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牆(一)

宮牆(一)

多年後,柳花依舊會記起五歲時的那個正午。

那日陽光溫煦,遍佈大院后牆的爬山虎綠得發亮,綠牆下是黃色的迎春花組成的矮花牆。蝴蝶翻飛,蜜蜂嗡嗡鬧着。她穿着娘新給她做的綉滿小黃花的新衣,蜷縮在娘親的懷抱,緊緊抱着娘的脖子。

娘親很愛花。

身上總是有好聞的花香。

娘親過世多年後,一個家裏幫傭多年的老媽子多喝了一盅,酒壯慫人膽,何況老媽子還嘴碎。嘴碎的老媽子對柳花說,柳花出生的那天,她爹見生的是個女孩,當即對她娘怒喝,畢竟收柳花的娘做小妾是為了生兒子,為了傳宗接代,誰讓願意養個賠錢貨女兒?竟是連名字都不願取。

那天才下過雨,天氣初晴,院中牡丹花的花瓣上滾落一滴露珠。

因為誕下的是女孩,自然連喝一杯熱水的資格都沒有,作為妾室的娘親抱着才出生的小小的她,蜷縮在冰涼的被褥中。望着窗外花瓣上的露珠,她娘忽然記起自己過去曾寫過一句「晨雨著花露」,便給她取名叫「花露」,柳花露。

家裏的大娘、爹的正房卻甚是不滿。大娘的女兒叫柳金露,名字中也有個「露」字。大娘便說,小妾生的賤丫頭有什麼資格用小姐名字裏的字?!

柳花的她爹便給她改名為招娣。

招娣,招弟。

言簡意賅,寄寓厚望。

大約是名字取得好,隔年,柳花的娘親又生了一個兒子。家裏的人都以為她的娘親會母憑子貴,可那個兒子卻被大娘抱走了,親生母親成為了奶娘。

生了兒子后柳花的娘親說想要給女兒換個名字。但柳花的爹說,家裏只有一個兒子,還得再生幾個。

既然給二女兒取名「招娣」就有了兒子,那麼就「招娣」好,吉利。

柳花的娘親只能給取個乳名。她愛花,便叫女兒花兒,連起來,就是柳花。

老媽子喝醉的那天,趁著酒意,又仗着柳花也沒有資格去老爺那裏告狀,索性敞開說,「把『露』字去掉,叫柳花,大奶奶倒是對你這個名字喜歡得緊。柳花,倒著念,不就是花柳?再加個『病』,嘖嘖。

「聽大奶奶說,柳花就是柳絮,柳絮輕飄飄的,落在泥地里,多臟啊!柳花啊,本就是一生漂泊無定的東西。你娘不守婦道,一個不守婦道的臟女人生的孩子自然是髒的,將來必定也是個不守婦道的臟女人,二小姐,不是老身說你,你娘是個殘花敗柳,活該浸豬籠。小姐你是那樣的女人生的孩子,活該你也一輩子無依無靠,當個殘花敗柳。」

柳花記得那天自己沒有生氣。

那天,她翻着手中的書,只記得那天的書頁有些難翻,不然,為什麼她的手指尖一個勁的發顫?

那本書不是深閨小姐應該看的,不過家中也無人在乎她看什麼,或是做什麼。

爹不疼她,大娘厭惡她。親娘被活活打死。

在這個家中柳花不過是活着,一個只配「活着」的庶女,一個娘親被浸豬籠的無依無靠的庶女,有什麼資格反抗老媽子?

所以那個時候,柳花一句也不反駁,卻認真記下老媽子說的每一個字。

只是那天,聽着老媽子的話,她想到了很久以前的那個時候。

那個陽光和煦的下午。

那天,娘緊緊抱着她。

小小的她抱着娘的脖子,嗅着娘身上好聞的花香。娘親的手臂瘦弱又有力量。當時,娘站在距離後院小門不到十步遠的地方。

徘徊。

徘徊。

徘徊。

決然轉身,離那道門越來越遠……

原來越遠……

耳畔又傳來爹的怒吼聲,還有娘的哭聲。

「老爺,奴家冤枉啊!!!」

那是娘最後的嘶吼,最後的爭辯。柳花記得,那天,娘的臉頰腫脹,唇角撕裂了一條大口子,每開一次口,嘴裏都湧出一片血沫。

冤枉啊!

冤枉啊……

娘親的聲音越來越小,她的血在鋪滿青石板的家院蔓延開……

那天娘流了好多血,直到柳花離開家的那一刻,她還能隱約看浸透入石板的血痕。

離開家時,柳花路過祠堂,那裏供奉著柳家的列祖列宗。

她記得娘過世那天,柳姓族人中最有名望的老者讓她爹給列祖列宗燒香,然後浸豬籠,如果柳花的娘親真是冤枉的,一炷香的時間,她娘親自然不會死——列祖列宗會保佑貞潔的女子。

噗通。

水聲。

草編籠里裝着柳花的娘親,娘渾身是血,氣若遊絲。

草編籠被丟進江中。

五歲的柳花跪在江邊,那時候她以為,娘只是去水裏玩一會,再等一會兒,娘就會從水中出來,帶着微笑,抱起她,給她唱好聽的兒歌。

凝望着那似乎永遠也燃不盡的香。

「到宮門口了,你們這些秀女還不打起精神來。」男人的聲音陰測測的。

那聲音將柳花拉出回憶。用力搖頭,柳花讓自己暫時忘卻那一段記憶。

她看着頭頂的陽光。

那光,晃得人睜不開眼,但那光又終究是虛幻的——就像眼前的皇宮。

紅牆黃瓦,屋檐上有奇形怪狀的小獸。

現在是慶喜元年,大宦官劉公公選了慶喜做年號,自然希望今年伊始宮中太平,至於天下百姓,作為人上人的宦官自然是無心顧及螻蟻的存亡。

宮中的太監昂着頭,氣勢高高在上,目光肆無忌憚。

柳花來這裏前就聽往來貿易的商販說,塞外的鐵騎已逼進邊關,邊境的將士衣不避寒,食不果腹,宮裏的人卻忙着給三月前登基的尚不到一歲的皇帝遍尋天下秀女。

柳花就是其中之一,眼下她正低眉頷首站在這一排趾高氣揚的閹人的面前,等待自己被叫到名字。這一排閹人,個個都是絕不能得罪的人,甚至連朝中的官員都要對這群閹人敬讓三分。

北唐早為劉大宦官所把持,不到十二年,劉大宦官就給北唐換了八個皇帝,最大的七歲,最小的三個月,現在這個,只有一歲。

一歲的幼兒,自然不需要秀女。

但有一群人需要——為了鞏固自己的勢力,防止百姓造反,更抵禦各地軍事地主侯不斷湧起的勢力,劉大宦官在宮內豢養了一大群走狗。

遍尋天下尋找美貌女子為秀女充入宮廷是何用意,民間也不是不知。

然,知又如何?

大小軍閥早已將北唐割成了破爛的碎塊,劉大宦官早已將十萬以上的軍隊首領換成了自己的養子,挾天子以令諸侯——一歲的天子也是天子。

眼下劉大宦官勢力強盛,諸侯近不得他的身邊——但劉大宦官遲早會死,屆時朝廷自然會大亂,對軍閥來說,皇帝怎樣都無所謂,朝廷怎樣也無所謂。眼下唯一要緊的是擴充自己的兵力,那些割據軍閥彼此間勢均力敵。略不小心,就會被對手吃得一乾二淨。

故而,諸侯們只是奉朝廷之命,搜刮民間少女充入宮中為秀女為一歲的陛下「盡忠」。

小戶人家無力違逆官府那些窮兇惡極的手下,有人為求平安,忍辱奉上女兒。

也有人拚命一搏,招呼相鄰合力造反,卻擰不過胳膊。

大戶人家或者獻上別人家的女兒,或者……就像她。

柳花微抬頭,看了眼天空。

陽光,好美。

「鄉紳之女,柳花。」

頷首低眉,手疊在一起,彎著身體,用離家時家中老人教導的「規矩」小心翼翼走向那位喚她的公公,柳花悄悄看了眼天,天好藍,好美,陽光,小鳥的叫聲清脆,小蝴蝶應該撲扇著花翅膀,在綠葉繁花中流連……

牆外有鮮花,有小鳥,還有自由。

跪在公公面前。

深埋着頭。

柳花很想悄悄看一眼天空。

「柳花,桐縣西河鎮南柳村柳員外之女。十三。」

公公的聲音陰陽怪氣。

「員外?鄉下人也有膽子稱自己為員外?鄉下人生的女兒也敢送進宮裏來!鄉下的那些官員這樣搪塞朝廷!還真反了天了!」嘴上這般說,他卻沒有把柳花趕走。公公很清楚,這些所謂的秀女都是些窮人家的丫頭,略有錢打點的人,怎麼會把女兒送進這火坑?

「抬起頭來。」

柳花仰頭,陽光,似乎暗了一些去。

「哎呀!好醜!這一臉的黑斑……啊呀呀,最大的那個都快有我小手指指甲那麼大了!這麼丑的女人居然也能進宮!來人,趕出去!」

柳花暗喜。

偏一旁的小太監進言說窮鄉僻壤的丫頭,自然不懂禮法,見了皇上也是侮辱了龍顏。但既然來了,回去也是浪費,趕去洗洗衣服、倒倒夜壺也不錯。

「鄉下人,這些事情總是會做的。總比用那些臟事污了別的秀女的手好。」

柳花在心底一聲淺嘆,看着高高的圍牆。她被送入了這個從未想進入的地方來,眼下只想離開。可又該如何離開?

來這裏的途中倒是有過機會,但若那時離開,爹還有他的全家定會被州官屠戮。柳花恨那家人,中途沒有逃走不過是為了報答那個被叫做「爹」的男人的養育之恩。

生育之恩,那是娘的恩情。

和那個被叫做「爹」的男人無關。

柳花便來到京城,進了宮,將名字謄寫上宮中的白紙,報答了養育之恩,與那家人再無關聯,一刀兩斷。

清點過名冊,其他秀女被送去了後宮——沒有皇上,只有那群宦官的爪牙的後宮。

唯有柳花因為相貌極其醜陋,得到了洗衣服和倒夜壺的工作,和一群或是像他一樣相貌醜陋,或是年老色衰的老宮女住在一起。

夜深,蜷縮成小小一團,透過只有幾張破破爛爛的紙的窗棱看着被雲遮擋的月,柳花渴望着宮外的世界。

柳。

那是被她叫做「爹」的那個人的的姓。

那個男人姓柳,所以她必須姓柳。

娘親因為「污穢」被自己的娘家除了名。娘死的時候連姓也沒有。

所以柳花將來也不要有姓。

她也不要和那個男人有絲毫關係。

柳花借月光看着破舊的銅鏡中的自己的臉,這麼暗的光都掩飾不了她滿臉的黑斑。

兩年了,她還沒有看習慣這樣的自己。

畢竟曾經的她因為太過於美麗,成日被大娘的女兒欺負。

一個以看相而出名的雲遊道士曾說,他走遍北唐,見多了大家閨秀、小家碧玉,美人很多,能美過柳花的應該沒有幾個。

相士卻又說,柳花有着後宮之主的長相,然從命格來看,卻註定一生金戈鐵馬,沙場廝殺,浪跡天涯。

柳花的爹認為這不過是因為自己身份低微,女兒才沒有資格進宮。

沒有資格進宮,憑着美貌卻不難找個好人家。

所以柳花十一歲那年,那個被叫做爹的男人將她許給了鄰縣五十多歲的鄉紳為妾。定金已下,隔年過門。

那個嘴碎的老媽子說,雖說柳花只是個小妾的孩子,但她娘當年卻是聞名鄉鄰的大美人,鄉里的人都說,柳花在容貌上遠遠勝過母親。「女子,出嫁由夫。長得好看就更好了,二小姐能給鄉紳老爺生下兒子,那不就是小娘?吃穿無憂,多好。至於年紀,鄉紳老爺就喜歡年紀小的女孩,過了十六歲,就得不到鄉紳的寵愛了!」

柳花安靜聽着,未發一言。

五日後,她去了一趟深山,回來后就生了一場大病。

大約是因為將她許給了人,還能換一大筆錢,那個被叫做爹的男人少有的關心起她來。然終無力,柳花病癒后,長了一臉黑斑,絕色的姿容已不復存在。

失去容貌的柳花自然被鄰縣的鄉紳退了婚。

「沒用的東西!」那個叫做父親的男人拎起凳子砸向她。那個被叫做父親的男人下手很重,柳花在床上躺了一個月,病中未得到好的照顧,沒用的東西自然沒有被照顧的資格。

病好后,形銷骨立。

然而,沒用的東西,某一天會有作用。

柳花有個姐姐,大娘生的女兒,叫柳金露。

原本要送入宮的是她的姐姐,柳金露。但那個被叫做「爹」的男人說,金露是他的寶貝女兒,怎麼能送進這種就快要破敗的宮廷中來任人糟蹋作踐。

進宮這種事,自然落在柳花頭上。

要進宮的女子總不能叫「招娣」。她爹便順口叫她柳花。

在家人的眼中,柳花進宮給家中減了一張嘴,真是難能可貴的好事。

而對柳花來說,離開這個所謂的家,也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她望着高高的宮牆。

邊境危機,民亂迭起。

國將不國,朝將不朝。

此時留在宮中,就像留在一座囚牢。牢門未破時,她尚能苟延殘喘,牢門若破,亂民湧入,異族入侵。

即便沒有外患……

柳花望着高高的宮牆。

蜷縮在宮牆下的是逼仄的宮廷。

逼仄的宮廷,是一個很大的家院,除了面積大一些,和她過去生活的那個家也沒有什麼不同。

柳花忽然想到了娘。

那天,娘親抱着她,站在距離後院小門不到十步遠的位置。

遲疑。

遲疑。

遲疑。

終其一生,她的娘親都沒能走出後院的小門。

但柳花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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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無CP哈~~~

本書重點是女主建功立業。本書有感情戲,但不多,重點不是感情,本書重點是女主建功立業。

永遠別問我有沒有男主,本書有無數男人,但我們重點是女主建功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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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女軍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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