊緊盯着崔神慶的袍角再不敢多看。走了一小會,她感到崔神慶停住了腳步,偷眼一瞥,見面前有一高出地面不多的平台,陸澄照葫蘆畫瓢地跟着其他三人跪拜行禮,地上鋪着的是大紅的地毯,上面用金線銀線綉出大片繁複的花朵,陸澄低着頭,看得更加清晰。

只聽前方一個聽不出喜怒的年長女聲道:「幾位卿家來了,免禮賜座。」陸澄知道這是武則天在體恤老臣,自己難道也有座位?正胡思亂想間,忽然聽到那女聲問道:「這個小官是誰?」

陸澄不知是否該自己回話時,宋璟開口道:「此人乃是如今的洛州司法參軍事陸澄,陸景初陸寺卿家的。」

女聲「哦」了一聲,又道:「想起來了,原來是這孩子,抬起臉來讓朕瞧瞧。」

陸澄不敢不抬,大著膽子向前面看去,只見一位鶴髮婦人端坐在高台御案之後,她不敢多看,甚至都沒有看清那人的眉眼。

武則天語氣中帶了一絲笑意道:「這孩子長得倒是很像年輕時候的陸卿,你今日沾了其他幾位卿家的光了,也坐吧。」

陸澄拜謝后這才坐在一旁,幾人都坐了以後,宋璟當先開口道:「陛下,術士李弘泰的口供臣已拿到,面呈陛下過目。」

陸澄聽着武則天並沒有說話,但一旁的侍女走下台階接過宋璟遞上去的奏疏,衣服在地上拖曳,發出「沙沙」的輕響。陸澄心想:不知此處是否一直都是如此安靜,靜的彷彿時間都凝滯了。

或許是武則天正在閱讀呈遞上去的奏疏,陸澄只聽見前方有些許細微的聲響,她周圍的幾位臣子一點聲音都沒有,陸澄偷眼去看剛才上台階時一直在擦汗的崔神慶,此時半垂着眼,若不是他的呼吸使得唇邊的鬍鬚還在輕微顫動,她幾乎要懷疑眼前的人是座雕像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武則天開口道:「這李弘泰現在何處?」

「回陛下,此時正關押在御史台。」

「宋卿,昌宗已經跟朕說過此事了,都是誤會,他並非有心謀反。」武則天忽然語氣懇切地為張昌宗辯解道。

豈料宋璟毫不客氣,大聲說道:「之前昌宗被京中飛書所逼迫,這才跟聖人坦白,實在是情勢使然,謀反乃是國之重罪,若是不加以懲戒,國法難容。前些日子陛下命法司議昌宗之罪,司刑少卿崔昇崔少卿告以大辟處之,懇請陛下依其所述,將昌宗治罪。」

陸澄心中暗暗佩服,早聽說宋璟其人性子剛硬,在聖人面前還敢如此寸步不讓,果然無愧他的名聲。但又有些心焦,擔憂宋璟說話太過剛直,惹惱了聖人該如何是好?她雖然位卑言輕,卻也暗下決心,若是真的如此,自己無論如何也要為宋璟辯白兩句。她心中激蕩不已,倒暗暗生出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興奮之情。

沒想到武則天並未發怒,反而好聲勸慰道:「宋卿所言,朕句句聽在心裏,昌宗年幼,況且他和易之兩個天天待在朕的身邊,哪有什麼時間籌謀造反呢?不過是小孩子家家,說的兩句玩笑之語罷了,朕已經罰過他了,不如就此算了吧。」

宋璟卻不肯罷休,又道:「自從臣受陛下之命處理此案,陛下連下三道敕書,先遣臣往揚州行推按之事,又命臣處理幽州屈突仲翔貪污,再派臣往蜀隴之地安撫,臣皆辭而不就,而陛下包庇昌宗之心,已然昭彰。臣明白禍從口出的道理,然而臣義激於心,雖死不恨!」他話音剛落,陸澄便聽到高台之上一物摔落於地上的悶響,而後便是一聲厲喝:「放肆!」

陸澄悄悄抬起頭向前一看,只見台上的聖人依舊影影綽綽看不清面孔,然而地上散落着一個捲軸,想是剛才投擲於地,可見聖人已然發怒。陸澄只覺得自己頭上冒汗:宋璟剛才說話毫不客氣,完全駁了武則天的面子,而她此時又能做什麼呢?她腦中開始飛速思索起來。

就在此時,一旁一直沒有言語的楊再思忽然起身,大聲道:「代聖人敕令,御史中丞宋璟速速退下,不得有違!」

誰知宋璟更為硬氣,轉身看向楊再思道:「聖人就在面前,不敢勞煩丞相代為傳令!」這句話直把楊再思噎得到面頰赤紅,哽了半天卻是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陸澄深吸一口氣,從座位上跪下大聲道:「懇請陛下降旨,懲治昌宗!」陸澄說完此話卻也不知這個時機把握的是對是不對,又或許自己也會被暴怒的聖人關入牢獄,她心臟咚咚地跳個不停,殿中一片寂靜,陸澄只覺得鬢角正在緩緩流下的汗水若是掉在地毯之上都會驚擾了殿中此刻在無聲中翩飛的思緒。

半晌,只聽台上悠悠嘆了一口氣,終究是武則天妥協了一步:「如此,待昌宗回來,朕會將昌宗送往御史台,如此卿等可還滿意?」

宋璟沒想到武則天竟然真的會讓步,轉念立刻想到此處怕不是有詐,正欲開口,便聽武則天又道:「朕既然說了會讓昌宗去御史台,他自然會去,宋卿大可不必如此。」宋璟聽出武則天語氣中的不悅之意,較之剛才的厲聲呵斥,這種言語中的不悅更為嚴重,意味着聖人恐怕真的要生氣了。他腦中飛速轉過幾個想法,於是拱手道:「聖人一諾,自然一諾千金,臣這便回台中等候昌宗。」

武則天聽出宋璟的言外之意就是今天一定要見到張昌宗出現在御史台,她有多少年沒被臣子脅迫至此了?武則天眯起眼睛,心中倒對宋璟生出些賞識之意。還有那個八品小官,也有些意思,只是太年輕,太年輕了。武則天看向依舊跪在地上的陸澄,說不清是賞識多些,還是無奈多些。

楊再思聽說武則天真的要將張昌宗送往御史台,一時大驚失色,拱手上前正要說話,便聽武則天懶懶地開口道:「你們都退下吧,朕乏了。」他登時不敢多說,與其他幾人行了禮,這便退出貞觀殿之外。

陸澄並未被武則天再過提起,她自然也不會自己故意去提,跟着其他三人行了禮,躬身告退,等出了殿外,冷風一吹,她這才覺得後背一涼,竟然已被冷汗浸濕了。殿外依舊陽光明媚,想來進殿也不過盞茶時分,她卻真覺得有一種伴君如伴虎的感受。

又是一路沉默地沿着來路走出宮城,楊再思與崔神慶匆匆告辭,估計是武則天的旨意令他們有些琢磨不透,也顧不上避諱,找地方私下議論去了。宋璟這才看向陸澄,拍了拍她的肩膀,笑意深深:「你是第一次面聖吧?第一次面聖就敢跟着我脅迫聖上,你這後生膽子倒是大得很。」

陸澄此時才敢將胸中一直不敢吐出的濁氣吐出來,拱手道:「澄信宋中丞,也信聖人。」

宋璟哈哈一笑,又拍了拍陸澄的肩膀道:「好!你可願隨我一同回御史台,我們好好審審這個張昌宗嗎?」

御史台。

陸澄與宋璟回到御史台後,陸澄終於還是沒忍住,低聲道:「先前聖人回護昌宗的意思很明顯,現在忽然鬆口,澄有些疑慮。」

宋璟神色一凝,點頭道:「是啊,不過聖人既然親口許諾,必然不會作假,趁著聖人回心轉意,我們一定得速戰速決。」他說着叫來宋昇吩咐道:「昇兒,你與陸參軍一道,將昌宗案的相關資料與李弘泰本人帶到此處,昌宗一來,我們便可以立刻審訊。」

陸澄眼見宋璟所說的此處,便是御史台的正門內的院子,一時有些愣住,宋璟點頭道:「就在此處,光明正大的審!」他目光灼灼,眼中迸發出無限的神采。

陸澄看着宋璟,心中也生出些許豪氣來,拱手應下,便與宋昇一道,前往各處調取資料,又將李弘泰從獄中提出。這位術士神色萎靡,滿臉胡茬,顯然對一切都不甚在意了。宋昇年長陸澄幾歲,又在御史台做事,手腳勤快麻利,陸澄心想恐怕要不了多久,宋璟就會將自己這個兒子推出去為官。

有陸澄的幫忙,從案牘中查閱捲軸也快了很多,兩人捧著捲軸卷宗,身後獄卒壓着李弘泰,一行人回到正堂之時,卻見宋璟背着身子,雙手握拳,不知在想些什麼。

宋昇上前道:「中丞,捲軸與人犯已經帶到。」

宋璟轉過身,點了點頭,示意將捲軸放在廊下。幾人並沒有等多久,果然看見張昌宗出現在御史台門口,這位年少得寵的幸臣此時眼圈發紅,半垂著頭,想來是剛才哭過了一場。

宋璟神色大振,立在堂前問道:「來者何人?」

「張氏昌宗。」

「家世籍貫為何?」

「定州義豐人,襄州刺史張希臧之子。」

宋璟問完例行的開頭,又道:「術士李弘泰多年前曾為爾占卜,言及爾有帝王之相,爾承認與否?」

張昌宗泫然欲泣,抬起臉看向宋璟,剛要張口,異變忽生。只聽一個熟悉的尖細嗓音似笑非笑地在他身後響起:「原來都在此處,倒省得奴婢尋找了。」張昌宗聽到這個聲音,臉上又驚又喜,回身笑道:「鄭監。」他嫣然一笑,倒真如水中盛開的蓮花,只不過除了剛進門的鄭監,旁人都沒看到。

宋璟皺起眉,心知不妙,上前一步道:「鄭監此來所謂何事?眼下宋某正在審案,容某稍後再與鄭監說話。」

鄭監微微一笑,忽然神情肅穆:「鄴國公張昌宗接旨!傳聖人敕令,特赦鄴國公張昌宗無罪,速速回宮,不得有誤。」

陸澄幾乎瞠目結舌,沒想到人已經進了御史台竟然還能被直接帶走。宋璟也有些驚疑未定,問道:「聖人真是這麼說的?」

鄭監瞥了宋璟一眼道:「難不成宋中丞在懷疑奴婢假傳聖旨嗎?」

宋璟眉毛皺得更緊了,拱手道:「不敢。」只好任由鄭監將人帶走。

等宮使離開,宋璟還站在原地久久不動,陸澄走上前去開口道:「宋中丞已經做了能做的,此事怪不得中丞。」

宋璟咬緊牙關恨聲道:「剛才昌宗剛到我就應該敲碎他的腦袋,可惜!可惜!」他知道此事就此作結,再無迴旋可能,說完這句狠話后長長嘆了一口氣,打了個手勢讓宋昇送陸澄,而後也不多言語,轉身慢慢往後院走去。

陸澄看着宋璟有些佝僂的身影,心裏莫名一酸。

聖人回護之意,已然無需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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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也算是跟着小陸的腳步遊覽了一下洛陽宮城,洛陽長安兩座宮城都建造的十分開闊壯麗,而今所有地面建築都不復存在,只有些許台基,推薦觀看金鐵木的《大明宮》可以一覽唐代宮城的壯麗,但大明宮在長安,洛陽宮城地理位置在百科搜索應天門有一張製作精細的地圖以及相關復原圖,可以聊作參考。

論玩政治,誰能玩的過武則天?宋璟是徹徹底底被武則天擺了一道,又只能吃這個啞巴虧,讓陸澄參與進這次會面,筆者寫來也是頗有些心情激蕩之感。不過此事雖然就此結案,但卻也有益處,那就是所有人都知道武則天袒護二張,上奏推鞫已經完全沒有了,這也是之後會發生那件大事的避無可避的最後通牒,持續在長安四年的對二張明裏暗裏的幾次試探宣告終結,而我如今粗淺的將這些埋藏在歷史中的小細節通過陸澄串聯起來。

資料來源:《新唐書·高宗本紀》,《資治通鑒?唐紀二十三》,趙晨昕《唐代宦官權利的制度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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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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