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六爺人長得磕磣,心腸卻是極好的,言語雖然不多,但說的每一句話,都特別周全。

他是內臣用慣了的老手,言行舉止很有一套章法,處理事情也是乾淨利落。

他帶允淑到了樁大宅子。

宅門前的碧梧樹,落下一地土黃的毛絨種子,樹榦皴裂,飽經風霜的模樣。

孫六說,這樁宅子是前朝老臣子的舊坻,才被官家賜給了當寵的內官。

內官姓甚名誰,孫六沒說,只說記住是她要伺候的人就成,以後見了,要喚聲老爺才是。

她一邊恭恭敬敬的應著,一邊打量偌大的院子,眼前是黑瓦白牆的廊道,寬闊的內宅,幾處月亮門都有單獨的院落,內里石桌石凳,花草盆景,雅緻精妙。

三五成群的家奴和俾子過來給她和孫六請安。

孫六告訴他們,允淑是這樁宅子的當家主母,以後要聽主母的差遣。

孫六安頓好允淑,給了她奴契,交代她,「把這個撕了,你以後就不是奴集,是良家子。你父家姓允,就是內官大人問起,你也要咬定了。」

她曉得孫六是為她好,就點了點頭。

一晃兒,她已經住下來十多天了,內官老爺從未回過宅子,她聽說是宮中近來事兒多,官家日夜操勞國事,內官老爺要在跟前伺候。

她心裡揣著僥倖,因她並不太想見內官老爺。

宅子里的人都恭恭敬敬,鮮少言語,只有一個喚作笠韻的長廝話癆些,喜歡問東問西,旁人都不太願意同他一起做事。

內官老爺的事情,允淑都是聽他說的。

允淑從他那聽說了很多事,有一樁還是關於同她家定過姻親的馮家。

馮州牧被派到安夏縣剿匪,同土匪頭子勾結,因貪贓枉法被處死,嫡子受連累,被施宮刑充做了太監。

她趴在欄杆上看金魚,想著原來不光是李家遭了劫,同二姐姐定親的馮玄暢比起她來,更要慘上幾分。

池子里養的都是黑龍睛蝶尾魚,通體漆黑如墨,看得出內官老爺是個志趣別異的人。

自從回到長安,吃的好睡得好,她身上的傷痕已經越來越淡,就連個子也竄了一小節。

她不是個喜歡賺人便宜的,看了會兒金魚,就開始做工。

早前找下人問了內官老爺鞋碼,又打聽了內官老爺的身形,纏了素練織成革帶,長靴還剩一隻未納好,她想做些東西回報內官老爺的恩情。

不管怎麼說,也算是內官老爺把她從寧苦那種死地里拉出來的,做人要懂得感恩。

笠韻從外邊採買回來,懷裡抱著一堆五綵線來找她。

允淑把針線筐收起來,剛做好的黑色長靴靜靜躺在那裡,她在鞋面上用暗線綉了蓮花,陽光一照銀閃閃的。

笠韻腳步走的歡快,到了塘池,把五綵線塞進針線筐,擦擦頭上的汗。

小暑過後,天氣越是炎熱,他出門一趟便汗流浹背,眼下得了陰涼,歪在涼亭的椅子上拿扇子直扇。

允淑濕帕子給他,「你擦擦,今日採買的都是什麼?」

笠韻笑,坐直了身子,「夫人,今天碧福樓在兜售清涼糕,我排了許久的隊,給你買了三塊。」

他小心翼翼的把糕從懷裡拿出來,「我讓掌柜給我包了冰,怕糕熱了不好吃。」揉揉胸口,笠韻把包糕的紙剝開,裡面的冰已經化成小盒子水,糕仍是涼涼的。

允淑把清涼糕分一塊半給他,「你也吃。」

兩個人坐在涼亭,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

管家來喚允淑,神色很是著急,他遠遠瞧見允淑和笠韻在說笑,拉著臉過來,聲音悶悶的,「夫人,老爺回府了,聽說官家在商議朝事,老爺插了句嘴,犯了官家的忌諱被打了三十大板,人眼下是暈過去了,夫人還是趕緊去伺候著吧。」

允淑忙斂起笑,端著針線筐起來,讓管家帶路。

管家瞥一眼笠韻,「你既採買完了,就回雜役處聽候使喚。」

允淑跟著管家走,到了東園。

東園是下人和她平時都不可踏足的禁地,來府上這麼多天,她還是頭一回進來。

園子布置的比其他園子更精緻些,假山流水,水池中養著幾隻仙鶴,可見這官家還是極寵內官老爺的。

她進來屋,就見內官老爺趴在塌上。

放下針線筐子,允淑手忙腳亂的去找傷藥膏,找到藥膏,小心的給內官老爺揭開貼肉皮的衣裳,看著那血肉模糊一片,她心跟著跳,不敢再看。

仔細清理著傷口,她生怕弄疼了內官老爺,動作放的很輕,拾掇完給擦了葯。

幸好內官老爺已經不是男身,她就也不太用顧及男女大防,全當是給姐妹處理傷口。

處理好傷口,她就守在那裡,大氣兒也不敢出,過了好半晌,內官老爺嚶嚶著要喝水,她趕忙起來去倒,端到內官老爺跟前。

內官老爺睜開眼,望著她,聲兒淡淡的,「你就是孫六給我買來的小婦人?」

她垂著眼,「回老爺,是。」

內官老爺嗯一聲,「倒是規矩的很。」他接過允淑手裡端的茶盞子,趴著喝一口。

「我想著我年紀大了,以後還得有個依靠,你就跟在我身邊做個丫頭,我也不碰你。」內官老爺咳嗽兩聲,把茶盞子又遞給允淑,問她,「你今年幾歲了?」

允淑端過茶盞子,回,「今年虛歲十歲,整歲九歲。」

「年紀還小著呢,要學的東西還很多。你都會些什麼?」

內官老爺問,她就回,每句都不落下。

「家裡窮,不會什麼,六爺帶我來之前,奴都是在家裡做重活,栽種收割什麼的。」

內官老爺點點頭,「是個良家子。過些日子,我送你入宮,你先去尚儀署學學規矩,再去雲韶府學樣技藝,你可願意?」

她試探著問,「老爺,您買我來不是伺候您的嗎?」

內官老爺笑了笑,「你看看我,頭髮都白了,我是個老叟,你是個丫丫,還能真指望你照顧我?」

允淑看著內官老爺,內官老爺慈眉善目的,雖然是個內官,但是一點都不女氣,面相是個好人哩。

「老爺,您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很聽話,不會的都可以學。」

內官老爺叫她逗笑,「果真是個丫丫,一點心思都沒有。宮裡的人都叫我一聲高伴伴,你以後也這樣叫我吧。」

允淑嗯一聲,給他墊個枕頭,好叫他舒服些。

「朝中風聲緊,老臣子大換血,官家要鞏固皇權,現如今局勢複雜的緊。今天我還得皇恩,人人稱我聲伴伴,過幾日不得恩寵了,就是被踩進泥巴的陰陽人,凡事你得爭,不能等著,丫丫,你曉得吧?」

允淑默默點頭,她知道凡事得爭,可她不知道怎麼爭。

官家繼位后一直致力於集中皇權,朝中泰半臣子殺的殺,貶的貶。但凡在官家還是儲君時候,沒有表明衷心的,都連連遭了殃。

李家和馮家就是首當其衝遭殃了的。

允淑的父親在朝為官時,受過賄,叫人拿住把柄揭發,官家治了李家的罪,到底是不能說什麼的。只是她二姐姐受了連累,叫人擄去至今沒有下落。

內官老爺看她不說話,年紀小倒也沉穩,囑咐她,「我前幾日收了個義子,也是內官,才推薦到官家跟前,你進了宮,遇到什麼難事可去找他幫忙。」

「老爺,我進了宮,還能回宅子里來看您么?」

她不是很想入宮去,可她要報答恩人,又不能不去,便想問問能不能常回來看看。

內官老爺調整個姿勢趴著,「尚儀署每月可以歸家一次,雲韶府白天去晚上回,下宵禁前要出宮的。」

她陪著內官老爺坐了會兒,日頭西斜,鴿子歸巢,內官老爺才吩咐管家去給允淑收拾東西。

戌時的梆子剛剛敲過,允淑伺候內官老爺用膳后,就退出來。

府上陸陸續續點上燈火,天氣悶熱,剛升起的彎月周圍泛著模糊的暈。

允淑拿小扇坐在院子里扇著,嘆氣,明日進宮,看天色怕會下雨。

她在院中小坐一會兒,孩子心性,撲了幾隻流螢裝在透明琉璃盞里,便回房睡了。

早晨起來,果然下了雨,還起了風,夏日裡的雨水足,像從天上潑下來,天黑壓壓的一片。

管家給她撐傘,仔細問著,「夫人不如還是等雨小了再走?也不差這點時侯,若是雨不停,就差人去告知尚儀署明日再去?」

允淑搖搖頭,把身上的蓑衣緊一緊,「第一日就不守時,哪裡是去學禮儀的?是老爺叫人去通的話,若因為下雨便不去了,是叫人看老爺的笑話。」

她報恩報的很有原則,下雨也不是什麼大事,左右是坐馬車去的,也不怎麼淋。

管家把她送到門口,扶上馬車,囑咐著:「尚儀署那邊已經安排好了,夫人去了會有人接應,夫人只需安心學習規矩,旁的閑言碎語不必理會。」

她答應著,把蓑衣搭在一邊,窩進了馬車裡。

馬車搖搖晃晃在雨中走著,如飄蕩的浮萍。

穿過長安清冷的街巷,馬車在皇宮側門停住,趕車的小廝在外邊喚她,「夫人?夫人,再往前是宮門了,馬車不能進。」

她答應一聲,挑開馬車厚厚的擋雨帘子,把蓑衣披上。

下來車,雨水淙淙流著,濕了鞋子,她把斗笠繫緊,深吸一口氣,提步往裡去。

拿出內官老爺事先準備的腰牌給禁軍過目,禁軍給她放了行。

她回頭給小廝揮揮手,「回去告訴老爺,我已經入了宮,叫他不用擔心我。喜歡掌印吉祥請大家收藏:(shouda8.com)掌印吉祥手打吧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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