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官的小小癖好

本官的小小癖好

「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鷹乃祭鳥,用始行戮。」——《禮記·月令》

正值深秋時節,秋收已過,雀鳥歸巢,臨近歲末,萬物凋敝,州衙正是最忙的時候,尤其是訟獄之事。

州衙里的秋風不要命的刮,跟牢獄里那些窮凶極惡的罪犯臉上的刀疤似的,橫劈而下,颳得臨州州衙上的青瓦嘩啦直響。

肅殺之氣愈發濃重。

吳之筱,女官,任臨州通判,好巧不巧,斷訟獄之事。

她在一沓沓案牘之中,挑燈夜戰三天三夜,雖然有臨時抱佛腳之嫌,但好歹也算是兢兢業業,夙夜在公,好不容易做完手邊的事,從冗雜的公務中抽身,就被年末考課的評議潑了一盆冷水。

「他姑奶奶的,他大爺,草!」

「日他十八代祖宗的!」

「他娘的,人生沒意思,真他娘的沒意思……」

吳之筱丟開手中考課的小札,嘴裏罵罵咧咧,雙腳搭在黃花梨靠背椅的扶手上,沾了些許灰塵的烏皮六合靴露出下裳,生無可戀地晃晃蕩盪,控訴著為官好難。

手肘隨意搭在破了漆皮的翹頭案上,隨手抓過案上一張好看的桃花箋,半眯起杏眸,幽幽一笑,似暗夜孤鬼——「嘶」,一分為二,「嘶」,二分為四,「嘶」,四分為八……

粉色桃花箋碎片被揚起,旋即洋洋洒洒,紛紛落地。

每一張碎紙片,都凝聚着她的怨憤。

「吳通判……」

臨州主薄半弓著身,急匆匆進來,踩到一碎紙片,低頭一瞧——都是上好的桃花箋啊!一張紙八文錢啊八文錢!!造孽啊造孽!

他痛心疾首,本就窄瘦的馬臉愈發緊縮了,顴骨高高突起。

「何事?」

吳之筱後仰著腦袋,眼皮都沒抬,淡淡問道,魔爪又伸向一支光滑柔順的羊毫筆,咬牙——「啪嘰」,一折兩段,一兩紋銀毀於她手。

主薄幹瘦的手顫抖,忙道:「吳通判,公主府的花枝小娘子在州衙門口同我講,要我進來回稟吳通判一聲,讓吳通判往公主府去一趟,說是公主有事體同吳通判商量的,她也沒同我細講讓通判幾時候去,我也沒來得及問,吳通判,就只能勞煩你自己看着時辰……」

臨州主薄操著濃重的江南道口音,說着一堆拖拖拉拉又不爽利的話。

「曉得了。」她打斷他,淡淡道。

半眯了一會兒,只聽得梆鼓聲起,她身子往椅子扶手上后靠,仰著脖子,瞥一眼籤押房屋角的時漏,已到散衙的時辰。

抻了抻腰起身,瞪了一眼桌上桑皮紙封的小札,抄起來捲入窄袖裏。

吳之筱原就是安陽公主府的幕賓,經科考及第後為官,任臨州通判,公主聽聞她來了臨州,念著打小一起長大的情分,便求官家,從盛都來到此地,建府而居。

當然,公主來此地的目的,並不是吳之筱,而是別有心思——眾人皆知的心思。

吳之筱來不及回官邸更衣,就穿着官服,一身板正的深緋圓領缺胯襕袍,灑金梅花枝暗紋悄悄纏繞於上,頸下露出一截雪白的領口,頭髮利落整齊的束在官帽中。

口中含一片薄荷葉,腳下踩着烏皮六合靴,剛走出籤押房,一陣風就從門口灌進來。

冷。

回房內,隨手扯過一件青緞對襟披風套上,出了州衙,打了一頂榫卯都快要鬆脫的破舊小轎,吱吱呀呀,緩步往公主府走去。

轎內的吳之筱煩躁得很:這龜速,還不如走路。

轎外秋風瑟瑟,她頓覺五指冰涼,拿起自己的手看了看——近來通宵達旦,傷肝傷腎,指甲蓋上的月牙都沒了。

小轎停至公主府東角門,她下了轎子,大步踏上大理石堆砌的垂帶踏跺,捏了捏直袖裏的小札,咽下嚼碎的薄荷葉,叩了叩門上鎏金銅門耳。

不過半晌,門內有人應聲道:「來了!」

開門的是公主府的門房錢老伯,戴巾著袍,葛布褐衣,袖口捲起,起了毛球。

他躬著身子,眯著一雙渾濁的老花眼,見是吳之筱,緩緩道:「原是吳通判。」

聲音蒼老含混。

旋即打開角門,老練地領她進府,一路上都躬著身子走在前面引路,步履遲緩,路上無聲響,公主府內靜謐得壓抑。

繞過一道曲折的迴廊,其間碰著幾位踩着碎步,來來往往的小廝和婢女,或捧著漆紅木盤,或捧著銀瓮,見吳之筱進府,紛紛站定斂身垂首,不敢抬頭張望和言語。

行至內廳前,公主貼身侍女花枝便從內廳鏤空的月窗后款款走出來,示意錢老伯退下后,花枝上前微微鞠躬,對吳之筱叉手示敬,道了一聲萬福。

不等她開口請坐,吳之筱便擇內廳中一梨花木圈椅上坐下,踩着足承,坐沒坐相地隨意歪靠着,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圓潤細婉的扶手。

她問道:「公主還不出屋啊?這都……」看看天色,深秋殘陽搖搖欲墜,快要跌落,掩唇輕咳一聲,道:「滿打滿算,這都快三天了。」

知道吳之筱素來嗜甜,花枝早早就命小丫頭泡了一盞糖漬白杏果茶來,端到她手邊,回話道:「公主應該還需一些時辰才出寢殿,吳通判你也知道,公主身上這病實在是有些麻煩的。」

咽下隱晦的話不說,吳之筱也能明白什麼意思,安陽公主中了魅蠱,每每發作,只能夜夜纏綿才堪解。

這蠱,很不錯。

吳之筱也想尋一方來着,可惜,總是尋不著。

她纖纖玉指輕輕端起白瓷茶盞,抿了一口,覺得有些酸,蹙了蹙眉,將茶盞放在矮桌上,起身道:「我知她身上這病難解,可又覺得三天未免太過……公主能興許能扛得住,那周將軍一番下來,不得累得夠嗆?」

聽聞當初那魅蠱中不慎滴入的是周將軍周楚天的血,故此,可解公主身上魅蠱之人,只能是周楚天。

雖然他能睡公主,但吳之筱一直覺得他挺慘的。

畢竟安陽公主這脾氣,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稍有不順她的意,就是摔碗筷砸椅凳的,時時刻刻都會面臨火山爆發的危險。

「吳通判多慮了,周將軍身體好得很,婢子倒是心疼公主呢。」

花枝冷哼道,那張若珠玉圓潤的臉上,嘴巴癟癟地撇著,看來她對周楚天不滿很久了。

也是,盛都那些知道公主被下魅蠱的人,都在背後小聲議論,說這魅蠱肯定是周家為了控制安陽公主使的下作手段,看看現在公主如此依賴周楚天,就知這些議論不是平白無故的。

對公主別有所圖的人,花枝自然是沒什麼好話。

吳之筱不應,只抿唇笑笑。

喝過茶稍作休憩,花枝便領着吳之筱走出內廳,穿過後廊,往公主寢殿東邊一緊閉的偏殿走去,偏殿上懸著的匾額上,隸書寫着「禮尚殿」三字。

花枝拉開門,道:「勞請吳通判先在此候着。」

吳之筱來公主府許多次,每次都在這禮尚殿等著。

這殿小小巧巧,乾淨的茵席鋪滿殿內,中間架著一火爐,炭火噼剝,火爐上銅瓮里熱著羊奶,咕嚕作響,銅瓮旁置一方方正正的矮腳方桌,方桌邊上是供人坐卧的厚實坐褥。

這殿哪都好,就是鄰著公主寢殿的裏間,偶爾會聽到一些不該聽到的話。

但這種事,公主都不避嫌,吳之筱覺得自己也不用太矯情。

她站在門口處脫了烏皮六合靴,鞋尖朝外,整齊地擺放在門口處的足承上,往殿內走去,盤腿坐在褥墊上。

花枝早已經為她備好了熱騰騰的小食和點心,她面前的白瓷碟子裏,新鮮出蒸籠的甜雪糰子散發着熱氣、剛剛油炸過的蜜汁酒釀糰子、茄餅等,另有果乾幾碟,旁邊一蓮花銀碗裏盛着小半碗溫熱的羊奶。

吳之筱挽起窄袖,捻起一塊剛剛烤好的茄餅,就著羊奶送下,側過臉看看殿門外,懸於西邊的殘陽。

兩個茄餅下肚,紅透的殘陽一滑腳,呲溜一下跌入山巒間,暗黑的天幕便慢慢扯開了。

今夜只怕又要晚回了。

此時,吳之筱吃過小食,又灌了幾碗羊奶,腹中有些積食,公主還未曾從寢殿出來,只偶爾聽得寢殿內傳來嬌笑與嗔怪低喘聲。

「容卿,嗚嗚嗚……你又欺負我……唔唔唔……不要……」

「公主,別亂動,微臣不會傷着你的,微臣不會……」

「容卿,我好……好疼……輕點嘛!」

「微臣遵命……」

「容卿,你……嗯……你……你慢點兒……」

聽着這些,吳之筱習以為常,一臉淡然的捧起小碗,仰起脖子喝下最後一口羊奶,咂咂舌,皺着眉頭,又覺得自己着實不該有這種聽人床角的癖好。

再加上吃得有些撐,得走出偏殿消消食。

她穿好靴子,緊閉了偏殿的門,繞出去四處逛逛,求個耳根清凈,慢步走到一假山旁,負手而立,剛看了一會子的烏鴉歸巢,就聽到公主府里兩個老嬤嬤在嚼舌根。

「這都第三日了吧?只見那貼身婢子花枝進出送東西,就沒見公主出來過。」

「嘖嘖嘖,世風日下,這公主與周將軍真的是……年輕氣盛也用不着這樣啊!」

「這公主離了盛都,沒了宮中管束,竟這般放縱起來。」

兩個老嬤嬤身着粗布衣裳,湊耳小聲說着,往假山這邊走來,卻不想碰上突然冒出來的吳之筱。

一見着吳之筱,嚇得兩人立馬閉嘴,垂首屏氣站在一旁給她讓路。

早聽聞公主府里,吳之筱堪比主事之人,府內那些個管事都算上,也抵不上一個吳之筱,有時候她說一句話,比公主說的話都管用。

兩人心中暗忖,適才的話是不是被她聽去了,膽戰心驚,深深地鞠著躬,低聲道:「吳通判萬福。」

吳之筱只微微頷首,打兩人跟前走過。

此時,四處找她的花枝走上前來,有些微喘,道:「公主已經命我送熱水進寢殿裏梳洗,吳通判可以過去了。」

吳之筱跟着花枝往寢殿走,沖着身後快走的兩個老嬤嬤努努嘴,問花枝道:「那兩個老嬤嬤看着眼生,以前沒見過,什麼來歷?」

花枝往那兩個嬤嬤望去,皺眉道:「自公主遷來臨州,府里人少了,府里一些丫鬟小廝們便從盛都帶着自家老娘來,那兩位就是綠荷與梅青的娘。」

吳之筱瞥了一眼那兩老嬤嬤的背影,淡淡道:「到了公主府,一點規矩都不懂,打發到莊子上吧。」

花枝頷首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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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各位走過路過的小可愛讀者們:很感謝你們的每一個收藏和評論,非常非常謝謝你們這些小可愛,你們的每一個收藏和評論對我而言都非常重要。其實決定寫這個故事時,我本人是很忐忑的,忐忑所有的事,忐忑到今天才敢寫「作者的話」。

我向來偏愛意氣風發的小娘子和郎君們,她們和他們都是故事裏的少年,我希望少年們永遠「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我非常謝謝這些角色的存在,讓我有故事可寫,更要謝謝你們的存在,讓這些少年們的故事能夠綻放。

2020年10月8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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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官怕是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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