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107章

十二月的天溫度驟然下降,空中颳起了刺骨的寒風,路上落滿了枯黃的樹葉,街上的人寸步難行。

江遇聽見有人說,今年的冬天比以往的每一年都要冷。

北方的小城冬天確實冷,但今年的冬天冷得過分了,風再一刮,讓人全身止不住發顫。江遇回到宿舍時其他三個人正窩在被窩裡打遊戲,房間里開著空調。

謝明宇探出腦袋看見了好久未見的他,愣了一秒:「你沒去實驗室啊。」

江遇剛從實驗室出來,他沒多說:「拿書。」

眼見他又要走,謝明宇說:「你以後都不住宿舍了嗎?」

江遇停頓了下:「大概吧。」

徐美音情緒比江德志去世那會兒更不穩定,每天都像發了瘋,每天都要見到他才行,他被管得死死的,只好縮短在實驗室待的時間。

謝明宇下了床,伸手遞給他一根煙。

江遇看了一眼,結果轉身去了陽台,陽颱風大,倆人背對著風點了煙,看著窗外的天空。

「你……是不是出什麼事了?」謝明宇問完后又說,「當然不說也沒事,我就是覺得可能說出來會更好些。」

吐出的煙霧瞬間被大風吹散,只有口腔里停留的苦味。

謝明宇見他不說話,滅了手指間的煙:「你照過鏡子沒?你現在瘦得嚇人。」

江遇依舊閉口不言,謝明宇也不再問了。

因為江遇每天都不在宿舍的緣故,幾個人見面的次數一隻手都數得過來,見面時會打個招呼,但江遇開口說話的次數越來越少,除了學習上的事情,其他的問什麼都不會回答。

謝明宇想起來開學那會兒見到的江遇,和現在站在他眼前的人模樣差別太大。

江遇叫了車回了百花衚衕,地上到處都是落葉,踩上去沙沙作響。他回到客廳,看見了徐美音呆坐在沙發上的身影。

在徐美音看過來之前他移開了視線,去廚房簡單煮了碗面端到她面前。

他回到屋裡,熟練地掏出了那盒煙,坐在書桌前看著那把吉他一言不發。

到了半夜,地上的煙頭已經七八個了。

他睡不著。

他也不敢睡。

只要閉上眼睛,江萊的面容就會出現在他腦海中,帶著一聲又一聲擔憂急切驚恐的呼喚,冰冷的湖水從心裡冒出,一點一點浸濕著他所有的一切,直到最後幾乎窒息般的醒來。

他一直在重複這個夢,被驚醒時四周死寂,只有他的呼吸聲。

房間里沒開空調,他手腳冰得幾乎沒了知覺,手指間的煙夾不穩,輕輕一抖,煙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出神似的盯著看了會兒,幾秒后感到了皮膚被灼傷的痛。

一口煙吸進肺里,胸腔霎時湧出一股猛烈的反胃,他彎下腰一直在咳,咳完了又吐,眼眶通紅掛著淚,但肚子空空,什麼也吐不出來。

天已經大亮。

侯意放假比他們幾個人都要早,回來后的第二天就去醫科大找了江遇,他在冷風中等了很久,凍得直哆嗦,再抬頭,看見不遠處的身影時幾乎一下就愣在了原地。

周圍的學生被冷風吹得受不了,小跑著著急離開。而那道身影走得緩慢,腳步極輕,任寒風吹打在臉上沒有反應,瘦弱得像是隨時都會倒下。

侯意連忙跑過去把手套圍巾全部摘下給他套了上去,抬頭把江遇的模樣看得清清楚楚。

臉色慘白,眼神如一潭死水。

附近的餐飲店暖氣開得很足,侯意端來一壺熱水給他暖手,讓他喝下暖身,急得坐都坐不下來,站在他身邊來回走。

「你怎麼瘦了那麼多?」侯意皺著眉頭,「我找你你什麼也不說,把我嚇死了,你和訾落到底怎麼了?怎麼就突然分開了啊?」

江遇還是不說話,侯意站在他身邊:「行,你不願意說我不問了。但你也不能這樣對自己啊,你看看你現在成什麼樣了,要是落落看見會——」

對上江遇的視線,侯意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看著江遇的目光忘記了要說什麼,只覺得果然在提到這個人的時候,他的情緒才會發生波動。

冷靜下來后服務員上來幾道熱菜,跟著又端來兩碗熱騰騰的面,侯意看著,猶豫了一下:「我回來前去找過訾落。」

江遇的手指摩挲著瓶身,店裡非常暖和,他身上好像沒那麼涼了。

「……他也瘦了一些,也沒去琴室了,巡演什麼的,也不再跟了。」侯意說,「我也問過他原因,他跟你一樣,什麼都不說。」

面散發著熱氣,江遇看了很久,抬手揉了揉眼睛。

「你知道我和孟姝是因為什麼分開的嗎?」侯意笑了笑,「沒有什麼原因,是因為我膩了,和一個我們學校的學姐在一起了。」

「其實和孟姝在一起的時候,我有一次真的非常認真地在想,要不要和她一直走下去。但是吧,」侯意頓了下,點了根煙,「感情這玩意真是沒法兒控制的,我渣,我對不起她,我承認。」

「去A市的前幾個月我就想過要不要和她分開了,我本來也覺得長久不了。」侯意抬頭,透過薄薄的煙去看他,「但我真沒想過你和訾落會分開。」

「你倆從小一起長大,感情總要比其他人堅固的多吧,雖然你們倆都不願意說原因,但我還是覺得……嘖。」侯意皺著眉頭思考了一下,「沒人想看到你們這個樣子。」

說話這會兒功夫面已經在慢慢變涼,侯意叫來服務員去加熱,江遇始終低著頭,侯意也不再說了,見他一直不吃,便夾了些菜給他。

面上來后江遇一口沒動。

「話不說,飯還是要吃的啊。」侯意說,「吃碗面出去就沒那麼冷了,這麼多菜我哪兒吃得完啊。」

江遇手指動了動,搖了搖頭,說:「我吃不下。」

侯意沒明白:「什麼意思?」

江遇又不開口了。

接近期末的學生每個人都很忙,江遇這幾天沒去實驗室,在圖書館自習室複習,到了時間后就回家,到家時才發現地上又是狼藉一片。

徐美音還在發狂,捧起一個陶瓷杯扔在地上,瞬間四分五裂。

「滾!滾!你是個什麼玩意跑到這問我要兒子,我應該問你要兒子才對吧!你的兒子害死了我的兒子,想帶他走?門都沒有!我就讓他一直留在這個家裡,永遠都不要忘了這些發生過的事!」徐美音對著空無一人的四周大吼著,說話間把旁邊能砸的東西全砸了,「我的兒子誰還給我啊……你把我兒子還給我啊,你是個什麼東西……」

徐美音並沒發現他,江遇看了一會兒,慢慢走出了大門外。

他坐在石墩上發了會兒呆,想到他和訾落的生日近在眼前,拿出手機時卻突然反應過來已經沒用了,訾落的聯繫方式被徐美音強行刪除,手機號刪除拉黑,那麼多年的記錄全沒了。

……那麼多個日日夜夜的記錄全沒了。

江遇知道刪除的好友可以重新加回來,拉黑的電話號碼可以拉回來,他完全可以打電話過去聽一聽訾落的聲音,哪怕什麼都不說,聽見呼吸也是好的,他可以在心裡把那一句重複了無數遍的話隔著手機再重複一次……希望訾落聽得見。

……我好想你。

江遇把自己縮成一團,手指緊緊地抓住了冰涼的石頭,他無時無刻不在想遠在A市的那個人,無時無刻都想說這句話。

前方響起了輪胎聲,謝小安把車停好后,看見了門前的身影。

「小遇?」她走上前,「這大冷天的你坐門口乾什麼?」

話音剛落,徐美音的咆哮聲又響了起來,謝小安嘆了聲:「跟我回去吧,我給你弄點吃的。」

胃裡刺痛,江遇在冷風中站穩,他看了一眼訾家的院子,輕輕搖了搖頭。

謝小安沒再堅持。

進門前,江遇轉頭看著謝小安,喊了聲:「謝姨。」

謝小安輕輕笑了笑。

江遇說:「對不起。」

A市的天比漳城好一些,訾落沒圍圍巾,準備好了期末要用到的資料,這會兒剛剛回到租的小屋。

窗帘沒拉上,屋裡被外面的光照亮,不用開燈依舊看得清楚。訾落看了眼時間,坐在窗前一動不動。

已經快要零點整了。

寂靜的夜裡門突然被敲響,訾落幾乎是猛地一下轉過頭去,目光緊緊盯著那扇門,他盯著看了會兒,打開后卻看見一個笑意盈盈的女生。

禎熹還背著小提琴,看著他笑:「我終於等到你回來了!」

這女孩是田琅的徒弟,在小提琴大賽上獲得過不少大獎,見了他演出的視頻一直邀請他做她的搭檔。訾落感到疲憊,眼見她一個女孩子,也沒打算讓她進屋:「回去吧。」

「你都拒絕我多少回了,別那麼鐵石心腸啊。我們倆搭檔,第一名肯定是我們的,這個獎對我們以後出國留學有很大好處的。」禎熹滿臉期待看著他,「我不是有意要纏著你的,我那個搭檔我本來就不滿意,你就跟我合作一回,我們雙贏。」

訾落微微頷首,看著她:「我沒打算出國。」

「我從我師傅那裡知道美國一所音樂學院聯繫你了。」禎熹說,「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跟成老師繼續巡演了,但這些機會多少人求都求不來,你真的要放棄嗎?」

女孩的目光越過他,看見了沐浴在月光中的那架鋼琴。

最終訾落什麼都沒說,把她安全送回了家,步行著回了公寓里。入了夜的時間非常冷,風一陣一陣吹過,他站在樓下抬頭望,樓太高,他並不知道哪一層是他住的那一層。

他又去看被雲遮住的月光,時間早已過了十二點。

「生日快樂。」他輕輕說。

後方突然傳來輕響,像是落葉被踩碎的聲音,訾落轉身看去,路燈照亮了每一顆樹,四周只有樹木的倒影。

他沒有動,目光沒有移開。

一陣冷風從遠方傳來,落葉被吹遠,樹后的影子晃了晃,窸窸窣窣的聲音再次響起,訾落微微睜大了雙眼,腳步往前踏。

可是那道身影在後退。

江遇在慌亂中後退數步,踩碎了無數片樹葉。

訾落停在那兒,靜靜地望著他的方向。

江遇在冷風中一直抖個不停,他抓住樹榦支撐著不讓自己倒下,眼前的身影本就模糊,現在幾乎看不清了。

他想,如果今晚的月色再亮一些就好了,也許他就能看清訾落是不是一直在看著他了。

今年開始百花街禁止燃放煙花炮竹,這使本就沒有過年氣氛的江家更是陷入了沉沉的黑夜。孟璐買了很多菜帶著孟醇心過來,待不了一會兒又離開,讓孟醇心陪著徐美音說話。

可是徐美音脾氣實在是陰晴不定,孟醇心只是默默陪在一旁,剝了一小碗開心果。

江家大門被鎖住,江遇連自己房間的屋都沒出,因為徐美音怕他和訾落見面。

熊娃娃被他抱著,他呆愣的看著窗外,盯著大門的縫隙,試圖在人來人往中認出訾落的身影,他一直在想訾落回來時路過家門口的那個畫面,希望訾落能多停留一會兒,好讓他認出來。

一根煙滅,江遇聽到了鈴鐺聲。

他全神貫注地在聽動靜,只聽見了謝小安在喊訾成民的聲音,這一年他們依舊要去老人家裡過年。江遇聽見訾成民問了句,落落去過了嗎。

可是謝小安聲音實在是低,江遇聽不清回答。

大門響,孟璐從商場里趕回來做飯,孟醇心在一邊幫忙。中午時分午飯已經做好,一桌子豐盛的飯菜。

孟醇心給他夾肉,孟璐讓他多吃一些。

一頓飯還未結束,江遇去衛生間全吐了乾淨,他吃得本來就不多,這麼一吐胃裡空了,腿發軟,狼狽地坐在地上。

衛生間的門開著,孟醇心給他遞來一張紙,輕聲喊:「江遇哥。」

江遇沒接那張紙。

「我……想了想還是告訴你吧。」孟醇心不忍的看著他,「我看見訾落哥了,他回來后沒一會兒又走了,估計是去過年了吧。」

「他也看見我了。」孟醇心說,「他什麼都沒說,在門口停了幾分鐘,我看得出他很擔心你。」

「所以,你能不能照顧好自己啊。你這樣,他看見要心疼死了。」

江遇起身去洗了把臉,抬頭看向鏡子里的人。

他長時間什麼東西都吃不下,吃了一點又會吐出來,因為經常做噩夢,導致他不敢閉眼,每晚幾乎都在睜著眼等天亮。

鏡子里的人他看著都不喜歡,訾落還是不要見了他吧。

除夕剛過沒幾天,徐美音說已經找好了房子,打算從百花衚衕里搬出去。搬家隊把東西一點一點往外搬,江遇站在院子里看著柿子樹的枯乾,聽見了由遠及近的鈴鐺聲。

三百很長一段時間沒見過他了,這會兒興奮地直往他身上蹦,江遇摸著它的腦袋,聽見有人在喊他。

侯意手裡拎了些禮品盒,說來看看他。

江遇沒去看客廳里的徐美音,侯意說了句阿姨好跟著他進了屋。

侯意捏了捏三百的大耳朵,笑著說了句,這狗真肥。

江遇抽出一根煙遞給他,侯意沒接,說,別抽了吧。

他眼睜睜看著江遇吸完了兩根煙,三百不喜歡煙味兒,跑到一邊去玩,鈴鐺聲一直在響。

江遇一直盯著大門外,看著貨車幾乎要被裝滿。

忽然,他聽到了熟悉的提示音——

他轉頭去找聲音的來源,看見三百咬著那個錄音娃娃看著他,江遇立馬丟掉了手裡的煙沖了過去,想讓三百鬆開它。

提示音還在響。

「按3您可以說出關鍵詞戴戴會為您搜索錄音……」

江遇大吼:「三百!」

「……按0有加密錄音,輸入密碼即可……」

江遇腳步一停。

什麼?

侯意幫著他抓住了三百,江遇把娃娃拿回手中拍了拍,心跳得猛烈,按了好幾下0。

娃娃提示:「請輸入密碼。」

什麼密碼?他又怎麼會知道!

江遇急得手一直在抖,他像是喪失了理智,急忙間輸錯了好幾次密碼,他的手停了下來,娃娃也跟著停了三秒鐘,提示道:「為你搜索到一條密碼提示,播放請按1。」

江遇按下了1,聽見了訾落的聲音。

很久很久沒聽到的,訾落的聲音:「——密碼是1314啊,笨蛋。」

江遇的手顫抖著輸入了這四個數字,隨之而來的是更多的訾落的聲音,帶著笑,帶著寵溺,帶著開心,帶著期待,帶著難忍,帶著心疼——

江遇,十八歲生日快樂,我喜歡的人是你,傻子。

好吧,你這個沒有耐心的人並沒有發現這裡的錄音,那——江遇,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江遇要天天開心。

偷偷告訴你我在攢錢,我想上大學的時候租房子住,只有我們兩個人。你還沒有發現這裡的錄音?你真的是個大傻瓜。

大傻瓜江遇。

每次看見你因為家裡的事明明不高興卻還要在我面前強顏歡笑時我就希望時間能過得快一點、再快一點。我想和你一起離開,每天每分每秒都想,發了瘋的想。

……

從來沒有想過你不在身邊會是什麼樣子,原來這麼難熬。

你在我身邊睡著了,很踏實,我想,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不要再買站票了,我心疼。

江遇,不要離開我身邊,哪怕就是這樣一年見幾次面也好,不要丟下我。

……

侯意看見江遇步步後退,雙眼裡布滿了紅血絲,他眼神空洞得可怕,臉色慘白,幾秒后重重地跪在了地上,把頭一下又一下往牆上撞!

他急忙過去拉住了他,卻看見他通紅通紅的眼眶中溢滿了淚,順著臉龐慢慢滑下。

他聽見江遇在哭,從一開始的隱忍變成了痛心至極的嚎啕大哭。

他從沒見到有人會哭得這麼撕心裂肺,也從沒想過江遇會這樣哭。

彷彿全身的血液衝上了大腦,引起了長時間的耳鳴,胸腔的窒息感如同湖水一點一點把他淹沒,江遇什麼都聽不見了,他死死抓住胸前的衣服布料,用力地一下又一下撕扯,痛苦地把頭砸向牆面,找不回理智。

……訾落什麼都知道。

他什麼都知道,只有他什麼都不知道。

這個一直帶給他希望帶著他往前走的人,一直都在規劃和他的未來。可是他在選志願的時候丟下訾落一次,後來又在與家人的選擇中將他徹底丟下,再也找不回來。

……他後悔了。

他後悔了,如果當初他沒有選擇留在這裡,如果當初他報了A大,那麼姥姥是不是也不會去世,愛他的人依舊愛他,訾落也依舊會陪在他身邊?

可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為什麼什麼都回不去了。

搬家隊來了兩次,江遇看著訾家緊鎖的大門,把一個小小的信封壓在了門前的枯木枝下。

他坐在車裡,看著這個巷口,這裡充滿了他和訾落二十二年的回憶,開心也好,難過也罷。

一戶人家門口的牆裂了一小塊,江遇突然想到他小時候摔倒被訾落背回家的那次,他們兩個人年齡相同,個頭一樣,誰也背不動誰,那時的訾落用力地背著他往前走,再累也不說累。

五歲之前訾落真的背過他,江遇想起來了。

……

衚衕恢復了平靜,過了一會兒后,那個信封被人打開,一枚玉和一把鑰匙被那人握在了手中,幾行清秀的字跡映入眼帘。

謝阿姨,感謝這二十多年來的關心與愛護。我非常放心不下院子里那顆柿子樹,希望我不在的時光里它依舊能夠發芽開花,請您幫我悉心照顧好它。——江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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