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胄

甲胄

寒冬臘月。

軍器監,冶鐵坊內。

屋外大雪紛飛,作坊內如盛夏一般苦熱。頂部加裝了扇葉的高爐呼呼作響,成百上千的鐵匠工人都打着赤膊,手上套著粗笨的羊皮手套隔熱,叮叮咚咚的敲打着手中的鐵片。每個人都是大汗淋漓,有時臉上和髮絲上的汗珠墜落,落在滾燙的鐵板上,發出滋啦滋啦的響聲。

軍器監主事黃新同一眾工匠一視同仁,赤著上身,下身的綢褲挽到了褲腳,腰間的綢帶也已經被汗水浸透。他聚精會神的盯着高爐中翻湧的鐵水,憑藉着他家傳五代的冶鐵經驗,掐算著時機。

掌管高爐的工人也都是整個軍器監中經驗最老道的,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等待着黃新的一聲令下。

「倒!」黃新乾脆的喊了一聲。

守在高爐頂上的工人緩緩放下鐵鏈,赤紅色的鐵水散發着似火一般的光芒從高爐之內緩緩傾瀉而出,順着搭建的鐵槽緩緩流入底端的模具之中。

鐵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熄滅,凝在模具之中漸漸息成了黑色。

「棒棒!棒棒!」

黃新還未來得及去查看這塊新成的合金的成色,便聽見身後一聲奶聲奶氣的歡呼。

眾人順着聲音回頭,只見君王顧修與韓太傅二人都穿着最尋常的公服,未戴冠冕,正並肩站在高爐的正前方。君王的懷中還抱着一個只穿着麻布夾襖的小奶團。

黃新忙不迭的抓了快乾布給自己擦了把臉,慌亂的放下了自己的褲腳,跪在了顧修面前:「參見陛下,韓太傅。臣衣冠不整,請陛下恕罪。」

黃新一跪,整個作坊里聽見動靜的工人也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計,跟着跪下了。

「黃愛卿如此辛苦,何罪之有?」顧修輕抬手臂示意眾人:「諸位平身,不必多禮。」

眾人聞言,齊聲叩謝君王,便都起身各自忙碌去了。

黃新起身擦了擦滿身的汗珠,套了件綢布褂子迎到了顧修身邊:「陛下,您來的突然,此處並無茶水招待,還請您見諒。」

「無妨,朕與韓太傅來此也不是為了吃茶的。」顧修顛了顛懷中的胖糰子,道:「黃愛卿先與朕尋兩個性子好些的匠人,帶這孩子四處轉轉。」

「是,陛下。」黃新回身看了一眼,喚了兩個正在往作坊里抬清水的年輕工人過來給顧修行禮。

顧修抬手免禮,將靠在自己懷中的小糰子摘了下來,牽着小糰子的小手指著那兩個慈眉善目的小工人說道:「誠兒隨這兩個哥哥去玩兒吧,記住此處不比宮中,也不比京郊大營,不能隨意亂走。父皇和亞父與這位黃大人有話說。」

小毓誠乖乖的點了點頭,軟軟的回道:「誠兒,知道!」

小糰子高高興興的跟着那兩個工匠小哥哥跑了下去,對於不到兩歲的孩子來說這裏的一切都無比新奇,那些通紅的爐火,還有那些叮叮咚咚的打鐵聲都讓小奶娃異常興奮。

小奶團走後,黃新帶着顧修與韓墨初一齊去看方才剛剛澆築好的合金方塊

黃新熟練的打開模具,用鐵鉗夾出了模具中已經成型的合金,置入一旁的冷水槽中。隨着水槽中散發着陣陣白煙騰空而起,黑色的合金慢慢褪去了表面的顏色,露出了如同白銀一般的色澤:「回陛下,韓太傅,自從高爐加裝了扇葉之後,微臣共計燒制了一百五十六爐生鐵,在燒制的時辰,溫度,以及注入銅錫的時機上都做了調整。現下此種合金的硬度及韌度都已遠超鐵器數倍,就只在重量上還有所欠缺,臣以為只需二十日,微臣定會將此合金煉製成功。」

韓墨初手中墊著粗布,擦拭掉了合金表面的水珠,剛剛燒築完成的合金方塊雖說淬了火,還隔着粗布,韓墨初依舊能感受到這塊金屬的熱力。這種熱力能穿透人皮膚,讓人無比欣喜。有了黃新這樣有期限的承諾,韓墨初也有信心能讓大周的全軍將士在來年全部換上新甲。

其實就在幾日前,前朝兵部及御史台中已經有人對這種冶鍊合金的舉動產生了些許非議。眾人的意思也很明確。用鐵甲護體已經沿用數百年了,造鐵甲改制式也就是了,何以要浪費這等時間去造什麼合金?若是合金不成,豈不是人力物力財力,三者皆費么?

好在身為君王的顧修對這樣的議論,一向充耳不聞。

「黃大人,您辛苦了。」韓墨初由衷的朝人點了點頭。

「韓太傅您言重了,此乃下官職者所在。」

韓墨初同著顧修這一對君臣又在軍器監的鐵器坊內轉了一圈,看了幾批即將出槽的橫刀,槍脊,矛戈,長劍等。又順道帶着玩在興頭上不願回宮的小糰子一道去看了弓槍庫,□□庫,戎帳庫等地。

小糰子一路又識得了許多宮中見也見不到的東西。

*****

晚膳時分。

尚宮吳氏虛坐着一張綉墩,抱着小皇子毓誠與顧修二人同桌用膳。小毓誠手裏攥著一把玩具的小木錘一邊吃飯一邊在桌面上敲敲打打,嘴裏還是不是發出誇張的呼呼聲。

尚宮吳氏手中一勺蛋羹餵了三次,都沒填到孩子嘴裏。

「小主子,聽話,這不好生用膳怎麼長得同陛下一樣高啊?」尚宮吳氏耐著性子邊哄邊騙,小毓誠才捨得張嘴吃了半口,便轉過頭繼續在桌面上敲敲打打起來。

「陛下,韓太傅,您二位今日這是帶小殿下去何處了?怎得從外頭回來便一直拿着這麼個小鎚子敲敲打打的?」尚宮吳氏又夾了一顆蝦肉做的小丸子往孩子嘴裏送,不想直接被小傢伙無視了:「這飯也不吃,要不要叫蘇先生來看看?」

「今日朕和韓太傅帶他去宮外軍器監走了一趟,這孩子大約是在學工匠打鐵呢。」顧修低聲應道:「誠兒若是實在不吃,您就先別餵了。方才回程路上,誠兒喊餓,朕便讓人隨手在路邊給他買了個鯉魚燒餅。」

「哎呦,我的佛祖啊。陛下您的膽子怎麼越來越大了?小殿下這麼小,哪兒能往軍器監去?那裏常年火爐燒着,苦熱不說,四處都是鐵水噴燒,萬一要是沾了一星半點,那可是一輩子的事情啊!難怪小殿下回來那衣裳上面沾的都是碳灰。」尚宮吳氏無比心疼的摟着懷中的小傢伙兒:「還有啊,那宮外的東西干不幹凈您便給他吃?這要是吃壞了怎麼好?小殿下餓了,那就早些抱回來啊?哪有隨便買點吃的就打發了?當真是老身一眼瞧不見便有事故。」

韓墨初見狀,跟着圓場道:「吳姑姑安心,那燒餅乾凈得很。本官和陛下也一人吃了一個,才給小殿下吃的。」

「佛祖啊佛祖,原是陛下也吃了?」韓墨初這一句話不要緊,非但沒有勸下尚宮吳氏安心,反而招出了她一整套的長篇大論。

諸如他跟顧修少年時就是如此,家中有早膳不吃,專門去府外喝豆漿。

一月有半月泡在軍營里,白糟蹋她排隊買的年貨。

還有哪年哪月哪日,顧修在寧王府吃珍珠糯米丸子傷了胃,喝了十天湯藥。

哪年哪月哪日,韓墨初穿少了衣裳染了風寒。

這一大車的話滔滔不絕,旁人根本插不上嘴。

吳氏講在興頭上,忽然覺得口中被一塊軟糕填住,低頭一看,懷中的小傢伙兒正舉著一塊軟糕塞在她的嘴裏,眼巴巴的瞧着她。

就這麼一下子,吳氏的心都跟着化了,連忙抱着懷裏的小傢伙兒親了好幾口:「哎呦呦,小主子真乖。吳姑姑不餓,小主子自己吃。」

不想小奶團一手舉著軟膏,拿鎚子的小手擱在嘴邊,學着大人的樣子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唔...姑姑...不說...不說...」

「好啊,小主子你也嫌老身嘮叨了?」尚宮吳氏眉頭一皺,一口咬下了小人兒手裏的軟糕,氣呼呼的說道道:「當真是個小壞蛋,老身我可是奉了晴昭公主之命來照看您的,既然如此,老身我也不伺候了,您夜裏哭了冷了,也別找老身來抱。」

尚宮吳氏佯裝生氣的將小傢伙兒放了下來,草草行了一禮:「陛下,韓太傅,老身告退了。」

吳氏才一轉身,小傢伙兒立馬追上去,保住了吳氏的大腿,可憐巴巴的抽泣著。看得吳氏的心當即又軟了下來,彎腰往懷裏一抱:「小主子不哭不哭,老身逗你的,老身哪裏捨得讓小主子自己睡呢?」

拎着木錘的小糰子摟着吳姑姑的脖子一邊抽泣一邊點頭,好一副親親密密的祖孫之情。

顧修與韓墨初對視一眼,心照不宣的搖了搖頭。

*****

深夜,吃飽喝足又瘋累了的小奶團摟着從公主府里抱出來的大布老虎,在顧修巨大的龍床上睡著了,四周各種各樣的玩具散了一床。

床帳之外的大龍案前,韓墨初正在描畫着各兵種戰甲的形制。

大周現有的兵種有步兵,騎兵,□□兵,軍械兵,攻城兵,以及臨江水師的水陸兵。

這些兵種因職責不一,所以對軍甲和兵器的要求也不盡相同。形制單一的甲胄極有可能限制士兵的戰力。

這些制式其實韓墨初已經同顧修暗暗摸索了許多年,在一次又一次的征戰之中總結了許多經驗。

韓墨初守着夜燈在畫,批完了摺子的顧修也守着燈畫。但是相比於韓墨初細緻的工筆勾描,顧修的畫作便顯得粗放多了。

不過那股聚精會神的架勢,倒是一點也不比韓墨初差。

韓墨初稍歇的間隙,湊到了顧修的身邊:「陛下,您這畫的是什麼呢?」

「沒什麼,朕今日見誠兒很喜歡這些兵器,所以想畫些圖樣來給他看看。」顧修展開了手下畫的一張機弩,推到了韓墨初面前。

「嘖嘖,陛下您這畫可畫得夠糙的,您這寫的是黃樺弓,可是怎麼看都像是把月琴啊。這弓弦畫得也太粗了。」韓墨初看着那張畫直言不諱道:「陛下倒不如直接去軍器監要幾張圖紙來的省力。」

「子冉知道朕一向不擅丹青的。」顧修翻了翻手中已經完成的幾張,擱下手中的狼毫筆道:「少年時,你除了魏碑也不讓朕臨別的啊。」

「陛下不是不擅丹青,陛下是不喜丹青。陛下若是喜歡,臣哪有不教之理?」韓墨初擁著顧修的肩膀溫柔的揚起嘴角:「所以今日能讓陛下提筆的,也就只有慈父之心了。誠兒喜歡那些刀兵斧鉞,陛下心裏很高興吧?」

「嗯。」顧修偏頭看了眼床帳之內摟着布虎酣睡的小傢伙兒,回身言道:「誠兒喜歡,朕是很高興。」

「小殿下雖說不是陛下親生,可是同陛下到底還是有幾分相似的。」

「其實朕高興倒也不是他像朕,朕也不像自己的父皇,如今還不是坐在了至尊之位上。朕高興是因為這孩子不怯不弱,不嬌矜,擔得起朕將來想交給他的擔子。他若是像六哥家的恆兒那樣,朕只怕將來也會捨不得他太過勞累的。」

「臣過去一直不懂父母之心,直到見了易鶨先生走後給臣和常如留下了那些東西之時方才明白,原來父母之愛子,當真要為之計深遠。先生知我心中所想,才將這江山盛世拖於我。而常如,先生則希望他永遠平安喜樂,太太平平的過這一生。」韓墨初無比自然的靠在了顧修的肩膀上閉目養神:「陛下覺得,先生可會知道你我之心?」

「易鶨先生洞悉世事,想必是知道的。」顧修穩穩的撐著韓墨初枕靠的額頭,翻著自己差強人意的畫作,低聲喚道:「師父。」

「嗯?陛下又有何事相求?」韓墨初閉着眼睛揚起嘴角道。

「朕想讓你幫我畫幾副兵器圖。」

「陛下,您是不是太久沒有求過臣了?就叫聲師父就完了?」

「咳咳,好師父。」顧修偏著頭,冷毅的臉上爬滿了紅暈,與少年時期別無二致:「滿意了么?」

「嗯,這才乖。」韓墨初透著三分得意的壞笑起來:「看在陛下這般誠懇,臣就勉為其難的答應了。」

「韓墨初你有時當真是欺人太甚。」顧修狠聲說道,可被人枕靠的肩頭依舊一動不動。

「陛下富有四海,大權在握,誰能欺負您呢?」韓墨初臉上的笑意更深:「除非是您心甘情願。」

顧修沒有說話,一雙鐵鉗似的手臂將人勾在了懷裏欺身便吻。那架勢像一頭餓極了的獅子,彷彿要將人生吞活剝,啃成渣子一般。

一記長吻,幾乎帶走了韓墨初所有的力氣,衝動且窒息。讓他彷彿劇烈運動之後,不得不深深喘息。

就在他緩定情緒之時,顧修居高臨下的開口了。

「師父,你不也是心甘情願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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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行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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