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為了那些

第26章 26為了那些

山頭殘雪,映著暗紅色的寺牆。俯瞰汝陽城,可見十字街口的鼓樓,鼓樓底部開四門,車馬穿行於下,門洞上懸著幾雙靴子,乃是歷任刺史所留,所謂脫靴遺愛。鼓樓近旁,嗚里哇啦聲中,肉香味里,人人喜色,爭相入座。棺槨前有人宣讀祭文:「忽遇大仙賜酒三杯,酩酊不歸,就憑白鶴指引——」一旁有人議道:「倒是處吉穴,向陽高燥。」

忽地一聲孫大哥!一個婦人撲倒在棺槨前。靈棚內的孝子連忙叩頭還禮。那婦人正在痛哭,只聽耳旁道:「你來幹什麼,轉圈兒都是差役!」起鳳抬頭看向黃臉婆。黃臉婆道:「就穿著這身來弔喪?」起鳳擦了擦淚道:「笑破不笑補。」黃婆臉哼道:「搪人耳目!你連法舟都賃得起。」

「賃法舟是孫大哥的銀子。」,「知道就好。」孝子連忙出來道:「娘,父親遺訓,不得虧負劉家姑姑。」黃臉婆哼道:「劉家姑姑,我看是劉家姨娘。」,「娘,你咋這個腔口!」黃臉婆道:「妖形怪狀。你的陳哥兒早已是鍊氣仙師,伊兩個是連襠褲子,你不去尋他,偏來尋有婦之夫。」孝子連叫了兩聲娘!黃臉婆忽地伏地,揚起手絹放聲:「我的命好苦呀!老黃子承頭地不公道,在外頭養下小媽,我忍了幾十年。送宅子送銀子,還使銀子為她打點彌縫,不知使費了多少,我孫家的銀子,她倒是吃了個響飽!」

「娘,娘!」,「老嫂子,舞馬長槍哩這是弄啥哩,一早星子。」,「李子,這個事情你知道的最真,你說,衙門裡從來是錢到公事辦,火到豬頭爛,這個非但不使錢,反要倒貼她,還倒貼了幾十年,李子,你說她使的是啥!」,「嫂子!難道世上只有錢了么?劉家妹子回來安生了幾十年,沒人麻纏她,憑的是錢?」,「那她憑的是啥?」,「憑的是人心!」

孝子上前道:「劉家姑姑,我爹留下話兒,說總不枉恩公劉老員外對我家的一場好處,只是沒能讓姑姑回昌南州見女兒。」起鳳泣道:「這些年虧不盡幾位大哥照拂。」說著向姓李的退休衙役叩頭。老李連忙將起鳳扶住道:「劉家妹妹,長短家家有,炎涼處處同,想開些。」

起鳳轉身道:「鴛兒,取銀子來。」不多時,使女捧來一包銀子,起鳳接過置於祭案,道:「這是孫大哥借與我賃法舟的,如今孫大哥不在了,銀子我理當還。」黃臉婆看著一大包銀子,又揚起手絹嚎道:「老黃子,銀子都叫你掏把給了外人!」

「娘,銀子不是還你了么。」,情上惱人呀!」,「娘,你——」

四周圍滿了人。黃臉婆道:「乘便,房契也還我!」孝子怒道:「娘!今個是二月十九,觀音誕辰,也不嫌罪過。」,「你是她兒還是我兒!我看你和你那死爹一樣!」人群中有老衙役道:「嫂子,你不能翻死契!」翻死契就是不認帳。

「還怪傷蝕人,聽了惡囊人的慌」老李道一聲轉身面向人群。抱孩子的孝婦道:「叫李三爺爺。」孩子道:「李三爺爺。」老李撥開人群就走,孝子忙道:「李叔,李叔,還沒開席哩。」李三看向黃臉婆道:「我不待見他,學不出好樣來。」又看向孝婦懷中的孩子道:「小子勉乎哉!休再娶你奶奶這種女人。」

五十年後的月心鎮,茶樓。樓下的說書先生還在亂噴,「青去白來然後黑,莫叫金鼎汞花枯。」空蕩蕩的二樓坐著雲路子,滿頭白髮的起鳳,遠遠地還坐著庄籬。聽著起鳳的訴說,劉崇真在識海中嘆道,竟是滄海沉珠!

雲路子的老淚滴到案上。起鳳輕聲道:「也不打聽明白,還到教坊司尋我,搖了三日櫓,還未解纜繩。」雲路子泣道:「起鳳,我回回夢裡與你一道上學,有淘有伴。起鳳,這麼些年,你咋不來尋我?」起鳳道:「也忍不住尋了一回,那咱陳家伯伯還在——」雲路子關切道,如何!起鳳嘆道:「俺們一根草,沒顏落色哩走了。」啪!雲路子一拳砸在案上,痛道:「父親糊塗!」起鳳道:「休要怪他,自小,陳家伯伯便勢望著你成才。」

「父親糊塗,父親糊塗!」雲路子連聲道。見狀,一滴淚水,痒痒地落在起鳳頰上。

樓梯聲中,一人上樓。雲路子起身拱手道:「得罪,老道今日要與故人敘敘間闊。」那人愣了愣驚道:「原來是無量觀仙師,好說,好說。」說著,拱了拱手便下樓去了。庄籬遠遠地打量著一張衰老的面龐,自語道:「竇女。」劉崇真疑道,什麼?庄籬道:「聊齋第一美女。」「甚嗯?」庄籬卻不再回話。劉崇真道:「你這痴澤咋冒泡了?」庄籬忽地怒道:「給我滾出去!以後休要不請自來!」劉崇真嗔道:「你這娃家!」

雲路子道:「秋涼了,你那衣裳該換季了。」起鳳看著夥計沏茶道:「這一壺得幾個錢?休要窮擺闊!」雲路子看著起鳳裂著口子的手,顫聲道:「起鳳,你不記得茉莉春了?」起鳳苦笑道:「茉莉春是品的,終不及吃的要緊。」雲路子聞言心中一動,吩咐道:「夥計,上碗面片。」

「陳哥兒,你要往哪去?」,「哪也不去,往後就這麼陪著你,一壺茉莉春以消永晝。再帶你各處看看,看山,看花,消釋悶懷。起鳳,咱們的辰光不多了,只恨沒早遇著你,下輩子你再托生成女身——」起鳳打斷道:「做人太難,下輩子不想做人了。」雲路子聞言,老淚又起,他摸出藍手巾擦了擦臉道:「起鳳,我對不起你,當年你落難,我怕擔一星星兒干係——」起鳳搖頭道:「別說那些,我不願聽,也不願想。」

麵條上來了,是冷卻過的,不甚燙,吸溜聲中起鳳執筷大吃,忽地意識到失態,吸溜聲小了。雲路子見狀,嗚咽了一聲起鳳!他伸出嶙峋老手,握住起鳳,起鳳卻將手抽出,雲路子道:「起鳳,你信不下我?」起鳳道:「也往七十里數了,只想再見見第二個女兒,這就瞑目了。」

兩天後,無量觀。道士正使香灰擦門扇的銅頁子,雲路子驅著座墊疾疾進到院中,頭頂的八仙桌里坐著庄籬與起鳳。那道士叫了一聲師祖!

院中香爐前立著雲路子,起鳳,與庄籬。幾個道士上前行禮,庄籬介紹道:「這是你們師娘。」詫異的目光中,起鳳叫了一聲庄小哥!雲路子臉紅到脖根。有人疑惑道:「師祖,這位是——」雲路子垂頭不語,庄籬道:「這位是你們的師娘,師祖奶。」雲路子垂頭道:「庄小哥,此事需從長計議。」庄籬叫道:什麼從長計議,我要現拔現兒,現在就講明,不是你說的,你們日時無多了?

「我是出家人」,「那現在就回家」,「庄小哥,你!唉,孩氣哩。」庄籬回道,奴家不嘰哩。又逼問道:「老陳,你拿人家咋辦?」雲路子被逼急了,回了一句,是親不親便要做喬家公。說罷方覺失言。庄籬聞言大怒叫道:「不是熊,拔根球毛弔死算球了!」忽聽起鳳叫了一聲庄小哥!

眾人看向六十五歲的起鳳,只見她掩面道:「我本等就不願來,若非庄小哥一力攛掇——」便向山門奔去。「起鳳,起鳳!」,「阿姨,阿姨!」詫異的目光中,二人追去。

「阿姨,賣了婷兒姐姐的那人叫甚?」起鳳聞言呆立在山門前,良久,她切齒道:「姜二!」庄籬看向雲路子道:「去尋姜二。」雲路子看向起鳳,只見起鳳注視著自已。

一場秋雨一場寒,行人一腿泥濘,有的穿著麻繩編的毛窩子,有的穿著布鞋,起腳前要轉一轉鞋底方才不帶泥,然後平著跨步,方才不甩泥。紙窗的咳嗽聲中,「爹,這冬天雞也不繁蛋,要不煎倆雞蛋給你治治喘。」,「滾!不孝的東西,入冬了么,不繁蛋?」,「滾就滾!」

一個漢子將將出門,只見三個人堵在門口。他疑道,你們是?庄籬道:「我找姜二說話。」那漢子打量著庄籬道:「儂啥個來頭,講給我聽聽,你叫啥?」,「庄要武!」,「啥?」

庄籬取下肩頭的王八銃笑道:「你也是個不孝的。」一聲大響,那漢子猛地將門撞開。雲路子叫了一聲小哥!握住了王八銃。庄籬看向起鳳道:「阿姨,你還指望他給你報仇么?」起鳳聞言看向雲路子,緩緩道:「他賣我的婷兒,你在哪?他打我罵我,你在哪?我身上帶紅他逼我行房,你在哪?」二人凝視片刻,雲路子終於緩緩地撒手。

破房內傳出人聲:「姜二,你還認得我么?」,「你!劉起鳳!你們幹什麼!」,「俄將你媽叫桂花!」,「啥?」,「你害怕不害怕?」,「我老害怕的。」,「你怎麼會害怕,你兒將將被我打死,你應該恨才對,可見你為父不慈,你這種人就不該生養。」忽地一聲大叫。庄籬的聲音傳出,「這叫斷子絕孫腳,俗稱摟蛋一腳,為了那些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接著又是一聲大叫。

「為了那些逝去的,為那些柔弱的,為了那些純潔的,為了那些被欺騙的,為了那些被玷污的」,庄籬一腳腳踹著,已然不聞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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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季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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