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

莫名

軍器監,火器局。

設在深山中的火器局十分隱蔽,火器局內的每個人名姓都對外保密,在進入火器局前也都簽了干係九族的生之死契。

在大周火器局人盡皆知,可這火器局具體地處何方,卻沒有人能說出一個確切的方位。

火器研發,事關南疆戰事,更事關國之命脈。

容不得半點閃失。

火器局成立之後,第一批手持火器初見規模。

此器由韓墨初命名,名為「突火!槍」

以其炸燃之時所產生的「突突」聲而命名。

突火!槍長約三尺,以粗竹為筒,用牛皮及鐵定炬釘結實,中部安放着存放火藥的鐵膛,膛上有一引信用於點火,下置手柄便於攜帶。

使用之時,則是將鐵塊,碎瓷等物製成的「子窠」置於其中,左手扶住鐵管瞄準,同時點火,隨着一聲炫目的爆燃,子窠飛射而出,帶着熱力的子窠會隨着火藥的噴射力飛向目標。留下一片雨點兒似的焦糊。

主持此次火器試練的是一連三年軍績品評極優,官拜從四品上的中郎將宋煜。

這次的機會,同樣是宋煜拼了這些年捨生忘死的軍功爭取來的。

他雖與熊虎一樣,都是顧修少年時在新兵營中相識的同僚,但顧修對他的器重似乎永遠都只停留在君與臣的層面。

這些年他屢立戰功,可顧修對他始終不溫不火,沒有半點另眼相看。

關於這件事,他並沒有從顧修和自己身上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在他看來,顧修之所以瞧不見他,完完全全是因為韓墨初擋了他的去路。

因此,自從他得知了軍中要設火器局開始,他便削尖了腦袋放棄了本先的官職,擠到了火器局中來做了個沒有並無職分的管事。

直隸屬於韓墨初,換句話說就是直隸屬於君王。

這大約是顧修登基后,他能與君王顧修距離最近的位置了。

*

突火!槍開試那天,顧修沒來。

只有穿着銀甲的韓墨初坐在觀看台上,拿着一副西域進貢的透鏡觀看着突火!槍開試的場面。

第一批火!槍兵只有一百二十人,他們先是全副武裝的身負火!槍走了幾個簡單的陣型。隨後又攜槍上馬,圍着空曠的馬場跑了幾圈,以測試該器在作戰之時的效用。

隨後又一一上前,從草靶到皮革靶,再從皮革靶到黃銅靶,從黃銅靶到黑鐵靶,從黑鐵靶又換成了釗金靶。

除了最後的釗金靶受損較輕外,其餘的靶子不是打穿了便是打碎了。

試練的最後一項,是活靶。

宋煜命士兵們稍事休息后,吩咐底下牽上了整整三十隻活鹿。

隨着高台上韓墨初的一聲令下,宋煜帶頭上馬,手持火!槍,一抬手便放倒了一隻受驚的小鹿。

緊接着,火器爆燃的「突突聲」聲聲不斷。

活鹿一隻接着一隻的倒下,忽然間一聲人聲的慘叫突兀的迸發出來,一個馬背上的火器兵似乎是被流彈所傷,捂著一邊的肩膀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停,都先散開。」在士兵墜馬的一瞬間,韓墨初立刻出言穩住了局面。

高台上的他隨即放下了手中的透鏡,快步走到了台下。

「韓太傅,末將操作不力,請您責罰。」宋煜迎上前去,抱拳施禮道。

「此事與你無關,你不需多言掛懷。」

韓墨初看都沒看宋煜一眼便徑直走到了受傷士兵的身邊,撩甲半跪,為士兵查看傷情。

與韓墨初一同下台的,還有在火器局設立之初便被抓了壯丁的蘇澈。

受傷墜馬的士兵捂著半邊的肩膀,眉峰扭成了一個死結,一看便知是承受了極大的痛苦。

手法純熟的蘇澈卸下了士兵的半片肩甲,絲綿的裏衣被鮮血染紅。

韓墨初也不顧身份半跪下來,親自扶著那士兵的上身,那士兵從虛弱中抬起雙眼,一見扶著自己的人當即掙紮起來,口中推辭著:「韓太傅,末將沒用,讓您失望了。當心血污髒了您的手啊。」

「你不必妄自菲薄,汝敢為未知者死,是我國朝的英雄。你的血是世上至潔之物,本官身染英雄之血,不覺臟污。」韓墨初彎眸溫笑,穩重的笑容給了受傷的士兵極大的安撫。

趁著傷者精神鬆弛的當口,蘇澈剪開了受傷士兵的衣料,一塊兒花生大小的碎瓷片一半楔在了士兵的肉里,一半暴露在空氣之外,傷口四周還有一圈焦黑的燙傷。

對比著那些喪命於火!槍之下千瘡百孔的活鹿而言,這個傷口已經算是相當仁慈了。

仁慈,卻棘手。

蘇澈拿着一塊卷好的厚布給士兵含在口中,先用一柄鑰形的小刀刮開了燙傷表面的焦糊,又拿着鑷子夾住露在皮肉之外的瓷片,手腕用力,輕輕撼動。

受傷的士兵梗著脖子,發出一聲強似一聲的哀嚎。

碎瓷離體的一瞬間,受傷的士兵雙眼泛白暈了過去。

蘇澈拿了些藥粉覆蓋在了士兵的肩膀處,又簡簡單單的包紮了一番,揚聲道:「好了,來幾個人先把他抬下去吧。」

幾個在一旁恭候的小軍醫抬着擔架跑了過來,將受傷的士兵帶下去養傷。

「諸位,今日的試練就先進行到此,都先散了吧。」

火器初試失利,韓墨初的表情卻看不出任何失望。

易鶨先生說過:「任何新興事物的出現,都必然會有失敗,而失敗就意味着成功。」

韓墨初對此深信不疑。

他席地而坐,認認真真的研究著那些子窠落地的次序,以及活鹿身上留下的傷口,一點一點的推算出了子窠飛行的軌跡,想通過這些飛散的軌跡,繼而摸清這第一代火!槍的弊病。

午後,在京郊歸來的顧修也到了火器局所在的深山。

來迎他的是蘇澈新收的小徒弟,名叫裴一恆的。

裴一恆將今日火器試練時發生的變故一五一十的告訴了顧修,顧修便直接命跟隨的儀仗先行回宮,同時傳信宮中,自己與太傅今日都不回宮中,請尚書省押送奏疏的內監將奏疏直接送至此處便是。

*

深山之中,夜涼如水。

留宿於此的顧修與韓墨初為了不佔臣子空間,免除了一切特權,並肩擠在一間小小的營房之內。韓墨初獨自鋪着一張大桌子,手中拿着透鏡用最細的毫毛筆在圖紙上慢慢描畫。

相比之下,顧修用來看摺子的小方桌便只能擺在床上,一盞油燈忽明忽暗的搖曳着火光,怎麼看都有些可憐。

「咳咳。」顧修合上了最後一本奏疏,掩口輕咳,故意在這針落可聞的營房中弄出了兩聲無比突兀的響動。

「陛下,怎麼了?」韓墨初溫聲應和,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眼前的圖紙一寸。

「沒什麼,桌子太小,看摺子看的腰背疼。」顧修挺了挺脊背,活動着手指手腕,發出了一陣關節活動的咔咔聲。

「陛下若想要大桌大床,那回宮就是,何必要在這裏陪着臣?這麼一間屋子,本來就住不下兩個人。」

「你明知故問。」

「明知故問這句話,臣可不敢當。」韓墨初勾完了槍膛中最後的機關,伸手緩緩扇動墨跡道:「臣只知道陛下自小就是沒了臣睡不着的,臣不在陛下就睡不好。」

韓墨初話音未落,顧修果然已經從韓墨初的身後,雙臂為環抱了過去:「那又如何?你知不知道你今日出了這事,明日朝上會吹什麼風?」

「左不過就是門下省那些臣子,要麼說這火器傷人害人應當摒棄,要麼說新制的釗金戰甲無用。最後還會有幾個說風涼話的,說什麼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說辭。」韓墨初舒舒服服的向身後一靠,顧修的胸口像一個天然的枕靠,能最大程度的緩解韓墨初的疲勞:「不過,陛下可有想過,為什麼這火器局幾乎與世隔絕,今日這裏火器研發失利,明日朝上便會吹什麼風么?」

「天下終無不透風的牆,要堵牆上的縫隙,總要知道哪裏吹風不是么?」

「陛下說的沒錯。」韓墨初也鬆了鬆手上的筋骨,輕聲笑道:「那陛下知道火器局裏的風是怎麼吹起來的么?」

「聽子冉的意思,這火器局新立不久,便已經有了表裏不一之人了?」

「此人倒也不是表裏不一,只是對人不一而已。」韓墨初頓了頓道:「此人對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鑒。就是對臣子,他一向是抱有敵意的。」

「敵意?什麼人?」顧修皺眉不解:「我國朝上下武官不必多言,就算是文官之中有些酸腐之流,那也只是政見不和,怎會對你抱有敵意?」

「陛下,您可知這世上哪種敵意最深也最強?」韓墨初未答,反而反問道。

顧修毫不猶豫的脫口而出:「自然是國讎家恨,生死勁敵了。」

「臣說的不是這些。臣說的是,情敵。」

「情敵?」顧修又一次被韓墨初不明所以的話弄糊塗了,他不明白韓墨初為何會好端端的提到這個詞。以至於他抱着韓墨初的肩膀思考了半晌,認認真真的開口道:「朕確定,自己從未招惹過任何人。」

「陛下英雄年少,臣若要有情敵,又何須陛下去招惹呢?」

「子冉,莫不是今日出了什麼事,讓你吃醋了?」

「不是臣吃醋了,是有人吃臣的醋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君行萬里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君行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