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牆(七)
夜色越發厚重,八月的蟬用叫聲撕咬夜色。薄霧如紗,籠住了月的光華,五分明,五分暗。
天地是一片黑與白混沌出來的灰。
柳花沐浴后便安靜坐在乾陽宮的紅木雕花大床上,手指甚是不安地糾纏在一處,頭上的羊脂白玉簪被拿走,頭髮披散著。
見劉大公公的女人身上不可攜帶任何鋒利的飾品。也不可使用長腰帶。
劉大公公非常在意自己的性命。
柳花被房中古怪的熏香味嗆得狠狠打了個噴嚏。
小丫鬟們來來去去,在桌上擺出九葷九素,皆是山珍海味。
小太監說這是她今夜的飯食,劉大公公會與另外兩位紅衣公公一道用膳。
「公公至今未歸,難道是今日宮中有要事?」柳花問。
而今她的身份不比從前,很容易就尋了一個小太監打聽,小太監更是知無不言,道那個一歲的小皇帝燒得很厲害。雖說小皇帝死了至多再換一個也就罷了,幾位大公公卻也覺太過麻煩。
小太監便壓低聲音道:「不定會換一個民間的小孩子來充數,畢竟孩童的模樣的相差不大。」
「大公公着實聖明。」柳花微笑着道。
小太監嘖嘖稱是。
用過飯她坐在窗口看月色爬上樹梢,泠泠然在地上鋪陳開一片幢幢鬼影。
烏鴉落在樹枝上干嘶,扇動翅膀,黑羽在風中凌亂。
一根黑色的弓箭嗖地扎入鳥身。小太監過來撿走烏鴉,甚是討好地對柳花說劉大公公不喜歡烏鴉的叫聲,遇之,必殺。
夜色越漸深了。
劉大公公終於在兩個小太監的攙扶下回宮,眼神混沌,神情甚是委頓,佝僂著,彎曲得像是一隻蝦,與白日的精神矍鑠截然不同。
柳花趕緊來扶劉公公坐下,甚是乖巧地問他可想再吃點夜宵。
「此次的小美人比先前的好很多,小美人,去,將煙槍來來。」
柳花從架子取下純金雕刻出的煙槍,又拿出煙槍旁的雕花金盒。小心打開,盒中滿是白色藥粉。在家中她也見過這種東西,這便小心放入煙絲,又在煙絲上倒滿了那白色粉末。
點燃,遞給劉大公公。
「美人,吸一口。」
柳花小心吸了一口,煙絲甚是明亮。她忍着古怪的煙味,小心遞出煙槍。
劉大公公小心接過,用力吸了一口,又一口,原本佝僂的身子登時坐得端正,精神也好了不少。
渾濁的眼睛也變得極其明亮,亮得詭譎。眼中滿是血絲,瞳孔似若染血。灰白的唇也漸漸增添了一絲血色。又恢復成了以往那個意氣風發、手握天下大權的劉大公公。
「美人,點熏香。」
熏香在一個鑲嵌滿珍珠翡翠的檀木盒子中拿出黑色的熏香塊點燃,煙槍中的白煙與熏香點燃后的白煙在房中糾纏扭曲,分明是兩股白,纏繞在一處后竟轉成了一紅一綠,像是條糾纏的蛇。這才化作深黑在空中消散開。
「很是有趣呢。」
「這熏香啊,小李子送咱家的。」
小李子就是劉大公公的左右手之一,那位李公公。
柳花又給劉公公的煙槍中添了一些白色藥粉。
吸了幾口煙劉大公公的眼睛越來越亮,竟是比仙鶴宮燈上的燭火還要亮得可怕。在暗處亮成鬼魅的光。
柳花心中有些慌了。
咬着唇。
「小美人怎麼了?」
「房中的光有些暗,奴婢害怕。」
「盒中有夜明珠。」
那是一顆泛著淡藍色光的鴿子蛋般大小的珠子。她小心取出,依照劉大公公的要求放在手中摩挲了片刻,夜明珠登時亮了起來,整間屋子都被藍色的光填塞得滿滿當當。
過去住下在廊下的時候柳花就時常在外看見這略帶幽藍的光。她本以為是房中點了太多的燭火,卻未曾想到竟然是夜明珠。
劉大公公說這是海邊進貢的寶物。
「過來,小美人。」
柳花小心翼翼靠近。手捏着衣角,微微打顫。
「害怕。」
「奴婢頭一次這麼近見大公公威嚴,為公公威嚴折服,故而心生畏懼。」
「人長得俊俏,小嘴也挺會說話。」
「奴婢謝公公誇讚。」柳花在劉大公公身邊坐下,輕輕替他捶腿,面上始終帶着笑意,劉大公公手指勾起她的下巴。「甚是貌美,小三子那種蠢貨竟然差點害死這般美人。」
劉公公又用力吸了一口。眼神越發亮了。
在古怪的煙味下,柳花咳嗽了好幾聲。「公公,這是何物?」
「女子不需用這種生陽之物。」
果真是之前東郭先生給劉大公公的藥物。
她身子一輕,便被劉大公公壓在床上。那顆藍色的夜明珠被她緊緊抓在手中,劉大公公退下衣衫,他的確是個閹人。
柳花想到那夜以繼日的古怪笑聲,手握得越發緊了一些,感受到人手中的溫度夜明珠越發亮了。
劉大公公的眼睛也比先前還要亮出不少,他猛烈扭動自己的脖子,脖上骨頭咔咔作響。一雙手像鷹爪一般蜷縮,目光落在柳花身上,歪著嘴角,嘴角流下一股白沫。
柳花有所防備,便在劉大公公張開手掌俯身而下的那一刻快速轉身避開,慌亂間將一個方枕推了過去,劉大公公鷹爪般的手掐住方枕,藉著身子單薄瘦弱,柳花快速跳下床榻。腳步聲驚動了劉大公公,他頭重重扭向一側,舌尖有氣無力地耷拉在口外。
他便是朝柳花衝來,一時無法柳花便躲在紅木桌下,多了個心思便將夜明珠放在了桌上。
劉大公公竟是直接奔著夜明珠而去。
雙手攀著桌子兩側,身子猛烈撞向桌子,口中發出暢快的笑。
躲在桌下柳花瑟瑟發抖。
這個男人,瘋了?
一個權傾天下的——瘋子?
李公公曾說自己從東郭先生得了一副秘葯,能讓閹人恢復男子的身份。她今日也見過那位李公公,可李公公眼中卻沒有這種甚是可怕的光。
一切瞭若指掌。
枯木或許能逢春,斷指卻絕不對會再生。
東郭先生給劉大公公的根本不是能讓閹人還陽的秘葯!
劉大公公瘋狂撞著桌子。那暢快的聲音此刻在柳花聽來像是惡鬼的催命符。
縮在桌下,柳花拼盡全力壓抑自己的驚慌失措,壓抑不安,坐在地上手緊緊抱着膝蓋,握在一起涔涔冒着汗,整個人抖得像是篩子。
劉大公公的聲音越來越大,漸漸開始嘶吼。
桌子在強烈的撞擊下晃動得愈發厲害,桌腿也發出咔咔的響聲,此處不可久待。
柳花慌亂環視房中。宮燈已徹底暗了,桌上的夜明珠在劇烈的撞擊下滾落在地上,失去了人的溫度,夜明珠的光比之前黯淡了幾分,藉著光她倉皇打量著房中的一切。
腦中有了主意,也擔憂被劉大公公注意,將夜明珠留在桌下,他甚是小心地從桌下爬出,趁著劉大公公未留意到她幾乎手腳並用地朝那巨大的雕花紅木大床而去。
才一半,劉大公公忽然會回頭,背着夜明珠的光,嘴角像是被撕裂般朝兩側揚起,露出亂糟糟、黃澄澄的一口牙。
忍着驚叫,柳花朝着床奮力前進,憑藉身子單薄瘦小,她泥鰍般鑽進了雕花木床下,朝床的深處不斷瑟縮。
在夜明珠微藍的光下,她只見劉大公公趴在床邊,頭伸得很長,頭略大勉強探入卡在床腳,目眥盡裂,舌頭翻著猩紅的光,喉嚨口發出古怪的咕嘟咕嘟的聲響,像是壺中煮沸的水。
柳花趴在床下甚是驚恐,窗口有聲響,此種時候能進大殿的極有可能是厲風北。那個身影在窗外轉悠了許久,終拂袖而去。
而劉公公的嘶吼聲越來越大,他的手在地面上用力抓撓,抓得一雙手的指尖上全是血。口中,鼻中漸漸冒出白沫來。
「給我煙,給我煙!」
柳花越發朝牆角爬去,一動也不動,手甚是徒勞無力地抓着床腳,她耳邊除了自己的心跳聲就是劉大公公的嘶吼聲。
不安。
恐懼。
想要呼救,聲音卻在喉中盤旋怎麼都發不出。
她緊閉着眼想要逃避,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午後。
那日陽光燦爛,牆角的迎春花開得絢爛,香氣撲鼻,蜂飛蝶舞。她娘抱着小小的她,看着那扇通向家外的小門,走了一圈,兩圈,三圈,終其一生,她娘都沒能走出那扇小門。
緊緊閉着眼,柳花似乎又嗅到了娘身上的花香。她娘愛花,總喜歡採摘下家中的花曬乾做成香囊。
「娘……」
狼崽子。東郭先生這般喚她。
想到東郭先生,她口中似乎又有了荷葉糖的清甜。
睜開眼,用力吸了幾口氣,之前的恐懼與不安都漸漸消散,柳花聽見床悶響了一聲。劉大公公用盡全力朝床深處爬行想要將柳花拖出來,他身形肥胖,被死死卡在床下。
柳花見他動不了,心中鬆了一口氣,從另一端爬了出去,拿起那個裝着白色粉末的小盒子和火石,再度鑽入床下,將所有白色粉末傾倒在床下聚成一小堆,放上煙絲,又添了一些紙屑。
又拿出李公公給的熏香放在白色粉末的一旁。
輕輕敲了兩下火石。
「嗖——」
那對白色粉末和著煙絲、紙屑燃燒起來。
熏香也燃了。
柳花從床下倒退而出,抱着床榻上的枕頭、被褥遮住床的左右側,白色的煙霧在床下瀰漫,她看不見劉公公的模樣,只看見劉公公用力拱起後背,像一隻正欲破繭的蟬。
那個家中的老媽子常說,蟬破了繭,就長大了。擁有生兒育女的權利。
劉公公以為,自己成了普通男子。
鮮血的腥甜,化作無形的蟬,在房中喧囂。
窗外又有男人的身影,可以清楚看見頭上戴着金絲小冠,就是厲風北。
許久,而劉公公的聲音越始終沒有停止。沒有機會,厲風北終於走了。
柳花起身,開門,門口曾經是她的「窩」。
她的「窩」旁曾有兩個小瓷碗,一個用來裝飯食,一個用來出恭。
有時小太監也會將兩個碗交換看她的熱鬧。
當了這麼久的狗,她想做人了。
柳花前幾日在廊下摔碎了兩個碗,將最鋒利的一片陶瓷碎片藏進了角落之處。
今日進乾陽宮她特意看了一眼,那瓷片還在原處。
晚上的大殿很安靜,不會有人打擾她。
柳花拿起牆角的碎片,走進卧房,反鎖上門。
牆外很熱鬧,夜夜笙歌,無人會知道乾陽宮中發生了何事。
劉大宦官依舊在瘋狂掙扎,柳花見還有時間便在房中翻了翻,拿了些看來價值不菲且較容易攜帶的東西放在懷中。
劉大公公也不動了,他的頭和右手臂依舊卡在床下動彈不得。還在家中時她這個庶女同下人住在一處,知道應該割傷何處。
柳花取出枕頭,煙霧已經散盡。
她爬進床下,用夜明珠查看。
劉大公公睜着眼,喘著粗氣,唇上滿是白色涎沫。
床下有股古怪的味道。
藉著夜明珠的光柳花清楚看見劉大公公脖子的一側鼓出一塊可以看在輕輕跳動。
柳花緊捂著劉大公公的嘴,用瓷片的最尖端。
劉大公公的眼睛瞪得極大,他想要掙扎,想要逃命,卻只是震得床咔咔作響,終於,動彈不得。
「多行不義,必自斃。」
柳花輕聲道。
她想到了那個連姓都不知道的還不到二十歲的皇太后,那兩個被虐.殺在荒草從中的小宮女。
從床下退出,她赤足站在地上,涼意順着腳心向上,四肢百骸感受冰冷的溫柔。
她用浴桶中的水洗凈手腳。從劉大公公的櫃中拿出一身看似普通的宦官衣裳換上。
宮牆外傳來小太監打更的聲音,已是卯時。
每一日的這個這個時間,那個人就會來了。
東郭先生只給她三天的時間,這三日的午時他都在城外等着她。
——你能活着出來,我就收下你。東郭先生說。
今日是約定的最後一日。
而外面是銅牆鐵壁,是無數殺人不眨眼的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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