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財迷人迷財狂妄清醒人無力回天
兩日之後,順安將刊載洋行公告的幾份報紙一一擺在桌上,對俊逸道:「魯叔呀,市場瘋了,華森股票單股跨過百兩大關!」
俊逸宛如被雷擊一般。
「另外,里查得通知我,取締我們已簽好合同的兩隻新股的承辦權,一隻轉至善義源,一隻轉至潤豐源。」說到這兒,順安白一眼挺舉,「魯叔,此番折騰,茂升究竟虧損多少銀子,我腦子笨,一時算不出來!」
俊逸咬緊嘴唇。
「魯叔,這個恰恰說明洋人做賊心虛。他們害怕我們出貨,因為他們」挺舉急道。
「唉,」順安長嘆一聲,「挺舉阿哥呀,魯叔信任你,啥都聽你的,可你也不能吃裡扒外呀!不是你的錢,你不心疼是不?你算算看,前後兩天不到,因為你的折騰,魯叔白白損失幾十萬兩!不是幾百兩,不是幾千兩,是幾十萬兩啊,我的好阿哥呀!你不心疼,我我心疼啊!」
挺舉臉色煞白,手指順安:「甫曉迪,你這蠢貨,你你難道非要把茂升,把魯叔,把買股的人,一個一個推向絕境不可嗎?」又轉對俊逸,「魯叔,這是個大坑啊!」
順安怒了,拍打桌子:「伍挺舉,你講清爽,究竟是啥人要把魯叔推向絕境?是啥人拿著別人的錢財去做善人,去沽名釣譽?有本事就用自己的錢,自個兒掙去!」
挺舉渾身打戰:「你」
俊逸忽地站起,黑喪起臉:「都給我住口!」又放緩語氣,但毋庸置疑,「挺舉,這樁事體到此為止。從今朝開始,股票的事體,你不必插手了!」
挺舉長吸一口氣,重重嘆出,步履沉重地走出錢莊。
俊逸轉對順安:「曉迪,約里查得出來,就說就說我想請他吃個便飯。」
「魯叔,」順安一臉為難,「怕是約不出來了。我們這次是真的把人家得罪了!」
「這哪能辦哩?曉迪,你想個辦法,我要見他一面!」
「好吧,我這就去求求他。」順安站起來,表決心道,「魯叔放心,曉迪把臉皮豁出去了,這樁事體一定為魯叔辦成,把挺舉造成的損失挽回來!」
俊逸一臉熱切,笑容可掬:「曉迪,拜託你了,這就約去!」
順安尋到里查得,好說歹說,里查得終為所動,約見於南京路上的茶室。俊逸點了好茶,再三道歉,順安更是好話說盡。里查得茶水未喝一口,但「看在伍挺舉與麥小姐的面上」,答應說服麥總董,恢復茂升的新股承辦權。
魯俊逸這番折騰意外幫了麥基大忙,掩蓋了麥基套利拋盤帶來的市場衝力。麥基洋行故意將這一信息放大到市場上,一時間,上海灘的炒股人無不傳播一個事實,橡皮股突然下滑是因為茂升套利變現,而股票的強勢反彈則得力於麥基洋行的超值回購。無論是得利套現還是莊家回購都是市場行為,然而,一出一進之間,茂升的急功近利與洋行的沉定自信呈現出兩種截然相反的格局,使購股者愈加自信,閑散資金以更大規模會聚上海灘。
得知魯俊逸得到川銀五百萬兩,彭偉倫不甘示弱,電告天津,從惠通天津分行秘調七百萬兩白銀運抵善義源,悉數用於承辦新股。
一向沉穩的潤豐源坐不住了,坐鎮錢莊的查錦萊匆匆趕回府中,將近況稟報查敬軒,末了說道:「阿爸呀,華森單股今日闖過一百二十兩,其他橡皮股也都高過發行價數倍了。」
查敬軒深吸一口煙,老臉凝重。
「就近日行情看,茂升在打退堂鼓,善義源卻賭上了,說是調來七百萬兩銀子,股價就是彭偉倫推起來的!」
查敬軒又吸一口,憋在肺里好一陣兒,才吐出來。
「阿爸,從各路情勢看,橡皮股不為虛妄。所有洋行盡皆參與,洋人有四家銀行可用股票辦理抵押貸款。善義源緊跟洋人銀行,股民只要用股票抵押,就可拿到庄票。單傭金一項,善義源就賺瘋了。彭偉倫一向精明,海外關係又多,如果靠不住,他是不會這般出手的。」
「說吧,你咋想哩?」查敬軒終於開口。
「前有茂升,後有善義源,我們已經落後了。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如果再不行動,我們就有可能栽在這輪股票上,被市場淘汰。」
查敬軒再抽一口。
「我的想法是,動用並調集庫銀,一是承辦新股,二是仿照善義源,股民願意炒股者,可用所購股票在錢莊抵押,我們預先出具庄票,賺取適量傭金!股民可隨時用所折算的現銀數額贖回股票。」
「不可!」查敬軒一口回絕,「股票是虛的,庄票是實的,這樣做風險太大!」
「風險是大,」查錦萊不急不緩,「善義源給出的化解方法是,以股票現價的百分之五十齣具庄票,傭金十取一。手頭有股票但沒錢買新股的人很多,因而生意一定火爆。股票一天一個價,向上猛漲,風險也就相應化解了!」
查敬軒沉思良久,點頭:「嗯,這倒可行。辦去吧!」
「好!」
茂升錢莊的大門前突然冷落,往日排隊購股的現象一下子不見了。
俊逸提著公文包大步走進,眉頭凝緊,見老潘站在樓梯口,急問:「老潘呀,哪能介冷清哩?」
「我正覺得奇怪。」老潘納悶道,「照往常,這辰光隊伍早就排到街上了!」
二人正在說話,順安跳下黃包車,飛步進門,見二人在大堂里,急道:「魯叔,師父,我正要尋你們呢!」
「樓上說去。」魯俊逸拾級上樓。
老潘、順安隨後,跟進總理室,順安順手關上房門。
「說吧,」俊逸看向順安,「你尋我倆啥事體?」
「魯叔,師父,」順安擦一把頭上的汗,「你們想不想知道咱家的客戶哪兒去了?」
魯俊逸、老潘互望一眼。
「曉迪,快說,我倆正在納悶呢。」
「我一大早來到咱莊上,奇怪,沒見一人。要擱往常,天一亮就有人排隊。我又守一會兒,仍沒見人,見辰光不早了,就拎起提包到眾業公所看行情。路上聽車夫講,他一大早就拉了幾個人到潤豐源。我覺得不對,讓他拉我到潤豐源看看,好傢夥,隊伍排得老長。我靈機一動,又趕到善義源,好傢夥,一直排到馬路上,還打幾個彎,單是維持秩序的就有五六個人。」
俊逸目瞪口呆:「這」
「曉迪,快講講,這是為啥哩?」老潘急不可待了。
「我下來車,問幾個排隊的,他們讓我去門前看公告。」順安穩住語調,不慌不忙,「我一看,算是徹底明白了。原來,能夠買股的都是有錢人,而這些有錢人的錢又都買光了,見到新股,心裡癢,卻不忍拋售手中現股,又沒現銀購買新股。兩家錢莊開設業務,客戶可拿手中股票抵押,換成庄票,再拿庄票購買新股。我們沒有開闢這項業務,所以生意全跑人家那兒了。」
俊逸、老潘皆是震驚。
「這」老潘難以置信,「太離譜了!」
順安已打心底瞧不起老潘,言語再無顧忌:「師父,您這想法過時了。外國銀行都拿股票作抵押,善義源、潤豐源也都抵押了,只有我們沒趕上趟。魯叔,再不動,我們就被淘汰了。」
俊逸長吸一口氣,看一眼老潘:「老潘,你有啥話說沒?」
老潘大張著嘴,搖頭。
「通知柜上,出公告,股票可以抵押,換取庄票!」俊逸決斷。
「哪能個兌換法?」老潘問道。
「善義源、潤豐源是按股票的現價打五折出庄票!」
「那我們也打五折!」
「客戶已經跑了,都是五折,啥人願意來回折騰?」順安插話道。
「不必再議,」俊逸盯住老潘,「我們按六折出庄票,不,按六五折!」
「老爺?」老潘目光徵詢。
「就這麼定吧。」
得知魯俊逸執意逼迫女兒嫁給挺舉,順安委實不爽。儘管與碧瑤之間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任誰也扯不開了,但順安深知,如果魯俊逸執意不肯,事情仍有反轉的可能。
為把事情砸到實處,順安委託章虎打探大小姐的下落。幾日之後,章虎遞給他一張紙頭:「兄弟所講的那個小娘,就住此地,是個鬼靈精呢!」
順安接過紙頭,抱拳:「謝章哥了。」
「唉,」章虎苦笑一下,嘆道,「上海灘說大真大,說小也真叫個小哩。你猜猜這小娘的老阿公是誰?就是在清虛觀里為伍挺舉和我看過相的那個神仙老頭,小娘比,惹不得哩!」
「哦?」順安怔了一下,旋即笑了,「這還真叫緣分呢。兄弟,我這有點兒事體,不打擾了!」說罷,轉身就走。
「兄弟且慢!」章虎叫住他。
順安住腳。
「聽說又發新股了,兄弟能否再替章哥搞點兒?小娘比,簡直就跟撿錢一樣!」
「章哥想要多少?」
「手頭沒剩幾個錢了,就兩百股吧。」
「包在曉迪身上。」
「吱呀」一聲,申老爺子的宅門開啟一扇。
葛荔頭戴斗笠,出門,復又關好。
葛荔沿衚衕走沒多遠,樹后閃出碧瑤,當道攔住。
葛荔吃一驚,後退一步,盯住她看。
碧瑤劈頭問道:「你是葛小姐吧?」
「正是。」葛荔打量她,「你是」
「我是魯碧瑤,茂升錢莊魯老闆的女兒,等你交關辰光了!」
「魯小姐?」葛荔眯眼看著她,「等我?可有事體?」
碧瑤一字一頓:「有人做下好事體,葛小姐或感興趣!」
「嘻嘻,」葛荔撲哧笑了,「本小姐長這麼大,真還沒人敢這般沖我說話。講吧,魯小姐,那人尊姓大名?」
「姓伍名挺舉!」
「嘻嘻,我猜就是。那人從來不做好事體,講吧,這又犯下何事了?」
「鼓惑我阿爸,強逼我嫁給他!」
「啊」葛荔杏眼大睜,「竟有這等事體?」想一會兒,撲哧一笑,「這不可能!」
「哼!」碧瑤冷笑一聲,「在萬貫家財面前,沒有什麼不可能!葛小姐,我來尋你,不過是托你轉告他一句閑話:『魯碧瑤早已心中有人,讓他省下這個心!』」說完一個轉身,噔噔噔噔,沿著衚衕揚長而去。
望著她漸行漸遠,葛荔傻在那兒,杏眉漸漸擰緊:「這這這這神經病呀!」咬會兒嘴唇,打個驚戰,「這個獃子看我收拾死他!」瞄見一棵樹,飛身上去,喀嚓一聲折下一根粗大枝條,跳下來,在樹榦上摔掉葉子,嘴角撇出一絲冷笑。
商務總會的公館里冷冷清清,從一樓大廳到二樓、三樓,只有兩個老阿姨在擦拭樓梯。
挺舉一臉沉重,一步一步地踏上樓梯。
兩個阿姨讓到一邊,朝他笑笑。
挺舉回不出笑,只好點個頭。
挺舉走到三樓,幾個總董室的房門全部關閉。
挺舉一個一個地敲門,沒有回應。
挺舉正自失望,總理室傳出一陣響動,門開了。
合義探出頭,驚喜道:「挺舉!」
「祝叔,」挺舉急走過來,「沒想到您在,正打算到您府上去呢。」
合義拉住他手,進屋,讓座,倒水:「唉,挺舉呀,在這上海灘上,還是錢香啊。自打有了橡皮股,這裡就成個空樓了!」
「祝叔,我就是為這事體尋您來的!」
合義搖頭:「你這來,總不會是為買股的吧?好多人尋我,不為別事,就為托我向你魯叔買新股。我這個商會總理,竟變成你們茂升錢莊的掮客了。」
挺舉一臉沉重:「祝叔,怕是要出大事體了!」
「啊?」合義怔了下,放下茶具,「什麼大事體?」
「就是這橡皮股!」
合義長吸一口氣,端過兩杯茶水,遞過一杯:「挺舉,來,慢慢講!」
挺舉將所有的質疑及一系列驗證約略講過,合義聽得連連點頭,輕嘆一聲:「唉,挺舉呀,祝叔相信你的判斷。你是商業奇才,看得總比別人遠。可眼前情勢,你讓祝叔哪能辦呢?你這也看到了,整個樓里只有你和我,再就是兩個掃地的,即使加上門衛,也不過六個人。今朝算是人多的了,前日我來,樓上樓下只我一人。商務總會眼見成個擺設了。」
「祝叔,議董會不好開,您可開個總董會。您發令,我發通知。」
合義略一沉思,搖頭:「你扳扳指頭看,這幾個總董,哪個能來?士傑是泰記的,臨時性會議,祝叔請不動;張狀元年歲大了,身體不好;馬克劉把祝叔看作死對頭,讓他往東他必往西,能來的也只剩你魯叔了。再說,即使他們都來,又有何用?祝叔經營五金,張狀元開廠,馬克劉是洋行買辦,士傑是泰記,真正懂股且炒股的只你魯叔一人,而他又在火頭上,你所講的他若肯信,你也不會孤身跑到我這兒。」
挺舉長吸一口氣,許久,嘆出:「是哩。」
「眼下炒作股票的是幾個錢莊,執事的全都不是總董了。彭偉倫窩著氣,老爺子傷了元氣,俊逸這又不聽勸,商務總會形同虛設。祝叔坐在這裡,不過是盡個職分而已。」
「祝叔,難道我們眼睜睜地看著洋人的騙局得逞,看著災難發生?」
「能有什麼辦法呢?上海灘上,有實力的也就是善義源、潤豐源,這又加上你魯叔的茂升。眼下是這三家在爭,且正爭在興頭上,如火如荼,欲三分天下,誰能讓他們撒手呢?」
挺舉抱頭:「天哪!」
「該來的終歸要來,該走的也終歸會走。挺舉,你先去商團里吧,股市的事我們再想辦法,看看能否盡點兒人事!」
「好吧。」
挺舉辭別下樓,不無沮喪地悶頭走在街道上,心裡亂糟糟的。
是的,祝叔說得沒錯,棋局走死了。自抵制美貨之後,甬商、粵商勢如水火,商務總會形同虛設,祝叔真也愛莫能助。
挺舉正在尋思解招,旁邊傳來一個聲音:「姓伍的,站住!」
是葛荔。
「小荔子?」挺舉一陣驚喜。
葛荔從樹後轉出,將斗笠推到腦後,揚揚手中的枝條,臉上浮出怪笑,聲音冷冷的:「哼,小荔子?這個名字是你姓伍的該叫的嗎?」
挺舉怔了:「小荔子,你」
葛荔再揚樹枝,語氣愈冷:「伸出手來,本小姐要清老賬哩!」
挺舉給出個苦笑:「小荔子,眼下不是鬧的辰光,我我這心裡就跟貓兒抓似的!」
「嘿嘿,」葛荔眉頭一擰,冷笑兩聲,「本小姐曉得你這心兒讓貓兒抓了,所以才來尋你清賬哩。伸手吧!」
「我」挺舉看她不像是鬧,退後一步,雙手縮起。
葛荔逼前一步,拍打樹枝:「不伸手也可,你這講講清爽,是哪只貓兒抓到你的心兒了?哪能個抓法呢?」
「我唉,哪能對你講哩?這這這要出大事體了!」挺舉眼珠子連轉幾下,靈光一閃,「小荔子,快,我們這尋老阿公去!」
「哼,」葛荔現出冷笑,「想搬救兵?告訴你,任啥人也救不了你的場!」又將枝條子閃幾閃,「老實講吧,什麼貓兒抓你了?」
「橡皮股票!」
「不是這隻貓!」葛荔柳眉一揚,「扯遠了,再講!」
挺舉哭喪起臉:「真就是這隻貓呀,小荔子,你這快跟我尋老阿公去!」
「看來,不吃苦頭不行了。伸手吧!」
「你」挺舉撓一下頭皮,「好吧,你硬說不是這隻貓,究底是哪一隻貓,請講出來!」
「你自己的貓兒,還用我講?」
挺舉雙手一攤:「我是真的不曉得哩!」
「好吧,」葛荔一咬牙關,「不見棺材不掉淚!我這問你,你的這隻貓兒,是不是與魯家的萬貫家財有關?」
挺舉想了下:「是哩。」
「嘿!」葛荔眉頭橫起,來勁了,「你還真敢呀!我再問你,你是不是為了這隻貓,百般鼓惑魯俊逸?」
「我我不是鼓惑!」
「好吧,換個詞,是勸誘,你百般勸誘他將他的貓兒送給你!」
挺舉急了:「哎呀,不是哩。我是」
「嘖嘖嘖,」葛荔誇張地搖頭,「真還把你看扁了呢,堂堂大生員、大賢才、大男人,原還擅長吃軟飯呢。唉,是本小姐有眼無珠,差點兒讓你」
挺舉似是明白什麼:「小荔子,你你這講的是哪般呀?」
葛荔冷笑一聲:「我講的是哪般,你能不清爽?我不揭破,是給你的臉上留下一層皮!」
挺舉覺得離譜,急了:「小荔子,你請把話說明!」
「你不要這層皮了?」
「講吧!」
葛荔喘幾下粗氣,盯住他:「你鼓惑魯俊逸,欲做魯家的乘龍快婿,可有這事體?」
「這」挺舉苦笑,「小荔子,你這哪兒跟哪兒呀?根本沒有這事體!」
「嘿嘿,嘿嘿嘿,」葛荔的冷笑越發張揚,「要是沒有這事體,為什麼有人千方百計尋到本小姐,要本小姐捎話予你這沒心沒肺的白眼狼呢?」
挺舉有點兒明白了,反倒松出一口氣:「是傅曉迪捎話嗎?」
「不是。」
「哦?」挺舉略略一想,「不會是魯小姐吧?」
「讓你猜著了!」
「她」挺舉心裡一震,「捎什麼話了?」
「你聽好!」葛荔誇張地連清幾下嗓子,「她捎的話是:『魯碧瑤早已心中有人,讓他省下這個心!』」
「唉,」挺舉長嘆一聲,給出個苦笑,「這事體搞的!」兩眼直盯葛荔,「小荔子,我實言以告,那樁事體,是魯小姐自己想多了。至於我,伍挺舉,在此向你表白一句!」
「表白吧!」
「伍挺舉的心裡確實有隻貓兒,但這隻貓兒與魯小姐無關,與魯家的萬貫家財無關,亦與其他任何事體無關。伍挺舉的這隻貓兒,只與一個人有關!」
葛荔猜出了,有點兒緊張,聲音輕下來:「啥人?」
挺舉直視她的眼睛:「小荔子!」
葛荔全身一顫,手中枝條落地。
二人對視。
時光凝滯。
路人匆匆走過,時不時地有人瞟過來,看向這奇怪的一對。
「獃子,」葛荔輕聲道,「你不是要見老阿公嗎?走吧。」說畢一個轉身,頭前走去。
挺舉緊跟其後。
走到自家門外的小巷子時,葛荔放慢腳步,等他趕上,與他並肩走向老宅院,雙雙步入院門。
申老爺子正在木榻上打坐。
「老阿公,」葛荔不無誇張地叫道,「甭發獃嘍,有人尋您來了!」
挺舉走過去,緩緩跪下。
「小夥子,」申老爺子眼睛未睜,聲音出來,「可是又來求卦的?」
「不是。」
「不來求卦,卻為何事?」
「橡皮股票。」
「橡皮股票怎麼了?」
「洋人合夥造假,橡皮股票崩盤在即,晚輩心急如焚,卻又無處發力,特求老阿公指點明路!」
「你何以認定洋人造假?」
「橡皮產於南洋,而晚輩得到可靠音訊,南洋諸國根本沒有如此之多的橡膠園!」
申老爺子長吸一口氣:「你的音訊由何而來?」
挺舉略作遲疑,決然說道:「是晚輩友人陳炯所言。陳炯留學東洋,海外朋友甚多,剛好有人在南洋開闢橡膠園,晚輩相信陳炯,認定不是虛言!」
「你又何以認定橡皮股票崩盤在即?」
「是晚輩直覺!洋人存心造假,無非是為牟利套現。橡皮股票暴漲近四十倍,就如吹氣泡,達到破滅極限,崩盤只是早晚的事體。」
一陣沉默之後,申老爺子長長地嘆出一口氣,睜眼,盯住挺舉:「你講得是。小夥子,你想知道這個大氣泡何以越吹越大、迄今未破嗎?」
「請前輩指點。」
「因為全國各地的存銀皆被吸過來了。茂升錢莊動用川漢路款五百萬兩,全部用於炒股。善義源緊隨其後,調天津庫銀七百萬兩潤豐源不甘示弱,密調各地分號庫銀九百萬兩。外加其他庄號、銀行及上述錢莊的原有庫銀,流入橡皮股票的銀子總數不下四千萬兩!」
「啊?!」挺舉驚呆了。
「老阿公,你哪能曉得介清爽呢?」葛荔問道。
「因為我是老阿公!」
挺舉叩首:「老阿公,可有對策?」
「唉,」申老爺子輕輕搖頭,長嘆一聲,「此為劫數,回天乏術了!」
挺舉再次叩首:「老阿公,您一定有對策的!世間萬事,有果就有因,有成就有敗,有劫就有解。此事體既然是劫,就一定有解。求老阿公指點破解之方。只要有一絲指望,晚輩縱使上刀山,下火海,亦必踐行!」
申老爺子沉思良久,再次搖頭:「小夥子,如果有解,就不是劫了。棋局已經走死,大劫已經釀成,上海灘已經在劫了。」
挺舉緊咬嘴唇,有頃,再次抬頭:「那就亡羊補牢吧!在橡皮股崩盤之前,敬請老阿公指點補救之方。」
「好哇,好哇,」申老爺子連連點頭,「鍥而不捨!老阿公為你支一招,你可去求請一人,丁承恩!」
挺舉二目大睜:「郵傳部大臣丁大人?」
「正是。」申老爺子微微點頭,「上海銀業讓白花花的銀子耀花眼了,上海民心充滿貪慾,尋常手段於事無補,眼前尚有一解,就是官府之力,丁大人若肯動用,或能」頓住話頭。
「可丁大人在北京呀!」
「昨天夜裡回來了,為的當是這事體。」申老爺子應道,「民間動用這麼多的銀子,朝廷怎能安坐呢?」
「謝老阿公指點!」挺舉叩首謝過,匆匆走出。
葛荔緊跟身後,剛走幾步,身後傳來申老爺子的聲音:「小荔子,回來!」
葛荔拐回來:「老阿公?」
「陪老阿公去一趟清虛觀!」申老爺子緩緩站起。
葛荔急道:「老阿公,他他一個人去,我不放心!」
「你呀,」申老爺子伸出一隻胳膊給她,「你以為他是去打架嗎?」
丁大人與正房夫人李氏端坐於正堂太師椅上,旁側另擺一椅,坐著如夫人劉氏。
丁大人二目微閉,一粒一粒地扳動念珠。如夫人的兩隻寵犬一隻蹲在丁大人腳下,另一隻蹲在如夫人腳下。
前面數步,泰記賬房車康、惠通銀行總理士傑哈腰立著,輪番稟報上海情勢。
當士傑提到股市時,丁大人抬頭,看向他:「今朝如何?」
士傑應道:「不同股票,價鈿不同。領銜的是華森橡皮,昨天收盤為一百九十二兩,若是不出意外,今朝當破二百兩大關。」
「二百兩?」丁大人凝會兒眉頭,「聽說善義源從天津調進不少銀子,你知道嗎?」
「知道。」士傑點頭,「是旬日之前的事,善義源從天津秘密船運五百萬兩銀錠,又從附近銀庫調運二百萬兩,與英、法、德三家銀行合謀炒作橡皮股。」
「可知這些銀子打哪兒來的?」
「士傑不知。」
丁大人繼續扳轉念珠:「惠通天津分行!」
「天哪,」士傑驚愕,「那不是動用了官銀嗎?」
「正是。」
「可這惠通銀行是在老爺旗下,萬一」
「唉,」丁大人長嘆一聲,「在老朽旗下又有何用?天津是袁大人的地盤,有人想賺大錢,捂得嚴實,就連老朽也是四天前才曉得的!」
士傑嘴巴動了幾下,閉住了。
「車康,」丁大人轉向車康,「說說潤豐源,聽說查敬軒也摽上勁了?」
「老爺說得是,」車康急切應道,「不是摽勁,是賭了!」近前一步,壓低聲,「就奴才所知,查老頭子不但動用了所有庫銀,連江、浙一帶庄號的存銀都一併押上了。眼下滬上,茂升起頭,善義源緊咬,潤豐源是後來居上呀。」
「是呀,」丁大人點頭,「越鬧越大了。」
「車康,」李夫人眼角挑向車康,「該給老爺稟報咱家的事體了!」
「謹遵夫人,」車康拱手應過,柔聲稟道,「老爺,橡皮股剛一鬧開,小的就遵從夫人吩咐,前後分八次購入四種股票,本銀共計四十萬兩,其中有原始股票兩種,本銀各十萬兩,照目前市值,當值二百五十萬兩,前後不過兩月,凈賺紅利二百一十萬兩!」
丁大人震驚了:「賺這麼多?」
「老爺,」李夫人不免得意,適時接道,「從效益上講,我們賺得不少。但比起別家,我們賺得又是最少的了。再不採取措施,奮起直追,只怕」
「如何去追?」
李夫人抬眼,眼角斜向車康:「車康?」
「回稟老爺,夫人之意是,我們要做就做大,可分兩步走,先拿五百萬兩承辦新股,再用一千萬兩吃老股,力爭佔據橡皮市場三分之一的江山!」
「呵呵呵,」丁大人扭頭看向李夫人,「你的胃口倒是不小哇!不過,股票不當這麼炒!」
「老爺,該當如何炒?」李夫人急問。
丁大人看向如夫人:「告訴夫人,如果你來操盤,該怎麼炒。」
「回稟老爺,」如夫人看一眼大夫人,「有夫人在,賤妾不敢操盤!」
「我是說如果!」
「如果讓賤妾來炒,就把這兩百五十萬兩的股票全部拋掉!」
在場幾人面面相覷,即使丁大人,也是怔了。
「這」車康震驚,看向如夫人,「泰記拋盤,市場豈不崩了?」
「要的就是它崩呀!」如夫人淡淡一笑。
「這」車康傻了,看看李夫人,又看向丁大人,見他們沒置一詞,便再次轉向如夫人,「請問如夫人,市場崩了有何妙處?」
「待市場崩盤,我們就全部吃盡!」如夫人一字一頓。
「天哪,」車康豁然開朗,聲音興奮,「夫人這是絕殺呀!」
車康讚美聲中省去了「如」字,李夫人不悅,將臉轉向一側,重重地哼出一聲。
「唉,」丁大人盯會兒如夫人,輕嘆一聲,搖頭,「你呀,婦道人家,心裡想的卻是殺殺殺!」又掃一眼眾人,「不瞞你們幾個,老朽此番回來,不是為了讓市場崩盤的,因為這個盤它崩不得啊!」
「那」如夫人急道,「我們豈不是永遠也趕不上這個趟了?」
「看運數吧。天底下沒有吹不破的牛皮!」
如夫人倒吸一口冷氣:「老爺是講,這股票」
話音未落,一陣腳步聲響,在外當值的襄辦引侍衛長走進。
侍衛長拱手:「上海商務總會總理祝合義求見!」說著,雙手捧上名帖。
丁大人沒接,眼睛眯起,半是自語:「咦,倒是奇怪了,老朽此番回來,連道台兩江總督都沒聲張,他是哪能曉得的?」
「與祝總理同來的還有一個年輕人,想必是祝總理的隨員!」
丁大人眉頭微皺,擺手。
侍衛長退出。
「什麼人物也來添堵!」丁大人苦笑一聲,轉對如夫人,「找一下有關橡皮股的外國報道,全部拿到書房來!」起身,抬腿走向書房。
侍衛長回至府門,將拜帖雙手奉還。
「長官?」祝合義急道。
「丁大人不在府上,請祝總理擇日再來!」侍衛長打個禮,回到門房。
祝合義打出一個無奈的手勢:「挺舉,走吧。」
「祝叔,您先回去,我再守一時,等候丁大人回來!」
「唉,」祝合義輕嘆一聲,「挺舉呀,有些事體不可強為。」又朝門口努嘴,「看清爽沒,門口這麼多侍衛,只能說明一樁事體,丁大人回來了,就在府里,只是不想見我們哪!」
「是哩。」
「他不想見,你硬求在這兒,又有何用?」
「祝叔,沒有辦法了,也許這是唯一的生路!」
「好吧,想留你留下,我回去。無論如何,商會裡得有人守著!」
挺舉送他上車,拱手作別。
「對了,」祝合義探出頭,「求見大人時,你就說是我的助理,是我讓你留下來的。要不然,大人或會怪罪!」
「謝祝叔關照!」
挺舉從後晌一直候到傍黑,門口仍無動靜。
挺舉心頭一動,尋到一家小店,買來信箋及信封,寫出幾句,封好,返回丁府,信步走向丁家大門。
侍衛長走出。
挺舉雙手奉上信函:「麻煩官長將此信函呈送丁大人!」
侍衛長接過,目光落在挺舉身上:「你是何人?」
「在下姓伍名挺舉,上海商務總會議董!」
「方才告訴過你們了,丁大人不在府上,有事體改日再來!」
「在下是請官長呈送此信,並非求見大人!」挺舉退後一步,原地站定。
侍衛長瞄他一眼:「你可以回去了!」
「謝官長!」挺舉拱手,「丁大人早晚讀到此信,或會召見在下。那時,官長若是尋不到在下,豈不為難?」
「嘿,」侍衛長逼視過來,語帶不屑,「你倒是篤定呢!」
挺舉迎上他的目光,二人對視。
「好吧,」侍衛長收回目光,「我這就呈送!」
丁大人站在書案後面,鼻樑上架著老花鏡,手中拿著放大鏡,半彎著腰,一張接一張地查閱一厚摞子有關橡皮股的各種中英文材料。
如夫人又拿一卷英文報紙走進來,擱在案上。
丁大人拿起來,瞄幾眼,看向如夫人。
如夫人指著報紙上幾篇圈起來的文章,顯然都是有關橡皮股的,一一解釋文章大要。
丁大人凝眉思考。
丁大人離開書案,在書房裡來回踱步。
「夫君?」如夫人盯住他,輕聲道。
丁大人停住步子,看向她。
「各路報道都是好消息,夫君為何不喜反憂?」如夫人一頭霧水。
丁大人正要說話,襄辦與侍衛長進來。
襄辦雙手呈信:「老爺,商務總會來函!」
丁大人未接,目光轉向侍衛長:「還是那個祝合義?」
「回稟老爺,祝總理早就回去了,是與他同來的隨員,他一直守在外面,不肯走,非要見老爺。我不肯引見,他就寫出這封信,要我呈送老爺。我問他姓名,他說是商務總會議董,叫伍挺舉!」
如夫人半是譏諷:「議董?議董也敢」
丁大人擺手止住,轉對襄辦:「念!」
襄辦啟信,怔住了。
「念哪!」丁大人催道。
「這不是信,只有幾個字。」
「哦?」丁大人伸手接過紙頭,看一眼,長吸一口氣,順手將紙頭遞給如夫人,眼睛閉上。
如夫人念道:「駱駝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老爺,這啥意思?」
丁大人微微睜眼,看向襄辦:「有請伍議董!」
襄辦將挺舉帶進門后,反身退出。
挺舉在丁大人前面叩拜:「上海商務總會議董伍挺舉拜見大人!」
「伍議董請起,看座!」
挺舉謝過,起身坐下。
丁大人二目如電,直射挺舉。
挺舉毫無怯意,與其對視。
丁大人收回目光,微微點頭,轉動念珠:「伍議董,講講你的這根稻草!」
「回稟大人,」伍挺舉侃侃說道,「恕晚輩直言,生命在於氣血,國家在於經濟。自鴉片戰爭以來,國家元氣重創,血脈不暢,入不敷出,生計日苦,已是不爭之實。國家之所以仍在維繫,是因為民間仍有餘資。民有餘資,國可苟安。民之餘資,就是晚輩所講的這根稻草!」
「年輕人,你的這個比喻很好。但你為何說它是最後一根呢?」
「大清猶如在荒漠里日夜兼程的一匹駱駝,腹內空空,負重已臻極限,身邊再無食糧,只剩下這根最後的稻草。大人哪,我們是將這根稻草扔給它果腹呢,還是將之加在它的背上?」
丁大人心頭一凜,身體前傾:「這根稻草怎麼了?」
「洋人合夥抱團,蓄意造假,在短短數月間大肆發行橡皮股票,而經晚輩查證,洋人吹噓的南洋橡膠園純屬子虛烏有。國民一則不明真相,二則利欲熏心,三則深信洋人,這根稻草已經握在洋人之手。如果我們聽之任之,這根稻草就會成為洋人的囊中之物,而***,則是加在其背上的最後一根稻草!」
「你何以推斷橡膠園子虛烏有呢?」
「十年樹木,橡皮來自橡膠樹。據晚輩查考,橡膠樹八年方可出膠。而八年之前,上海灘沒有一家洋行從事橡皮業務。不止是八年前,即使五個月前,上海灘也沒有哪家洋行從事過橡皮業務。這麼多橡皮業務在短短數月間拔地而起,只有一個解釋,就是圈錢!」
丁大人長吸一口氣,閉目有頃,睜開,看向挺舉:「伍先生,依你判斷,橡皮股票何時崩盤?」
「回稟大人,」挺舉拱手,「晚輩以為,既然是氣泡,就不能一直吹。短短數月,華森橡皮由發行價五兩瘋漲四十倍,其他股票紛紛跟漲,多則二十餘倍,少則數倍,將市面現銀席捲一空。眼下上海市面已無餘銀,多家廠商停業,商店關門,所有閑散銀兩盡在股市。據此判斷,股市崩盤就在眼前,因為市面已無餘資可榨了!」
丁大人再次長吸一口氣,眉頭擰成一條繩:「伍先生,你來尋我,想必已有對策?」
「對策只有一個,就是大人您!」
「哦?」
「橡皮泡沫是洋人吹起來的,但將它吹得這麼大的,卻不是洋人,而是我們自己,是上海錢業。錢業利令智昏,罔顧常識,不計後果,群體發瘋,已經形成逐利合力。在下人微言輕,撼之不動。而大人不同。大人德高望重,權傾朝野,登高一呼,一言九鼎,眾人莫敢不從!」
丁大人苦笑一聲,繼續轉動念珠:「年輕人,你高抬老朽了。老朽雖有廟堂之勢,可自古迄今,買賣自由,華人沒有強買,洋人沒有強賣,華洋兩家有打有挨,朝堂原本無權干涉,何況是在這十里洋場,即使朝廷也鞭長莫及呀!」
「大人誤解晚輩了。晚輩並非懇求大人以強權干涉,晚輩只是懇求大人出面,召集錢業,向他們闡明當前危勢,當頭棒喝。以大人德望,錢業必會反思。錢業只要反思,就會驚醒。錢業一旦驚醒,這股燒熱勢必退去,這場危難或可避免!」
丁大人精神為之一振,兩眼閃亮,又迅即黯淡下來:「伍先生,你可否想過,假定照你所講,老朽出面,錢業驚醒,但銀子已入洋人庫房,華人大量退股,洋人不舍,趁機捲款而逃,豈不是弄巧成拙了?」
「大人所慮,亦是晚輩所憂。然而,這是一包膿,早晚得擠出來。擠得越早,傷痛越小。再說,工有次第,中國人不缺智慧。以大人之慧,以錢業之智,只要拋卻私念,形成合力與洋人鬥智,必出完全之策,於無聲處渾然退市,待洋人察覺,再欲金蟬脫殼,或已晚矣。」
丁大人閉目思考,有頃,睜開眼睛,看向挺舉:「伍先生,你可購股?」
「回稟大人,晚輩未購一股。」
「是沒有本錢嗎?」
「與本錢無關。」
「哦?」丁大人盯住他,「當此良機,依你之才,博財易如反掌,你為何舍而不求呢?」
「子曰:『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晚輩不才,不敢忘卻夫子之訓!」
丁大人陡然一震,兩眼盯視挺舉,肅然起敬,良久方道:「好小子,老朽低看你了。」作勢起身,目光仍舊盯住他,「小夥子,你還有何事?」
「晚輩只此一事,並無他求!」
「你可告訴祝總理,讓他明日卯時召請幾家錢業掌門到商務總會謀議,老朽也去,順便察看一下商務總會。」丁大人順手遞過念珠,「早晚再來我家,你持此珠可暢通無阻。」
挺舉雙手接過:「謝大人抬愛!」
玄二堂子里,任炳祺對陳炯附耳低語。
陳炯一臉驚愕。
「師叔,」炳祺不無納悶,「我真不明白,這老倌人夜半三更回到上海,伍挺舉哪能曉得哩?連祝總理都吃閉門羹,伍挺舉又憑什麼受邀進府?」
炳祺又要再講,陳炯擺手。
陳炯凝眉思索,拿筆在紙頭上信手塗抹一陣,猛地抬頭:「搞清爽了!」
炳祺急問:「清爽什麼了?」
「就是這個!」陳炯將案上紙頭推過去。
炳祺接過,見上面寫的是:「商會葛小姐老阿公祝合義丁大人商會連夜」
炳祺摸頭皮,傻笑道:「師叔,這看不懂哩。」
「這是伍挺舉的路線圖。出商會遇到葛小姐,葛小姐引他求見看相老人,出來即去商會,與祝合義求見丁大人,再后復回商會,商會興師動眾,連夜布置」
炳祺一拍腦袋:「是哩,是哩,一切就是師叔講的!」
「如果不出所料,明日丁大人必去商務總會!」
「咦,老倌人去那兒做啥?」
陳炯拳頭捏起,嘴角撇出輕蔑的笑,聲音從牙縫裡擠出:「找死!」
翌日,商務總會大門森嚴壁壘,門外站著幾個帶槍的衛士,全部換作便裝。
查錦萊、彭偉倫、祝合義、魯俊逸及七八個錢業大佬站在門內,表情嚴肅。伍挺舉排在最後。
一輛駟馬豪車緩緩駛來。兩邊各有數名荷槍衛士,全部便裝。
馬車在大門外面停下。
侍衛長跳下車,打開車門,放下墊腳。
張士傑扶丁大人鑽出篷車,在侍衛長的接迎下踏上墊腳。
就在此時,啪啪啪幾聲槍響,丁大人大叫一聲,倒在地上。
場面大亂,人們四散奔逃,衛士紛紛拔槍,四下亂射。
侍衛長緊上前一步,貼身護住丁大人。
丁大人面色慘白,手按在腹部上。
祝合義、伍挺舉急衝過來。
張士傑大叫:「快,快送老爺去醫院!」
侍衛長抱起丁大人,跳上馬車。
馬車絕塵而去。
這天後晌,商團的訓練場上只有八個團員,分作兩隊,槍上綁著木刀,練習一對一搏擊。
陳炯站在隊首,冷冷地觀看,不時指導。
挺舉臉色黑喪,快步走過來。
陳炯迎上:「伍兄,啥事體耽擱你了,這辰光才來?」
「陳兄,借一步說話!」挺舉頭前走向操場一側。
陳炯跟過來。
挺舉兩眼逼視:「陳兄,我想看看你的槍!」
陳炯心頭一凜,迅即鎮定:「槍在腰裡,你自己取吧。」
挺舉從他腰中摸出他的勃朗寧,打開槍膛,裡面剛好少了三粒子彈。
陳炯一動不動,表情坦然。
「陳兄,你你為什麼?」挺舉質問。
陳炯反問:「伍兄,這句話在下也想問你呢。」
挺舉滿臉痛苦:「陳兄,你」
陳炯微微一笑,從他手中拿過手槍,插回腰間,將手重重拍在挺舉肩上:「伍兄,甭再折騰了。這艘破船,早該沉沒了。」
「唉,」挺舉長嘆一聲,「陳兄啊!」目光看向操場,見眾人許是練累了,就地坐著休息,「怎麼只有這幾個人?」
「你該去問他們!」
挺舉走到操場上,大聲問道:「其他人呢?」
團員甲行個軍禮:「報告議董,都去賺大錢了!」
「賺什麼大錢?」
團員乙接道:「買股票呀!橡皮股票漲瘋了,華森昨天大漲一十二兩,過了二百二!」
「介貴的股票,他們哪來的錢買?」
「咦,」團員甲一臉驚愕,「議董介會做生意,哪能不曉得呢?」
另一團員白他一眼:「你哪能這般跟議董講話哩?」轉對挺舉,「伍議董,是這樣,只要有股票,就會有庄票,只要有庄票,自然就能買到新股票了!」
挺舉被他繞糊塗了:「你講清爽,有股票哪能就有庄票呢?」
「洋人銀行可用股票抵押,錢莊也就跟著學了,允許股用股票直接換取庄票!」
挺舉如雷轟頂,一下子蒙了。
陳炯走過來:「伍兄?」
挺舉反應過來,慘叫一聲:「天哪!」便如飛般朝操場外面跑去。
眾團員被他的這聲「天哪」整愣了,都面面相覷。
「唉,」望著挺舉的背影,陳炯苦笑一聲,「伍兄啊,你哪能介不聽勸呢?」又拿起掛在脖子上的哨子,連吹幾聲,「集合!」
茂升錢莊的櫃檯前面再一次熙熙攘攘起來,手拿股票欲換庄票的人排成三條長龍,一直排到街上。
挺舉旋風般卷進莊裡,衝上三樓,沒有敲門,直接推開總理室的門。
俊逸驚愕:「挺舉?」
「魯叔,快,」挺舉大口喘氣,「停止兌換庄票!」
俊逸聲音打戰:「又出啥事體了?」
「魯叔,你哪能哪能介」挺舉喘會兒氣,省下「糊塗」二字,放緩語氣,「魯叔,停止兌換庄票!」
俊逸心慌了,站起來:「挺舉,快講,出啥事體了?」
挺舉勻下氣來:「股票是股票,庄票是庄票,股票哪能換取庄票哩?庄票是真金實銀,股票什麼也不是。如果兌換,風險盡在錢莊,股票崩盤在即,後果不堪設想啊,魯叔!」
俊逸愣怔一會兒,方才反應過來:「挺舉,沒有別的事體了?」
「沒有,就是這個。」
俊逸松出一口長氣,坐下來,輕拍胸口:「哎喲媽呀,挺舉,方才你嚇死魯叔了!」
「魯叔,這這事體做不得呀!」
「你講的事體,魯叔哪能不曉得呢?可眼下情勢擺在這兒,不做不成啊。洋人銀行押股票開支票,善義源、潤豐源押股票開庄票,魯叔獨力難支,哪能頂得住呢?茂升不押,生意全都跑光光了!」
挺舉臉色發白,嘴唇變烏:「天哪,這這該哪能辦哩?」猛地抬頭,「魯叔,我求你一樁事體,你必須答應!」
「你講!」
「停止兌現股票,把所有股票全部拋掉!」
俊逸震驚:「你瘋了!」
「魯叔,你哪能一心扎進錢眼裡呢?心不能貪啊,魯叔!利令智昏,這四個字真真切切,就應在當下了!」
俊逸臉色漲紅,語氣嚴厲:「挺舉,你講的我已經曉得了。你還有啥事體?」
挺舉直盯住他,字字如錐:「魯叔,我來此地是跟您學做生意的。請問魯叔,生意最忌什麼?」
「你講。」
「最忌的是頭腦發熱。魯叔,您的頭腦熱得發燙了!」
「挺舉,你甭講了。魯叔頭腦是在發熱。可眼前辰光,啥人沒有發熱?整個上海灘都在發熱!整個東南亞、歐洲、美國全在發熱!挺舉,魯叔器重你,但如何去做生意,魯叔比你懂。」
挺舉牙關一咬:「魯叔,做生意,你比我懂,可做人,做事體,不是這樣的!」
俊逸氣急,聲音發顫:「你你」
「魯叔,您能回答我一句話嗎?」
「你講!」
「魯叔,您這麼做,真的是在做生意嗎?五兩銀子一股,眼下漲到二百二十兩,這是生意的極致,您仍舊不拋,究竟是為什麼?」
俊逸語塞:「我」
「您講不出來,晚輩替您講。因為您的心裡有個魔,這個魔就是欲心。魯叔的欲心,就是想做上海灘的老大,魯叔這是要等股票一直漲到足夠做老大的辰光再拋!」
俊逸臉色紫漲,手指發顫:「你」
「魯叔,請聽晚輩一句,即使要做老大,也不是這般做的。老大是領潮者,不是跟風者。老大是高瞻遠矚者,不是鼠目寸光者。老大是勇於擔當者,不是發號施令者。老大是為民著想者,不是唯利是圖者。老大是」
俊逸忽地站起,猛震几案,聲色俱厲:「夠了!」手指顫抖著指向挺舉,一字一頓,「伍挺舉,眼下還輪不上你來教訓我!出去!」
挺舉亦是激動,激烈對抗:「股票就要崩盤了啊,魯叔!」
俊逸手指顫動,極怒:「出去,出去,聽見沒!」
挺舉長嘆一聲,如喝醉般晃出總理室。
門外走道上,老潘、順安及聞聲趕至的其他僱員,望著二人,無不愕然。
依舊是搶救過如夫人的那家醫院,依舊是如夫人曾經住過的那間病房,剛從手術中醒過來的丁大人躺在如夫人曾經躺過的病床上,一隻手被如夫人輕輕握著。
丁大人的眼皮子動了一下,緩緩睜開。
「夫君,您終於醒了!」如夫人已經覺出他的動靜,眼裡含起淚,盯住他,聲音激動。
丁大人嘴角微微一咧,給她個笑。
「夫君,您的氣色很好!」如夫人綻開笑臉,「醫生說了,子彈取出來了,沒傷到要害,養幾日就好了!」
丁大人又是一笑,嘴巴動了下。
如夫人湊前:「夫君,您想說什麼?」
丁大人的喉嚨里咕嚕一下,沒有聲音出來。
如夫人湊得更近:「夫君?」
丁大人艱難地吐出幾字:「快,通知他們,拋股!」
如夫人點頭:「我這就去!」
如夫人走出病房,略一忖思,叫車回家,召來泰記賬房車康:「老爺吩咐拋股!」
車康轉身就走。
「慢!」如夫人叫道。
車康站住。
「曉得怎麼拋嗎?」
「我通知士傑,讓他拋掉就是!」
如夫人鼻子一擰:「士傑在醫院裡躺著呢!」
車康聽出話音不對,湊前,聲音壓低:「夫人的意思是」
「士傑那兒,我來處置。」如夫人眉頭一揚。
「這」車康眼珠子連轉幾轉,「夫人是說大夫人」
「你曉得就成。股票分成兩宗,凡是大房要你買的,你稟報大房,凡是我要你買的,我自己處理。」
「曉得了。」車康轉身又走。
「曉得怎麼稟報她嗎?」如夫人又送一句。
車康吸一口氣,站住。
如夫人招手。
車康拐回來,伸過來個耳朵。
如夫人如此這般吩咐幾句,車康連連點頭,匆匆去了。
從茂升錢莊出來,伍挺舉一臉沮喪,邁著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挪向商務總會會館的三樓,直接推開總理室的房門,如一具殭屍般走向目光錯愕的祝合義。
祝合義盯住挺舉,眉頭漸漸擰緊。
挺舉蹲下來,兩手抱臉,聲音如哭:「祝叔」
祝合義離開椅子,走到他身邊,將他扯起來,扶到沙發上,聲音極輕:「挺舉,出啥事體了?」
挺舉將各大錢莊都在以股票換庄票的事講述一遍,不無痛苦道:「祝叔呀,這是作死的節奏,後果不堪設想啊!」
祝合義伏在案上,寫出一張紙頭,簽上名字,塞進信封,叫來助手,吩咐道:「速去茂升錢莊,將此信轉交魯老闆,把我的二千股立即拋掉!」
助手接過信,匆匆走出。
「唉,」合義長嘆一聲,「挺舉呀,該做的你都做了。可」搖頭,「我剛剛去過西人醫院。」
挺舉急問:「丁大人傷情如何?」
「刺客槍法極准,共打出三發子彈,粒粒命中,一粒穿衣而過,擊中士傑右腿,一粒擊中丁大人腹部,另一粒擊中丁大人右腿,幸好都沒傷及要害,否則」合義兩手捂臉,顯然不敢再說下去,略頓,「這辰光,他二人都在醫院裡呢。」
挺舉松出一口氣。
「聽士傑說,如夫人對你大發雷霆,要你甭再多管閑事!」
挺舉咬緊嘴唇。
「挺舉呀,」合義目光悵惘,「不瞞你講,這些日來,你也把我的心揪緊了。那年阜康之災,我是眼睜睜地看著胡大人的大廈一朝傾塌啊。洋人瞧不起我們,欺負我們,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我們有弱處。我們的弱處,只在利字上,只在貪字上。大事體沒遠見,小事體吵翻天。就說這股票吧,股票是洋人玩的,我們一是不習慣,二是弄不懂。弄不懂的事體,一窩蜂地去追捧,你講,這不是死磕著朝人家挖下的泥坑裡鑽嗎?」
「祝叔,阜康之災,多少人家破人亡您最清楚!可比起眼前正在發生的這場災難來,阜康之災根本不算什麼啊!」
「是哩。」祝合義重重點頭。
「祝叔,阜康之災已成過去,我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同樣的悲劇再次上演哪!」
「依你之見,眼前還有什麼對策?」
「召集錢業,申明利害,以不合規製為由,立刻取締錢莊以股票兌庄票的荒唐做法,將災難損失降至最低。」
「走,」祝合義直起身子,「我們這尋老爺子去!」
二人來到查府,卻見府門外面人來人往,無不表情緊張。
查家出事了。
見是祝合義來,早有人報進府中,不一時,管家出來,悄語:「老爺子昨晚抽大煙時中風了,嘴臉歪斜,口不能語。少爺、小姐及所有親人都來了,全在榻前守著。大夫正在把脈哩!」
合義、挺舉互望一眼。
「這」合義急了,「節骨眼上,老爺子卻又」
「祝叔,我們去找彭偉倫吧!」挺舉提議。
「走。」
祝合義親自登門廣肇會館,大出彭偉倫的意外。
彭偉倫奉上好茶,雙手端起,遞上一杯:「祝總理,請品茗!」
「謝香茗!」合義接過杯,品一口,放在茶案上。
彭偉倫亦為挺舉斟一杯,遞上。
挺舉接過,放下,盯住他:「彭叔,小侄與祝叔此來,不為喝茶,是有大事求請!」
「曉得。能勞動祝總理,事情一定不小。說吧,彭叔洗耳恭聽!」
挺舉遂將近日所知的橡皮常識,並將陳炯從日本帶來的畫冊擺在案上,詳細介紹橡膠樹的成長及采膠過程,指出上海灘短短數月冒出這麼多股票的荒誕及橡皮股上市前後他所觀察到的各種詭異,等等,詳述一遍。
彭偉倫二目微閉,眼角眯開一道細縫,全神貫注地看著挺舉。
見挺舉講完了,彭偉倫睜開眼,指著茶杯:「賢侄,端起來,喝一口,上好的葉子,若不是祝總理來,彭叔還捨不得拿出來呢。」
「彭叔,」挺舉端起來,卻沒有喝,兩道目光直視彭偉倫,「該說的我都說過了。拋開其他不說,單就眼前來說,錢莊用股票抵押,開出庄票,這不合規矩。壞規矩事體小,萬一股票崩盤,後果不堪設想啊!」
「萬一它不崩盤呢?」彭偉倫笑著問道。
「彭叔你」
「來來來,」彭偉倫端起自己的茶杯,「賢侄,喝茶!」
挺舉看向合義。
眼見話不投機,合義拱手:「偉倫兄,我與挺舉就為這事兒來的,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提個醒。您忙,我們告辭!」言畢起身。
彭偉倫亦站起來,拱手:「祝總理,恕不遠送!」
挺舉走到門口,回頭,目光直射彭偉倫。
彭偉倫的目光也射過來。
二人互視。
「彭叔,」挺舉拱手,「拋開錢業不說,您總該想想善義源吧!」
彭偉倫拱手:「彭叔曉得了!」
二人走遠,馬克劉從屏風後面閃出,恨道:「Dam
it!(媽的!)天曉得我這得了啥毛病,一見甬商就頭大!」
「呵呵呵,」彭偉倫笑道,「你得的這病叫區域門戶綜合征!」
「是哩。」馬克劉亦笑了,「彭哥,可有妙方治治它?」
「閉門夜讀聖賢書。」
馬克劉撓頭:「呵呵呵,要是這說,還是不治為好。」斂住笑,「彭哥,甬人登門就沒好事,姓祝的來此有何目的,小弟愚笨,這還沒忖出來呢。」
彭偉倫亦斂笑:「我正在琢磨。」
「會不會是他們撈足撈夠了,這來」馬克劉頓住話頭。
「挺舉不會。至於祝合義,我吃不準哩。此人是個老滑頭,在甬商里是個難對付的角!」
「可伍挺舉言之鑿鑿」
「所以我在琢磨。」
世人皆醉時,最痛苦的莫過於依然清醒的人。
眼見悲劇就在眼前,而自己所能想到的救市法門卻被一一封死,伍挺舉崩潰了。
從廣肇出來后,祝合義揚手作別,趕回商務總會守值。
伍挺舉卻不知自己該去何處,該求何人,該做何事。
挺舉的心在腫脹,腦在澎湃,似乎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向他的中樞機構報告危機將至,而他卻無能為力。能夠去的地方,他全都去過了。能夠求的人,他全都求過了。能夠做的事,他全都做過了。
大街上一切如常,依舊是人來人往,依舊傳來叫賣聲,依舊有西裝革履的洋人挽著穿旗袍的中國女人從身邊走過。時不時會有一輛黃包車停在挺舉身邊,車夫懷著期待瞄他一眼,又略略失望地小跑著走開。
挺舉不曉得自己拐了幾個彎,轉了幾條街,只是漫無目的地遊盪在正午過後的街道上,如同一隻喪家之犬。
渾渾噩噩中,挺舉走到了外灘,前路被一排人牆擋住。
挺舉差一點撞到人牆上。
「排隊,排隊!」有人以為他想插隊,大聲叫起來。
挺舉退後一步,抬頭望去。
赫然眼前的是兩排購股華人,有男有女,個個衣冠華美,由眾業公所的大門裡一路排到大街上,還在大門處被圍欄分隔出兩個彎道。幾個印度阿三手拿警棒遠遠地站著,看到這邊有人叫喊,一人走過來。
所有人無不興奮,臉上掛著笑,隨隊伍向前蠕動,口若懸河地暢談股票,交流心得。
看到印度阿三,挺舉又退幾步。
印度阿三前後看看,見沒有人插隊,瞄挺舉兩眼,拐了回去。
望著這群完全被障了目的股民,挺舉的心在滴血。
印度阿三剛拐回去,挺舉突如發了瘋一般,猛跑幾步,跳到一個花壇上,沖著兩排華人揚臂大叫:「諸位股民,諸位父老鄉親,你們靜一靜,聽我一句!」
挺舉的聲音突然而洪亮,所有人都被驚動了。
「我是伍挺舉,」挺舉大聲疾呼,「我是上海商務總會現屆議董伍挺舉,我以我的名譽與人格籲請大家,不要購買股票了。已經購買的,趕快賣掉。否則,災難就在前面!」
全場嘩然。
大街上如同炸了鍋,有笑的,有罵的,有譏諷的,有吹口哨的,各種雜音幾乎於頃刻之間就將伍挺舉的聲音淹沒。
印度阿三聽不懂伍挺舉在講什麼,見他沒有搗亂,只是說話,也都遠遠地看著他。
見眾人根本無視他的警告,伍挺舉急了,跳下花壇,如發瘋一般沖向眾業公所,擠進大門。
幾個印度阿三嚇壞了,緊追進來。
伍挺舉衝進大廳,衝到樓梯上,揚臂高呼:「同胞們,鄉親們,我是上海商務總會議董伍挺舉,我正告大家不要購買股票了!這些橡皮股全是假的!南洋根本沒有介許多橡膠園,所有這些都是洋行的圈套,你們上了洋行的當,我正告大家,不要購買股票了!」
全廳嘩然,所有目光看過來。
正在排隊的洋人亦看過來。
一個洋人從偏門走到公示牌前,再次更新股價,又高一兩。
眾人看到數字,驚喜雀躍,噓聲四起。
三個印度阿三衝上樓梯,抓住挺舉。
挺舉奮力掙扎著,聲嘶力竭:「商民們,鄉親們,阜康之災你們全都忘記了嗎?你們就這般相信洋人嗎?你們就不怕洋人卷錢逃跑嗎?你們就沒有想過一無所有嗎?你們就沒想過血本無歸時如何面對自己的家人嗎」
在更多噓聲中,三個印度阿三將他扯下樓梯,摁倒在地板上。更多阿三跑過來,圍住挺舉,揮拳亂打。
挺舉拚命掙扎。
廳中大亂。
二樓貴賓經紀室的許多房門打開,不少人探出頭來看熱鬧。
一人飛也似的奔下樓梯。
是順安。
順安跑到樓下,看清爽是挺舉,真正急了,沖著印度阿三大叫:「撕多布,撕多布(Stop),你們都給我撕多布!」並不顧一切地拉開阿三。
顯然,這些阿三認識順安,紛紛停手,盯住他。
順安指著挺舉,比畫道:「密斯托伍,佛認得麥基!(M
.Wu,f
ie
dMcKim!)」
幾個阿三不打了,但也沒有睬他,將伍挺舉抬出大門,遠遠地摜在馬路上。
順安扶起挺舉,一臉苦喪,責怪道:「阿哥呀,你你咋能發這瘋呢!」
「啊—啊—啊—」挺舉仰天長號數聲,甩開他,揚長而去。