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別離

燭光灼灼，宛若白晝。

余家上次集聚這麼多人，是為了審判明夷，而這次卻是勸他留到家中。孟夫人端正著，她相信她的兒子會再來見她的。

「母親，上照古琴拿來了。」余恪替孟夫人取來上照古琴。

上照古琴擺在孟曦面前，她凝望琴弦，準備把一個最大的秘密公之於眾。孟曦雙手拂過上照古琴的弦。

余祐嘆道：「現在，江湖中沒有能彈這把琴了。」他對孟曦道：「牯兒，既然回家了，就不要再讓他離開吳中。」

孟曦問道道：「如果兒子回來了，你有什麼打算？」

余祐溫言道：「留在家中，做他該做的事。」余祐目的簡單明了。向世人宣布失蹤了七年的余家嫡子歸家了，至於他這七年幹了什麼，又為什麼沒了內力，余家可以編一萬個謊言，堵住世人的悠悠眾口。

明夷有世上最好的一切，卻沒有人間最普通的東西。

余祐，孟曦，對於明夷都是不是合格的父母，從小明夷在外面看來他過的很好，實際上，他連最根本的親情之愛都沒有。

大哥是敬他，敬他到連親情連親情都沒了。

二哥是妒他，想要打敗明夷是他唯一的目的。

還有姐姐，是一個在面前，合乎一切宗法禮節的女子。

母親很愛他，可在明夷的眼中，母親是一個和他一樣孤獨，無可奈何的人。

孤獨。

是世上最孤獨的孩子。

余祐道：「他以前犯的錯，我既往不咎，以後老老實實待在家中就行了。讓他和殷姑娘一起平靜地過日子吧。」

孟曦道：「我們把明夷關在玉瑤山莊兩年，他已受到懲罰了。」

「現在，你我該給他自由了。你已拿走明夷最寶貴的東西。他和余家再無瓜葛。」

余祐一顫，他明白他妻子說的是什麼，在江湖的世界，一個內力全無的人，如同廢人，無人會正眼看上一眼。

孟曦道：「既然明夷沒有武功內力，讓他離開余家不是更好。」

余祐道：「可他姓余，身上終究留著你我的血，他離開了，真的就能著這個家一刀兩斷嗎？」

孟曦目光再度看向上照古琴，指頭停在琴弦上，年輕時的她，曾離家出走過，可她離開了孟家，真的就和孟家毫無瓜葛了嗎？

室內寂靜，在場其他人更是一句話也不敢說出。

突然，黃嫂子來稟道：「從葉留公子衣服中有一張琴譜。」

琴譜被打濕，幸虧沒有任何損壞，孟曦接過琴譜，她見過上面的詩文，可她只記住了兩句。

「佳人有熙美，吾恐歲月逝。」孟曦盯著琴譜道：「這是上照老人留下的詩。」

余祐信口道；「是一首情詩，可惜寫的不怎麼樣。」

「紛汝既有熙美兮，吾恐年歲不再兮。」

「是一位男子自己老去，懷念得不到的美人。」

余祐隨口就改了詩文，他在詩詞上的才華是那個時代宗主中的第一人，只可惜沒人留意過，包括孟曦。

風聲簌簌，忽聽到門外，停舟上岸的聲響。

明夷如約回來了，來見他的家人

一步，一步。

他抱著芸緋來到廳中，無人攔著他的步伐，明夷的眼神很淡定，面對兄長，姐姐，父親，還有母親，他是來做最後的告別，他抱著芸緋：「謝謝母親，替我照顧芸緋。」明夷對著整個余家正色道：「不肖子孫餘明夷，前來告別。」

在場的余家人，並未一個驚愕，余依道：「弟弟，以後就別住玉瑤山莊，或是臨安了，和殷姑娘一起住在吳中，這才是你兩的家。」

芸緋露出腦袋，她的眸子依舊美麗，縹緲裊裊，像是被吳中的水完全浸透，她對孟曦道：「多謝，孟夫人對我的照顧。」

孟夫人猜出是照羅點了芸緋腳上的穴道，讓兒子多抱一會兒芸緋也不錯，笑道：「芸緋身上的穴位，半日後，便沒事，無需姐姐解開。」她又見葉留和女英，兩個小孩小心翼翼跟著前來，孟夫人把琴譜遞給葉留道:「葉留公子，你怎麼把給姐姐的禮物忘記在我這了。」

葉留尷尬一笑，接過琴譜，孟夫人念出那首詩文道：「佳人有熙美，吾恐歲月逝。」

芸緋跟道：「今日何日兮，山有枝，我何不知。」

「這時這首詩的下半部，不是上照老人寫的，是那美人寫的，那美人對上照老人有心。」

「只是他兩沒在一起。」

當年，單木老人勸八大世家放過那群孩子，他講了一個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就是上照老人和那位美人。

故事的真假沒人在意，是一個悲劇。

當時，余祐聽完故事，他承認一點，那美人，姓「余」。

余祐道：「殷姑娘沒了內力，和魔教就沒了半點關係，你和牯兒一起留在余家，名正言順。」眼神看向他的兒子。

明夷對他父親還是千頭萬緒，他永遠不知道該怎麼向父親開口，兩人無言，像是隔著萬千重山，方枘圓鑿。

三年前，兩人都有錯，可兩人都是不會低頭的人，他抱著芸緋不願多呆，他轉身離開。

余祐道：「數百年前，余家是有一女子，她和上照老人相愛，上照老人為那位女子幾乎付出了一切，可兩人終究分開，是那女子欠了上照老人一個交代。」

明夷背對父親道：「當年武林八大世家和上教沒有恩怨，可那位女子為什麼最終沒有和上照老人在一起？」說完，明夷不單手護著芸緋的長發，頭也不會，當著家人的面，再度離家。

「狼煙千里亂葬崗，亂世孤魂無人訪。」（歌曲，緣分是一座橋）余祐對明夷說，三百年前的故事很長，余祐不打算，讓他的兒子知道，余家的過去。

三百年前，天下早就統一，可武林如同列國紛爭。

那時的故事，可比現在殘酷的多，無奈的多。

明夷步伐未停止，余祐道：「當年，那位女子，她被整個南方賣給皇家，為人質，可她就是自始至終未拋棄過她的家族，以及整個南方。」

「難怕整個天下都傷害了她，她都未拋棄過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做「余兮」」

明夷步伐稍稍停住，他早已拋棄了他的家族，但他的名和姓是父母所給給。

離開這個門，他就能割捨下一切嗎？

余祐正色道：「牯兒，你要記住的你的名字叫什麼。」

「余牯」。」

如果明夷選擇留下，父親會把當初他擁有的一切再度給他。

如若這樣明夷便死了，余牯能給芸緋幸福嗎？

明夷既沒有再度往前，也沒有退後，他不敢轉身面對家人，尤其是母親。

余祐笑道：「我的兒子不會一走了之的。。。」

突然，一股強大的內力襲出，伴隨著琴聲，余祐見孟曦彈動了上照古琴，她的手指還停不停地撥動上照古琴，她把一件關於她最大的秘密，告訴了世人。

孟曦的內力，隨著上照古琴彈出，射向長窗，大門被強大真氣震開。

那個時代，孟家長子孟遜，孟曦最重要的兄長死於魔教之手。

圍剿上羲媉山，孟氏子弟，為殲滅魔教共死了十六人，十人終身不能習武。

其實是十一人，還有一人是孟曦，她被季百里廢了內力，可後來季百里把孟曦的天賦，又還給了孟曦，但季百里也付出了代價，他慢慢地謫仙。

參透九合心經者，能恢復內力全無者的經脈，但這種本事，有人說只能用一次，也有人說只能用兩次。

可不管是使用之後，都會謫仙，只是有人快，有人慢而已。

大門敞開，明夷的步伐再度移動，余祐上前制止，忽然，琴聲響過，余祐被上照古琴震傷，護著他的胸口，二十多年以來，孟曦一直比他強。

孟曦道：「余祐，你是不是有什麼問題想問我？」

余祐沒有開口問他妻子為什麼會九合心經，他同孟曦一樣有很多秘密。

孟曦縱身在明夷的身前，和十八年前一樣，又給芸緋點了睡穴，問明夷道：「母親給兒子做一個選擇？」

「母親，能把天賦給你，或者是芸緋？」

「你選擇誰？」

明夷遲愣，他從小對孟夫人任何的問題都能快速回答，但這一刻，他語塞了。

選擇了他，他就能保護芸緋一生一世，可他欠芸緋的，終究一生還不清。

選擇了芸緋，他能接受一個這樣子的自己嗎？一個沒有內力，沒有容顏，無家可歸的少年。

他見闔目的芸緋。

兩人在南疆相遇，一路先到江南，再到洛陽，涼州，西域，又回至江南。

明夷的故鄉。

芸緋是陪伴他走過，最多路的少女。

「芸緋。」

明夷笑道：「配不上那人，就不能和那人在一起了嗎」明夷垂下眸子目光淡淡，不忘不似曾經凌厲的他道：「兒子一直在逃避最心愛之人，但真正愛一人，不應該在乎，他是否比她強，或是弱。」

「而是和她平平靜靜走完這一世足以。」

孟曦拂過他兒子的面容，現在他的兒子，既沒有幼時出眾的外貌，也沒了他那獨一無二的天賦，但他長大了，他學會地溫柔地對待這個世界，她朝葉留微微一笑，對這個陪伴明夷走過大半個江湖的少年，說了一句，「多謝你，葉留公子。」

如果明夷有葉留這樣弟弟或是妹妹，他也許就不會離家。

如果芸緋從小在余家長大，明夷願意接受他的家。

可一切，沒有如果，明夷終究花了二十多年時間，才學會溫和地對待世界。

孟曦口裡，嚷嚷著口訣，她單掌放在芸緋的胸前，一股強大的內力，融匯貫通芸緋的經脈。

芸緋是為了能讓明夷不再逃離她，也為了能真正和明夷在一起，自斷經脈，沒了內力，離開了上教，當下孟曦把她的天賦給了芸緋。

半晌過後，芸緋微微睜開眼，四肢百骸，她知道孟夫人對她做了什麼，再度擁有內力的芸緋，沒有哭泣出，眸子淺淺，很美，她衝破了穴位，赤腳站於大廳上。

紅衣赤足，芸緋很美，美的不像，人世間能創造出的。

孟曦把上照古琴遞給芸緋：「這是屬於你的，天底下能彈動這把琴的人，也只有你。」

芸緋抱著琴，她望著孟夫人，想起了她的母親，多年以後，長大的芸緋，對她對母親唯一的記憶點，就是重華夫人把芸緋藏匿於密室時的眼神，和此時孟夫人的眼神一樣。

芸緋不願再失去一位母親，突然，孟曦把芸緋點穴，她再度睡著。

孟曦笑道：「芸緋是很強，但她很傻。」她讓明夷抱起芸緋道：「明夷和芸緋是自由的。」

「天下是屬於你兩的。」

余祐護著胸膛大聲道：「你不勸兒子留下，也不要勸他走。」

孟曦轉身，站立在丈夫面前，笑道：「那你先打贏我。」美麗靈動，像是回到了那位十七八歲俏皮美麗的孟曦。

余恪制止道：「父親，母親真在屋子打了，江湖中還有餘家和孟家的顏面嗎？」

孟曦對明夷道：「明夷，要在芸緋蘇醒之前離開這裡。」

明夷背對父母，邁出了他的步伐，但懷中的芸緋終究是蘇醒了，她違背了當初孟夫人對她的若言，眸子望向正微笑的孟夫人。

她帶走了孟夫人現在最珍視的東西。

她的兒子。

芸緋很難過，想掙脫明夷，明夷比芸緋，更不舍他的母親，可他兩若是選擇了自由，只能拋下人世間的一切。

包括親情。

這一刻，他兩都感覺自己很自私。

孟曦道：「明夷，芸緋，你們趕快走。」

當初，孟曦沒有割捨下孟家，成了孟夫人，他希望他的兒子，還有最喜歡的少女，能獲得自由。

明夷的腳很沉，很沉。

七年前離家時，他沒絲毫的不舍，可現在的他卻猶豫了。

孟曦道：「我相信明夷會保護好芸緋的。」

明夷想起當年在南疆時，他想對芸緋說的第二個選擇，一個除了他，無人知曉的選擇：「我會保護你一生一世。」

明夷的步伐終於在邁開。

他又一次，離開了他的家。

余依想阻攔，被余恪制止，小聲道：「弟弟，會回家的。」

明夷抱著芸緋上了船，其他人尾隨而行，越明決定帶著小雯去見桐山派，女英擺漿道：「要不，大家先和我到煙霞山莊。在想著去往何地？」

言罷，一行人便再度南下臨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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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人有熙美，吾恐歲月逝。」改於離騷

「今日何日兮，山有枝，我何不知。」改于越人歌。

「狼煙千里亂葬崗，亂世孤魂無人訪。」取自：緣分是一座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