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火

妒火

雪后初霽的京郊大營,旌旗招展。五爪金龍王旗卷著風聲嘶吼,鼓聲擂擂震動。

此情此景,頗有幾分邊塞沙場上,兩軍陣前的架勢。

當下,國朝所有四品以上官員皆在當場。

文在西,武在東。

文官個個身着鴉青色襲裘,人手一隻銅製香爐。武將們個個鐵甲金刀,大紅的氈毛斗篷齊刷刷的映着白雪,看着好不氣派。

今日,是永定三年的元月初一。

也是韓墨初所制的合金戰甲初成的日子。

年關之前,軍器監主事黃新冒着燙爛雙手的風險將第一塊真正意義上的合金金屬塊送到了顧修面前。

顧修硃筆一揮,將這種合金賜名為「釗金」。軍器監主事黃新,封三品忠義侯,賞黃金千兩,朝中差遣如舊。

而這第一件釗金戰甲,是韓墨初親手編織的。而第一個穿戴這副新甲的人,也正是君王顧修。

這副新甲在保留了昔日明光甲形制的基礎上,增加了肩甲,臂甲,腕甲三項。甲胄的鱗片被打磨成了織網狀,比原先更加厚實緊密,不易攻破。胸前的護心甲與易傷的腰腹處都用了絲綿架空,冬日可保暖,夏日還可吸汗。且護心鏡與革帶的介面處都有暗閣,可以用於填放傷葯與過濾污水的明礬。兜鏊也由原先的披肩改為內收,收口處是用合金織成的密網邊緣處有暗扣與胸甲相連,將脖頸與咽喉護得沒有一絲縫隙,卻不不會造成人呼吸困難。兜鏊的額角兩側還設著兩個外翻的小銅鈎,是用於徵討一些類似於南詔之類環境惡劣的地方,專供將士們掛防瘴面具的。

這副新甲用以示人的形制,是韓墨初經過了無數次的調整與實驗後方才成形的,

今日之前,有關於這副新甲的傳聞就已經在文臣武將之中傳得沸沸揚揚。眼下,在場的所有人都在等著見識一番這種聞所未聞的合金究竟有多大的御力。就是萬萬沒有想到,今日試穿這第一副戰甲的人,會是君王顧修。

隨着戰鼓聲越促越緊,顧修身着新制甲,騎在意氣風發的戰馬五十金背上款步行來。腰間懸著寶劍背上負着長弓,左手勒緊馬韁,右手握著雲家游龍槍,全副武裝沒有一絲懈怠。

對面的韓墨初亦是騎在一匹通身雪白的西域戰馬上,束著舊日的那身銀甲,於距離顧修所在之處三百步外翻身下馬,與顧修抱拳執禮。

隨着韓墨初下馬,列站兩旁的文武百官也紛紛下拜,齊聲三呼萬歲。

馬背上的顧修輕抬左手,示意眾卿免禮平身,同時兜轉馬頭面相眾人,高聲道:「眾卿,今日朕與太傅合力所制之信甲初成,為免三軍疑慮,朕以自身親視戰甲,請眾卿共同見證。」

觀禮眾臣無論文武,皆面面相視,卻無一人敢出言駁斥,只得齊聲應道:「臣等遵旨。」

顧修在文武眾臣的注視之下,與韓墨初相對而立,步距三百。

三百步,是大周最好的弓箭兵持弩!箭的最大射程範圍。顧修身後兩百步外,是蘇澈領着十二名軍醫在場恭候,以防不測。

韓墨初身後則立着幾個親兵,端着力臂不同的長弓與機!弩,還有各式各樣的失箭。以及一柄突厥等夷人最長用的長柄大刀。

顧修朝韓墨初微微頷首示意,韓墨初便朝身邊的親兵也同樣頷首示意。

第一個親兵端著自己手中的托盤,上前一步,朗聲高喝道:「大周黃樺弓,力沉一石,搭飛鳧箭。」

韓墨初一手持弓,一手持箭,渺目對準了顧修的胸口筆直的射了過去。

羽箭穿風而過,對面的顧修不閃不躲,宛如一樽□□的石雕一般,任由羽箭射在他胸前的護心鏡上發出一聲鏗鳴,直接彈落在地。

圍觀的群臣齊齊的倒吸了一口涼氣,隨即武將的隊伍里有人歡呼起來。

「好!果然是好甲!」

「陛下膽識過人!」

顧修拂了拂依舊光潔的護心鏡,示意韓墨初繼續。

韓墨初放下了手中的黃樺弓,另一個親兵捧著托盤走到了韓墨初身邊,朗聲奏報:「大周筋角弓,力沉三石,搭飛虻箭。」

韓墨初神色平定,彎弓便射,這一次直接命中了顧修的眉心,又是一聲鏗鏘,顧修連人帶馬都跟着後退了一步,箭失依舊彈開,只在顧修頭頂的兜鏊上留下了一個淺淺的凹槽。

飛虻箭箭長六尺,刃為三棱,憑韓墨初的箭法臂力,若是尋常戰甲,顧修的腦漿估計已經崩出來了。

這一箭過後,文官的隊伍里已經出現了反對的聲音,有幾個積古的老臣已經跪下了。

「請陛下為我國朝保重龍體!不要再以身犯險了!」

「陛下!請您三思啊!」

「韓太傅,您也要有些分寸啊!」

接下去的試練,就在這些臣子們此起彼伏的求告之聲中繼續。

回鶻反曲弓,力沉五石,搭烏龍鐵脊箭。

中胸腹,驚馬,無傷。

大周神臂弩,力沉八石,搭三叉箭

中肩胛,如芒針刺入,驚馬失蹄,無紅傷。

突厥震天弓,力沉九石,搭一槍三劍箭。

突厥震天弓,是現下大周及其周遭各國之中力沉最大的手持弓箭,比昔日漠南進貢示威的「鐵將軍」更重除了大型的機弩外,世間幾乎無可匹敵。在突厥邊關的戰場上,也只有不下百人可以拉動此工。

一槍三劍箭,顧名思義一次可發射三枚,通身鐵質,箭尾無羽飛速極快。如此利器可於四百五十步外,射穿猛虎的頭顱,射穿五分厚的鐵板。

這一次,武將之中終於有人坐不住了。

最先坐不住的便是世襲定國公孟紹,他既是國朝武官,又稱得上是顧修嫡親的母舅。論親疏,絲毫不比雲氏一族的雲珏差。

韓墨初手中這柄震天弓,他曾經在戰場上見識過它的威力,他曾經親眼看着這一個突厥力士用這柄弓將他手下的副將的頭射得四分五裂。

當韓墨初拿起那柄弓時,孟紹幾乎沒有猶豫,直接單膝跪地,朝馬背上的顧修道:「陛下,此弓之力非同小可,若要以此試驗新甲,請由臣代替。」

「孟國公,你的意思朕明白。」顧修穩坐馬背,挺直身軀:「不過這釗金戰甲,是朕與韓太傅一體研發,如若不以朕先試,何以讓三軍將士安心。朕相信這釗金戰甲,也相信韓太傅。」

顧修說罷,抬手制止了群臣之間的騷亂,又向對面的韓墨初投射了一個無比堅定的眼神。

韓墨初也堅定的朝顧修點了點頭,他儘可能平穩的抬起手臂,三指彎曲,夾住了三枝鐵箭。雙手緩緩發力瞄準,儘可能的避開顧修身上的要害。震天弓弓臂沉重,鐵箭堅硬,韓墨初瞄準時間一長,握弓臂的手心不由自主的發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夾箭的手指也由於發力太甚而產生了一種猶如拶指一般的痛楚。

所有人都在此時屏息凝神,連呼吸都儘可能的放緩,一些膽子小些的文官已經在此時把臉低了下去。

一陣微風,拂過了韓墨初的前額,他定準時機鬆開右手。由於慣性,韓墨初的戰馬也被震得雙蹄前奔,險些傾倒。

嗖嗖嗖三聲颯響,鐵箭猶如三隻獵隼一般直接朝顧修沖了過去。

顧修沒有閃躲,任由那三支鐵箭刺破空氣直接釘在了他身上的鐵甲上,震天弓驚人的后坐力直接將他釘下了馬背。好在他手中的游龍槍槍尖結實,就在顧修即將摔落的一瞬間,他將手中的槍尖插入沙地,握槍的左手發力給了自己一個緩衝,才不至於讓自己就此摔斷脊樑。

一時間,校場上亂作一團。

第一個衝到顧修身邊的就是三百步外的韓墨初,他雙手托起了顧修的背脊,忘了一切焦急的呼喚著:「雲馳,雲馳你怎麼樣?」

顧修扶著槍尖撐起身體,同樣忘我的摟着人脖頸,在眾目睽睽之下與人低聲耳語:「子冉別怕,我沒事。」

說罷,顧修便在眾人的攙扶之下站了起來。親手拔掉了楔在自己身上的三枝鐵箭擲在了地上,鐵箭的箭尖上只沾了一點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血點。

一時間,百官之中掌聲雷動。有人誇讚這釗金戰甲的強悍,有人誇讚韓墨初箭法如神,還有人大肆讚揚顧修這種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氣魄,真乃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人群中,只有一個人臉色鐵青。

那便是那個自八年前為新兵時起,便一直對顧修傾心以對的宋煜。

曾幾何時,他將顧修視為他心中的神明。他崇拜著顧修這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只要能為他牽馬執鞭,哪怕一輩子都只做個默默無聞的馬前卒他都心甘情願。

後來,他見到了韓墨初與顧修並肩而行的樣子。他便又開始發奮,努力殺敵,期待着有朝一日掙夠了軍功,也能如韓墨初一樣與顧修肩並肩的走在一起。

再後來,顧修做了君主。

韓墨初依舊和顧修形影不離,同出同入。而他的軍功,就僅僅只能將自己調任回京城而已。

於是,他便又開始努力在軍中操練新兵,不分晝夜的埋頭苦幹,終於給自己掙成了一個可在前朝聽政的四品武官。

有些事情,他上了前朝才看得清楚。

自從韓墨初提出要鍛造合金,打造新的戰甲開始。顧修便替他擋下了多少非議,還有他在軍器監親手編製戰甲時,顧修也是一直在側相陪。

今日,顧修又不顧兇險親自試驗這間韓墨初親手打造的戰甲,更是給韓墨初撐足了顏面。

如此這般還不算,就在剛剛顧修摔下馬背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戰甲和顧修身上,只有他宋煜一個人注意到了。顧修與韓墨初那種超乎尋常的親昵,根本不是君臣之間該有的。

那種親密,是他在夢境中幻想過無數次的。

他也想在顧修遇險的時候,奮不顧身的撲到他身邊。他也想守在顧修身邊,陪他一起建功立業,開疆拓土。

憑什麼,韓墨初可以,他卻不可以。

無論是忠心還是膽識,他都自詡不輸韓墨初半點。

為什麼他只能這樣眼巴巴的看着?

同樣都是對當朝天子心存愛慕,憑什麼韓墨初可以愛得那般坦蕩,而他卻要愛的這般卑微?

卑微到只能混在人群中三呼萬歲,連多與君王說一句話的權利都沒有?

望着顧修與韓墨初遠去的背影,宋煜暗暗攥緊了藏在戰甲之下的拳頭,他咬着牙想着:如果這個世上再也沒有這個韓墨初,君王就會看見他的功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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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行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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